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澀的驢

□張少恩

羞澀的驢

□張少恩

一輛驢車停在城市的馬路邊，驢，安靜地站著，默默地等待它的主人。

我立馬停下車，拿出相機，找了兩個角度，為它拍照。

驢抬起頭，端詳了我一下，然后又羞澀地側過臉去，好像心里在嘀咕，這不是“二林”嗎？我認識你，聽說在城里混得不錯，想到自己的處境，汗流浹背，奔波勞碌，驢顯得有點羞愧。

每次見到驢，我都感到親切，一種復雜的感情在內心縈繞，它讓我想起老家，想起鄉親們，想起童年和往事……

小時候我們家養過一頭驢，那可是個強勞力，犁田，駕車，馱運物品，有時也做牽碾拉磨的活，而且總是要給它戴上驢蒙眼，讓它一心一意干活，不分散精力。反正農家活樣樣離不開它，是個全能手。

除了這些，再早些，更遠的年月，驢也做過接親的活。我奶奶就是爺爺用小毛驢從老遠的地方接來的，聽說接奶奶時，小毛驢的脖子上還系了一塊紅布，很喜興。

當年，奶奶在十里八村算得上美人。這是舅爺說的。前幾年回老家見過舅爺，還說這個，并說，從我父親到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長的模樣兒沒有一個趕上我奶奶的，每次說這話時，他的臉上都流露出自豪和惋惜，因為奶奶二十七歲的時候就病逝了。

想來奶奶確實是漂亮的，這讓我總是聯想到電影《紅高粱》里“我奶奶”的扮演者鞏俐的形象。我爺爺當年用小毛驢帶回了漂亮的新娘——我奶奶，這在現在看來，算得上一件美麗而又浪漫的事。

少年時也騎過驢，走在山路上，顛顛地，很舒服，而且也沒見過它耍什么驢脾氣，很溫順，很服從。大了些時候，就再沒騎過驢，路途再遠再累，也不肯，覺得驢也不容易，太累，功勞很大，有些同情和憐憫，也有感動和感謝。

驢在漫長的農耕社會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勛，做出了與牛馬一樣的貢獻。但驢默默無聞，不見經傳，是平凡的“戰士”。偶爾在文典里出現，也形象不佳，不僅不是被贊美的，甚至遭到嘲諷和譏誚。柳宗元的《三戒·黔之驢》，驢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成了千百年來婦孺皆知的笑話，甚至口頭禪。

在中華民族異彩紛呈的畫卷中，也少見驢的身影，只是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隱約有其身影，那是全景觀展現宋朝經濟之繁榮，人民安康樂業的畫卷，驢作為民間常見之物，不得不給一點筆墨，以顯其生動和真實，這樣，驢有幸大大方方出了一次場。

驢的名聲不佳，不得彰顯，也可能是過于平庸凡俗，登不了大雅大堂，不像馬，領得風騷，占盡榮光。馬是光榮的，神圣的，貴族的。馬用來爭伐斗戰，開疆破土。金戈鐵馬，馬上得天下，這是事實。中國歷史三個王朝，秦朝，元朝，清朝，都是馬背上的民族，精于騎射，能征善戰，攻城掠地，馬，真的是立下了汗馬功勞。而驢在后方，在民間，耕耘勞作，默默無聞，曲陌田間，坎坷鄉路，早晨，夜晚，到處都有驢的身影。

只是偶爾尥一下蹄子，仰天高叫，噴一下鼻息，偶爾耍一下小脾氣，驢就遭斥責，落下一個不怎么好的名聲。

動不動就什么驢脾氣；誰的嘴唇厚一點也叫驢嘴唇子；誰欠揍就說驢皮子發緊，得熟一熟；誰講一點新鮮兒事，就說人家長了一雙驢耳朵。反正，總是拿驢說事兒，甚至鄉間性騷擾，流氓行為，也被說成是耍驢；說誰生氣，臉色不好看，也說人家驢臉刮搭，等等。

反正驢吃盡了苦頭，受盡了侮辱，一生任勞任怨，甚至死了，肉被眾食，其皮被熬成阿膠，成為滋補圣藥。但驢還是被嘲弄，被詆毀，被貶斥。這實在是個不公平的事。驢是堅韌的，大度的，從來不計較這些。“難得糊涂”，也許驢也懂。

到了近現代，出了一個畫家，以畫驢聲名鵲起，算是為驢爭了一口氣，而畫馬的數不勝數。而且從畫作的市價上看，黃胄的驢賣不過徐悲鴻的馬，而且奔馬，駿驥依然占領大雅之堂，驢則登不上去。當然，驢也有自豪的地方，比如八仙中的張國老，就是騎驢的，古調中就有張國老騎驢橋上走的說法。陸游也騎過驢，其詩中就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也算別開生面，用現在說法算是給力。

古代，仙人、逸士、隱者、不得志或流浪江湖的是屬于騎驢一族的，淡于功名，不求聞達，憤世嫉俗，超然物外，這與驢的命運遭際相諧和，惺惺相惜。

在鄉間見到驢我總是獻上敬佩憐惜的眼神，如果在小路上遇見毛驢兒，我總是閃開為其讓路。有幾次在城里看見驢，我總是停下車，打開車窗，凝視一會，回憶一下鄉下的時光。有時也很遺憾，不能給驢獻上一份它愛吃的玉米，黑豆或青嫩的草料。

有一次我真想給驢敬一個端正的禮，但怕別人側目，以為我有病，只好忍著作罷。但是我心里對驢說，驢呀，我是敬重你的，你是偉大的勞動者，優秀的勞動模范，你是光榮的，要知道，許多人不思進取，沒有一點貢獻、創造，好逸惡勞，碌碌無為，真的不如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