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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百合花驕傲

2017-01-10 17:47:16林小木
花火B 2017年1期

林小木

評價

我在開往Y市的列車上聽到她。

我確定她們說的人是她。

“……你剛見的那是我姐的女兒,傲得很。”一個女人走過來,坐到我對面,對等在這的另一個撇撇嘴,“也不知憑什么,莫名其妙!”

“她真瘦,但說不上好看,清秀吧,挺文靜的。”

“是,不能細瞧。眉眼寡得很,一點不像我家人。”

“多大?”

“十九。”

“穿的是X市一高的校服吧?還是重點高中呢。”

“學習不行。據說來年高考,想報電影學院。”女人神神秘秘地眨眼,“她演戲倒挺在行。”

片刻靜音。那個又問:“你把她一個人撇在臥鋪那邊,能行嗎?我們可中途就要下車了。”

“誰讓她媽就拿了一張臥鋪票錢!”我站起身來,低頭之間只聽得一記噓聲,“你不知道!她從小就自己走南闖北慣了,別看樣子老實,其實主意正得很,一肚子心眼!我跟你說……”

往后的話被擠散在人群之中,我穿過五節車廂朝軟臥的方向而去,以為要大費周章,誰知第一個列車員攔住我的時候,她的聲音出現在了我身后,顯然是從衛生間出來的。

“小寬,等急了嗎?怎么跑出來了?”

說著,她向列車員出示了自己的票,在對方愣神之際,昂首挺胸地將我拖回到軟臥包間,這列四鋪房間只有她一個,說起其他擁擠不堪的包廂,她優雅地攤了攤手,不緊不慢:“大家都不想為幾小時路程患上嚴重的傳染病,這些懂得趨利避害的家伙啊!”

還真是有辦法。我翻了翻白眼,見她閑逸地看向窗外,太陽漸漸漫過遠山,田地里一片燎過的棕黑,隔了好一陣,到底還是我先忍不住,甚至忘了問她怎么知道我是來找她的,只揪著她的票問:“你也要到Y市?你去干嗎,沈優優?”

“你呢。”她轉過頭來,瞇起眼睛斜斜地看我,很久很久,在她悠然驕傲的注視下,我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就如同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沒錯,不單是我,在她面前,同齡女生全都是未開化、毛手毛腳的猴子——

即便我們這些女生不肯認,我想徐澤明也一定這樣覺得。

躊躇

我第一次見到徐澤明就很熟悉,說不上親近還是怎么,只是胸口亂撞、有些慌。

他站在“X市一高”校門前抬頭看榜,我心里有個聲音說:“喲,同時入校的帥哥!趕緊過去問問姓什名誰,說不定還是同班呢!”

滾蛋。另一個聲音紅著臉說。我沒管它,徑直朝那挺拔的背影走去,可不巧,一轉眼他身邊就多了個纖細的身影,她正仰著臉向他問路,他不知說了句什么,她低頭微微一笑,時間好像忽地停頓一秒,跟著,他也笑了。

后來我知道這個坐在我隔壁班的大帥哥叫徐澤明。或許是偶然,或許是緣分,圖書館、自習室、籃球場、課間休息時的小賣店、放學后的校門前……我們總會相遇。

我發誓沒有故意踩時間“堵”他,因此這一致的步調、這種頻率的偶遇更讓人激動,可與此同時,我也認識了當初晃過他一下的女生,她叫沈優優,和他同班,聽說是前后座。

她學習一般,人緣也一般,起初幾乎默默無聞,偶然被提及,不過是“徐澤明他班排頭的女生,背挺得很直”。

常理來講,這種女生除非能歌善舞、專長優異,否則充其量只會在小范圍內獲得關注,我和她水準差不多,而且更大方、更爽快,班上朋友也多,不過“生得好不如生得巧”,她因為和徐澤明走得近,很快便被更多的同學注意到了。

“那個沈優優看久蠻有感覺的。”大家慢慢戴起了徐澤明同款的有色眼鏡,辨不清真相,“清清落落,清冷的美。”

可憐的是,我也好像戴上了它。那些日子我站在教室窗前,從二樓往下看,在課間的林蔭路上,見他們有時比肩而行,時斷時續地講話,有時擦肩而過,只朝對方輕輕瞥上一眼,好像無意為之,又如預謀已久,那瞬間空氣里彌漫出某種氣息,甜、淡,卻足以使萬籟俱寂。

“一致的步調”在這甜香里變得無足輕重。我被嗆得鼻子微酸,想了又想,終于有天下定決心,沒按慣例在下午的自習課跑去圖書館,那節課我盯著最熟悉的參考書使勁地看,上面的字忽隱忽現,在我眼前一閃一閃,能顯出影的卻只有三個。

課間,同學喊我說有人找,我走到門口,見他躲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之后,臉上一會兒惶恐一會兒堅持,我猶豫地停下來,沒敢貿然上前,只隔著人,和他一樣垂下臉,三四分鐘一晃而過,上課音樂響了,人潮涌動起來,他忽地奔到我身邊。

“上節課你……沒來。”

世界靜了一秒,隨后劇烈的耳鳴,我以為自己幻聽,可他就站在面前,認真地望著我,我的遲疑令人發窘,可他的聲音依舊很穩:“他們喊你小寬,那以后我能不能也這么叫?”

我們能不能做朋友?我聽到他沒說出口的話,其實真的不必說出來:“徐澤明,我也早就在注意你了呀!”

他眼中有光掠過,是混著午后暖陽和走廊橙色燈光的琥珀色,溫柔得仿佛所有猜疑都是無理取鬧的責難。

沈優優一定沒見過那道光。我清醒過來,搖著頭笑,聽她挑釁般地提起他:“是徐澤明約你到Y市的吧?網上說現在那有個百合花展。”

我疑惑:“十月份哪還有百合,那種花不是集中開在六七月份的嗎?”

“所以才更有趣吧。”她氣定神閑地說,我明白過來,不屑地扭過頭去:“是那種在溫室大棚里搞的做作花展啊!真無聊。”

“他還就對這些無聊的事兒感興趣,你沒發現嗎?”

沈優優不以為然地笑,一臉的縱容,那讓我想起三個月前的事。

當時徐澤明被選中參加省里的化學競賽,從X市去往Y市,外班同學沒法提前知道消息,到人走那天沈優優才來班上喊我。

他干嗎要她來送信?我和她一點都不熟,根本不認識,可她報信之后不走,還饒有興致地看我,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低下頭像做錯事似的:“謝謝。”

“客氣。”她的脊椎挺得直直的,笑起來一本正經,“明晚東邊火車站送行,別忘了時間。”

就連送別當晚,我和徐澤明心事重重說話的時候,她仍不依不饒地站在不遠處,臉上還是那副端莊的笑,我看得出了神,總覺得那笑容有種胸有成竹的味道。

憑什么呢?這真讓人心煩,想暴躁地跳腳。現在的我,恐怕和她那小姨一樣沮喪又猙獰。

我拼命從回憶里掙扎出來,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機,再不愿也不敢去看之前的微信:徐澤明也真是的,他究竟是給我們發了同樣的消息,還是……發錯了?

“Y市只有一個火車站,出站后不遠的地方正在舉辦大型花展,去看看吧,十月的第二個周日,我等你好嗎?那是我最喜歡的花,因為它給我的感覺和你一樣。”

百合花?清凈雅致的百合花嗎?跟直率、坦蕩的我可半點都不像,真正同它神似的人是沈優優才對啊!

奇怪的是,這條最后也沒被撤回去: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比較

我很難猜透徐澤明的想法,同學們也說他古怪:那么帥氣優秀的一個人,竟在美女如云的X市一高選中兩個最不起眼的女生做朋友,而這兩人看上去也沒有相似處,真搞不清他的審美究竟哪里出了錯——“大概是水瓶座吧”,最后人們得出的結論居然是這個。

我憋不住事兒,有天回家路上,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徐澤明你喜歡什么花?”

雜志上說,從喜歡的花能看出一個男生看重的女生類型,不知是不是真的,那天我費盡心力地問了又問,徐澤明只是悶著頭笑,騎著車左拐右拐,從我身邊拐到沈優優身邊,過一會又拐回來,我怒氣沖沖地問他什么意思,也不說,到最后成了我追著他打、他憋著笑躲!

那是他參加競賽的前兩天,后來他在Y市,考試需要兩天,等成績、參加頒獎典禮還要三天,那幾天正趕上我過生日,他沒打電話、也沒發信息,倒從Y市快遞過來一束花,那束百合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送到我面前,眾人紛紛起哄,我卻有股說不出的別扭:

為什么是百合呢?就算不把我比作活潑艷麗的玫瑰(我有這自知之明),也總該是燦爛生動的向日葵或雛菊吧?怎么會是造型硬邦邦、和塑料花幾乎沒區別的百合?

跟假的一樣。我嘟囔著,驀地想到另一個假兮兮的家伙,我立即拎起那束花,丟到了垃圾桶里,屋子一下子安靜了,大家愣愣地看著我趴在桌上哇哇大哭,想勸卻不知該說點什么。

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但在生日送來,又像一種期待,“我無論如何都變不成沈優優那種人,你死心吧”,這話放在手機上刪了又寫,最后也沒隨著感謝發出去。

徐澤明同樣表現得異常沉默,我們都在等著什么事情發生,我心神不寧得像個游魂,被班主任狠狠地罵了兩次,直到五天之后的傍晚,他出現在我班門口,沒事人一樣地喊我回家。

你回來了?我皺著眉,不想說話,可他身后偏又站著個沈優優:“我們一直都在等你哦!”

“好吧!”我氣鼓鼓地騎上車,僵著臉等他上前解釋那束花,誰知這天沈優優的話比往常都多,一直纏著他,從競賽場地聊到Y市好玩的地方,像她有多熟似的:“那有個五天會潛水的學習班,你下次一定要去啊!”

“潛水可厲害了。你知道嗎?在水底超過十米的地方,紅色就消失了,人們眼里紅色的魚全部變成綠色的。”

徐澤明眼睛一亮:“是由于波長的緣故吧?是不是用手電晃一下就能看清了?”

“Bingo!”沈優優豎起了大拇指,我看著好笑:“說得這么起勁,還真了解啊!說實在的你去過Y市嗎?什么時候學的潛水?”

她閉上嘴,這次徐澤明終于看向了我,語氣特別不好:“小寬,你在較什么勁呢?”

我覺得真逗:“這不是較勁,最多算是較真!較勁的是姓沈的,一天天擺出一塵不染、置身事外的架勢,好像看得比誰都透、懂得比誰都多,比誰都包容、比誰都秀外慧中,其實呢?博存在感、故弄玄虛、耍心機!什么潛水,昨天剛看了潛水紀錄片吧!”

說完我使勁蹬了兩下腳踏車,忽地沖出老遠,但心里沒有一絲勝利的快意,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提到Y市時,沈優優明顯和平時不一樣了,或許她在乎的不只是徐澤明。

徐澤明喊著我的名字追上來,我想問他到底要干什么,可扭頭看到他的臉,所有狠話又都憋了回去:“你想讓我跟她道歉?沒門!”

“不是。”他哽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你呀……別想太多了,走吧。”

許是路燈的緣故,或者當時天太黑太冷,我竟又從他的眼里看到了那絲微微的光,里面全是委屈和在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簡單粗暴得無可救藥,差點就釀成了大錯。

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我誤會了那束花的意義,錯解了徐澤明的用心,那他對沈優優又是種怎樣的感覺?

我不忍再去刁難徐澤明,只能借著這夕陽,把問題拋給沈優優:“徐澤明欠過你人情嗎?”

“你是想問他看重我什么吧。”不得不說,她確實冰雪聰明,“那你又看重徐澤明什么?帥?成績好?真的嗎?”

這還用問?我想哈哈大笑,可她好像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你對成績好壞根本沒那么在乎,還覺得徐澤明不經看,臉上都是缺點,你根本不愿盯著他瞧。”

竟然被發現了。我的確覺得徐澤明的臉型奇怪,鼻子太大,唇形也不夠精致,日常的微表情出賣了我,我無話可說:“可能是第一次見他有種親切感吧,我想那就是朦朧的喜歡。”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現出豁然開朗的笑,繼而臉上又涌起一層淡淡的憂傷。我捉摸不透,氣她不說清楚,也氣自己笨:“那你呢?別裝相!”

她兀自站起身來,車子猛烈地晃了一下。

“到站了。”她徑自拎起背包,往車廂外走,我跟在后面不停追問,她只管下車、在人群中朝前走,任我拽著吼著,一直過了驗票口才停下來:“事實上你根本不喜歡他,你只是生活過得太舒心,百無聊賴,想找個出口,恰好他很出挑、又能配合你罷了。”

“這叫什么話,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真想跟她好好大吵一架。

可她只是神情自若地望著我:“不是嗎?連收到花后心情不好、幾天不笑,媽媽都會打電話給班主任追問緣由,班主任會反復開導、同學朋友也會變著法勸解……哈!幸福的小姑娘,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所以整天琢磨著怎么銘心刻骨,就算沒有徐澤明,也會有李澤明、張澤明的,你敢說之前去籃球場不是為了看帥男生嗎?徐澤明可根本不打籃球呀!”

又一個無法反駁的質問。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著手里的票根和電話:要不是媽媽執意反對我一個人出行赴約,要不是對“遠方”感到好奇和向往,我恐怕不會偷偷坐上這列開往Y市的車,什么無法釋懷、義無反顧,其實心里的執念不過是他身邊還有個別人——

比不過那些漂亮、出色的女生也就算了,我憑什么要輸給她呢!

我想起當初不去圖書館的那節自習課,閃過眼前的名字竟一直是沈優優,不覺心虛了許多:“別光說我,你呢?這不就是一種懵懂的感覺嗎,你敢說自己就特當回事?”

“反正和你不一樣!”

我嚇了一跳,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幸運

Y市很小,火車站緊挨著市內最大的公園,公園旁邊是市內最大的游泳館,據說隔著三五條街就能看到海,在這也能聞到一股子咸腥味。

我和沈優優并肩走向那個公園,買了門票和“百合花展”的學生票之后,同時回過身來,我朝遠處張望徐澤明的身影,她則癡癡地盯著不遠處的游泳館看,那墻上立了塊牌子:“三樓:7米潛水體驗俱樂部”——一看就是個騙人的地方。

“想不到你還真對潛水感興趣。”

我話有揶揄,她慢慢回過頭來,露出一貫的笑:“你呢?難道不是真的討厭百合花?”

“當然是!”我又何必裝假,“從小就不喜歡,那種花跟塑料做的沒兩樣,別看人們說它溫婉可人,其實性子別扭得很。”

它們花開得慢,到該凋謝時也不痛快,不像其他嬌柔的花那樣,花瓣四散而落,就算不得不垂下腦袋,仍不肯示弱:“它的花瓣始終簇成一團,整個從花托的位置下折,我小時候總是用手輕輕一提,把花蕊、花托和這‘花瓣群分開,然后拿著當喇叭吹。”

不過就是個開得很大的喇叭花罷了,還沒有喇叭花那么柔軟、輕盈,“不知傲氣些什么”。

“這么說,它們還挺不錯的。我就喜歡這樣的性格。”

沈優優的身體頓了一下,之后靜靜地和我一起往“百合花展”的花棚里走:“不過你沒事拿著個喇叭干嗎?吼人嗎?”

早忘了。我見她深深地盯住我,真是渾身不自在:“就算吼又怎樣?用不喜歡的花吼的一定是討厭的人,干嗎要記得!”

說著,我狠狠打了個噴嚏。整個花棚里都是芳香四溢的百合,差不多一致的姿態和造型,不同的只有花色,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發生了什么,它們都這樣。那真的很像沈優優:那令人不快的端莊、優雅與傲然,說白了就是一種成竹在胸的篤定,一種穩操勝券的自得。

在沒太多接觸的時候,我也和她小姨一樣,自以為是地認定那只是虛張聲勢,第一次發現不是,是在我收到那束百合花之后。

那是事發的第二天,我到她班去找她,沒想好要挑明還是怎樣,她也沒問,只靜靜地隨我走出教學樓,在操場上繞了幾圈,那時我以為她在掂量或者讓我先亮牌,總之是套路,誰知下一秒她竟拉著我朝操場盡頭的樺樹林走去,到了那,指著一棵很不起眼的、矮矮的小樹說:“看,我的許愿紙條。”

我狐疑地湊上去,心說別是“和小寬永遠做朋友”之類的,那就尷尬了,只見娟秀的筆跡寫著“周考物理一定要及格”,我愣住,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已經三天都沒睡好了,也不知道靈不靈。”

那句話捏碎了我的小心眼,也將我輕輕往她那邊推了推,我想了一會,說:“要是靈的話,別忘了幫我把名兒也寫上。”

我和她吵架那回也是。事后我們誰也沒找誰,但轉天午后休息,我在賣酸奶的亭子前面碰見了她,她見是我,兩手一攤,走過來借錢,一借一還,事兒就過了。

基本都是這些,沒什么好說的,她不太會做讓人感念的事,也不會明里暗里地表達“我這樣是為了你”,不過正是因為這份舒服和妥帖,我才更覺得她高明、假。

全是敏銳、不露痕跡的方法,沒有破綻。

我猜徐澤明看重的也是這個,這分明是她比我強出太多的地方,雖然表面上說“不屑于此”,其實是我根本效仿不來:那不只是外表和言行上的穩重、大度,是生長在骨頭里、流淌在血液里、潛藏在基因里的——與生俱來。

這才是我真正覺得不爽的。

只是,今天見了她小姨,又明明不一樣。我想著,話里有話地問:“你媽媽讓你這么一個人跑出來嗎?她還真開明啊。”

沈優優的頭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嘴唇輕輕地抖,很久說不出話。我皺了下眉,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臉色一沉,匆忙閃到一邊,背對著我,聲音也壓低下來。

那一定是徐澤明,他遲到了這么久,又給她打來電話,到底要干嗎!我朝沈優優的背影走去,想搶過電話罵人,剛走到近前,卻聽她唯唯諾諾地說:“所以今天就不能來了對嗎?沒事,我會拍好看的照片給你看,我們看同樣的照片就像在一起看花展,都是一樣的,那我……不行啊,舅舅家今天不方便,我能不能……好,沒事,那我這就回去,在同學家借宿兩天,媽媽你要注意身體,不要總忙工作……”

“是你媽媽打給你的?你來Y市是為跟她一起看花展的?”我顧不上羞愧難當,結結巴巴地問。她點點頭:“我之所以那么了解潛水,因為我媽就是剛才那家俱樂部的潛水教練啊。”

這么近,為什么不去找她?就算有工作在身,忙完后連五分鐘來看看花展都不行嗎?

這一秒,我問不出這種“爽朗”的話,她小姨和朋友在車上的八卦就響在耳邊:“她今天一定又要找借口住在我哥家,說‘媽媽沒空看自己什么的,隔天帶大人給的零食和錢回X市,她一直這么干,估計是我姐教的,幫家里省點錢。”

“我姐夫在她九歲那年去世了,我姐就把她送到X市我媽家里,一直這家住兩天、那家待三天,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誰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我們可不好催。有時看來這樣也好,我姐還年輕呢,有她在旁邊,總得顧忌孩子的感受吧!現在大家伙兒都講究這個!”……

我不敢去看沈優優的眼睛,那里的從容與辦法消失殆盡,全是故作的鎮定,她隔著層層花海,從晦暗的塑料布中捕捉外面發出的光,那是來自“俱樂部”的燈火通明。

許久,她低下頭笑:“媽媽祝我生日快樂,還說下次一定讓我親眼看到潛水呢。”

有東西狠狠地炸了我一下,我怔了半晌,語無倫次地說:“徐澤明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到,他一定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吧,所以才……”

我一步步朝花展的出口退去,這可能是我所能做的最白癡、但也最有必要的事情,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她高興。

可她拉過我的手,不許我走:“他今天應該不會來了。”

我心想不可能,吼道:“他干嗎耍我呀?”

“怎么會耍你呢?他更在意的人明明是你啊。”暖光燈下,她的笑容慘白,彷徨又悵然,“你是多幸運啊,真讓人羨慕。”

“你搞錯了!別的我不知道,至少他更在乎的是你,剛進學校你們就是好朋友,可我……”

“百合花就能說明一切。”她打斷了我的附會,輕輕地笑,“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么?”

你呀,總是在和我較勁,為什么就不能直截了當地去問他呢?

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對周遭的冷暖甘苦,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啊。

禮物

電話里,徐澤明的聲音有些含糊,“臨時有事,忘了通知你,對不起”,一聽就是假話。

“是因為臨走看到沈優優在朋友圈里發了車票的照片吧?那時候再撤回給我的信息已經太晚了。”——如果不是在火車上看到她的那則消息,我也不會注意對面兩個女人的對話。

我沒有回答。我說:“你其實知道她是來找媽媽的,她和你講過那些事對不對?”

“嗯。”他回道。我猛地一抖:“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長久的沉默,像在對抗我這可笑的正義感。我喂了兩聲,他的聲音有些干涸:“你是不是從來就沒認出過我?”

什么?

“以前你不是喜歡拿著百合花當喇叭吼人嗎?我就是那個總被你吼的男生啊!”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張大了嘴,聽他講那些早被我丟在腦后的記憶:“我后來聽說你在生日當天把花丟掉的事,我想你可能誤會了我對百合花的感覺,它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小小的喇叭,被一個可愛的女生拿著,嘰嘰喳喳地說話,那女生也像個小小的喇叭……”

他說得那么浪漫,我卻一句都聽不進去:“你為什么一直沒告訴我這些?”

“沒必要。這是我的私人回憶。”

“那你把它講給沈優優聽過嗎?”——交換秘密,也只有這一種情況能讓兩個朋友那樣貼近,無論年紀,無論男女。

他哽了一下:“沒有。”等了一會,“我只跟人說過以前有人拿小喇叭吼我。”

“為什么?”我問的是為什么他不清楚地說明那個人是我,不說那喇叭是百合花。

他不說話。

“因為你說過她像百合花,你說你喜歡百合花,對嗎?”

“……當初是她主動來和我做朋友的,我知道她的心思,可她理解我、體諒我,我也挺愛和她講心事的,你們各有優點,我不想你們任何一個不高興……”

這就是答案嗎?我連“混蛋”都懶得罵了。回頭間,沈優優還站在原地,她才不像我這么無聊,非得趕過來一探究竟,她比我聰明一百倍,一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她選擇在打著“怕你不開心”的“著想”當中,保持最頑強、最堅硬、最膽怯、最溫柔的沉默——

再堅強的花也需要土壤,即便那只是一個虛假的念想。

她說得對:我真是太幸運了。

我痛苦地捂起臉,這滋味一定比全世界最痛苦的失戀還難受一百倍,我機械、張皇地背對她,朝人多的地方走,那是出口處的紀念品攤,工作人員正在兜售一種“水晶百合花”:花朵是玻璃的,底部有個按鈕,一碰會閃出五顏六色、廉價又絢爛的光。

“買一支吧!這花是永恒的,不會凋謝!你可以送給親人、朋友,你們的情誼就能像這花一樣,永遠這么美!再說百合嘛,真的和假的也不差許多,這個還會變色……”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一支,沈優優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時候不早了,今天媽媽有事,我得跟你一起回X市去。”

她沒問我和徐澤明聊得如何,我也沒提起他,仿佛那只是個隨風散去的插曲,又像不能觸碰的電網,我們坐上空蕩蕩的夜車往回趕,一路上窗外漆黑,山和水都藏得無影無蹤,在玻璃中只看得到自己那張哭喪的、無措的臉。

我緊緊盯著那張臉,在心里一遍遍絮絮地念叨著撫慰人心的話,它們都蠢得、假得可以,沒有半點用處,也是,她那么有辦法都無能為力,我又能怎樣呢?

我將那支“百合”藏著掖著又慌慌張張地拿出來,反反復復幾回,她沒看見,只坐在我對面,同樣靜靜地盯著窗外。

列車進入一個站臺。有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另一輛列車緩緩駛過,卷起冰涼的風,遠處有鳴笛聲,我把聲音混在了那里面:“給你。”

我把花放到了桌上,正中間的位置,沒有往前多探出一點點。

這樣行嗎?在此之前,我從沒為這些“瑣事”犯過愁,也沒遇到過這樣的女生:當你不了解她的時候,你覺得那是個很大的難題,可了解之后,又感到這題更難了。

或許真像她說的,我這種女生什么都不懂,只是,我永遠不會再因為一朵花生得假而討厭它,也絕不再妄斷一個人的對錯、行為和想法。

這世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感激簡單的日子,也明白要包容其他的復雜。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四周一片久久不散的寂靜。

她說:“真是的,我差不多有十年沒哭過了。”

編輯/張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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