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公這詩,本說真話的,到底有為尊者諱處。安祿山那頭鼙鼓動地來,唐玄宗這頭第一時間便驚破了羽衣曲?鬼。皇上春寒賜浴華清池,跟娘娘在那溫泉水滑洗凝脂呢,下面有人來報告,安祿山造反了,玄宗將這只“烏鴉”訓斥了一頓:你是嫉恨朕之安兒子吧,“惡祿山者為之”。依然是“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可春宵真度不成了,安祿山那個龜兒子真造反了,“凡七日,反書聞,帝方在華清宮,中外失色”。
說來,這也不太該追究唐玄宗反應遲鈍,應對失時。這不只是造反者是其干兒(搗亂鬧事的,多半是濕女兒干兒子)來坑爹,唐玄宗不相信也是常理;還是,范陽離京都那么遠,好比是屁股到腦殼的距離,屁股著火了,疼感從屁股傳遞到腦殼疼死,得有七八天——政局癌癥從始發(fā)到晚期,如康乾盛世到千年變局,時間更長。
范陽是長安屁股,長安反應遲幾拍,貌似可理解。天津是長安之眉毛,大火熊熊燒,燒到眼眉毛上了,大清君臣還在那里“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這可否請大清發(fā)言人解釋一個?
話說有個湖南人,湘潭的,名叫黎吉云,最初不叫吉云,“宣宗以其名犯廟諱,時西域適獻吉云騅,因賜名吉云”。其時在京都為官,“道光時官至御史”。黎公是湖湘文化熏陶出來的,滿腦子經世濟用,一肚子治國安邦,在其位固謀其職,不為其位亦憂其君,“黎性慷慨,平時嘗詆言官蓄縮”。言官職責干嗎的?百官職責干嗎的?這些家伙卻當縮頭烏龜,畏畏縮縮,猥猥瑣瑣,整天價一副太監(jiān)相,黎御史蠻瞧不起。哎,他就是這德性,多是狗咬耗子角色,本不關他鳥事,他偏偏要去管鳥事。
是這樣的,這天,黎御史急匆匆往道光辦公室跑,砰砰砰打門,秘書出來了,不讓進,云首長始是新施恩澤時,身子蠻虧,“侍兒扶起嬌無力”,不辦公。黎公不管,直往里撞,秘書沒攔住,黎公便夜闖領導辦公室,把道光都嚇了一跳。黎公沒見道光正惱色,竟朝他大喊:首長,不得了不得了啦,出大事了。道光發(fā)了脾氣:如今國泰民安,出甚大事?黎公不管道光臉色發(fā)慍,急口口急,口齒都不清了:出出出大事了,洋鬼子打到天津來了,快快快發(fā)發(fā)兵,征討討討,“奏洋兵已破天津至河西務,宜速發(fā)大兵抵御”。
道光聽了,大拍桌子:黎吉云,你報什么喪?而今歌舞升平,哪有甚洋兵鼙鼓動地來?黎吉云急赤白臉宣誓:我跟誰說假話,也不敢犯欺君之罪。道光有點半信半疑:“軍機大臣皆沒以此奏,汝何從得知?”
這是比天崩地裂更大的事,大清帝國都不曉得?那你黎吉云何搞曉得的?黎公不是從官方得知消息的,官方都在歌舞醉太平,黎公得知洋鬼子打進天津來了,“得諸剃頭者”,是在理發(fā)店獲得這個驚天消息的。洋鬼子打到天津了,火燒到眉毛尖了,群眾都曉得了,皇帝不曉得?!皇帝卻曉得狀元郎王錦元昨晚在家打牌,掉了一張“大貳”;皇上曉得窮酸某詩人沒事干,打開窗子亂吟詩“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理發(fā)店?黎吉云,你,你你,你給我滾出去。吏部。在。把黎吉云就地免職。謊報軍情,跟剃頭匠混在一塊,哪還有大清帝國體統(tǒng)?給我亂棍打出京都。“宣宗大怒,命褫職,即日出京”。
黎吉云踉踉蹌蹌,衣緊還鄉(xiāng),哪敢回去見湖南父老?幾個在京老鄉(xiāng),還算講感情,偷偷摸摸趕來送他一程,亂自抒情,各自寫些詩什么的,多是撰“慷慨歌燕市”,叫他“從容做楚囚”啥的,“于是同鄉(xiāng)知好咸餞送之,并各賦詩相贈”。莫送詩咯,送甚詩啊,送詩不是送死嗎?同鄉(xiāng)知好們這些詩歌,戳中黎吉云淚點了,更戳中其心點了,遂自作一詩:“寒蟬久無聲,楚客今當歸。”詩沒寫完,命完了,“忽擲筆,仆地死”,口吐數(shù)升,滿地血污。
“凡七日,反書聞,帝方在華清宮,中外失色”, 大清終于曉得“洋兵已破天津至河西務”了。被打得滿地找牙,不日,“忽擲筆,仆地死”。狗血大清仆了地,血糊糊流一地,滿地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