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鬧得沸沸揚揚的深圳羅爾事件如今已漸漸平息,但羅爾事件揭示的網絡募捐存在的問題不會馬上解決。羅爾事件本身的“退熱”,有助于我們將關注點從羅爾個人身上轉移到對網絡慈善的拷問。羅爾事件并不是孤立的個案,而是網絡募捐困境的一次典型呈現。我們希望羅爾本人能夠回歸正常的生活,但我們更需要直面網絡慈善一直以來就隱藏著的問題。
什么叫做“慈善”,我們先給它一個簡單的定義:一個人(或群體)在義務之外給另一個需要救助的個人(或群體)提供物質救濟,這便是慈善。也就是說,慈善有其基本的構成要件:一、有人需要救助;二、有人給予救濟;三、這個救濟并非基于義務,如兒女贍養父母,乃是義務,而非慈善。
慈善的根本動力,來自于人類“物傷其類”的同情心,用孟子的話來說,人皆有惻隱之心。當我們看到同胞陷入困境,我們會難過,想施以援手,這種與生俱來的同情心,構成了人們致力于慈善的原始動力。因此,慈善內在于人類文明之中,內在于我們的人心之中。
慈善可以很簡單,我們平日在路邊看到乞討的老人,會施舍幾塊錢,這也是慈善。應該說,最早的慈善形式必定是簡單的,就如南宋時杭州的富商,每到寒冬時節,都會派親信暗中探訪街坊中哪戶人家生活困頓,饑寒交迫,然后在夜里,悄悄在這些窮人家的門縫中塞入碎銀,賑濟他們。
這種簡單的慈善方式,好處是“精準”“一對一”,或者“一對多”,救濟金能夠不經任何中間環節,直接送到迫切需要救濟的人手里。不足之處是救濟半徑非常有限,只有少數人有幸獲得救助。我們姑且將這樣的慈善方式命名為“A模式”。深圳羅爾的朋友、同事給他捐款,也屬于“A模式”。
為克服救濟半徑過短的不足,人類社會很早又出現了比較復雜的慈善方式——組織性慈善,由一個公益組織來實施救濟金的募集與發放。通過組織的網絡,可以將更多分散的慈善資源集中起來,然后發放給更多需要救助的人。從而實現了慈善半徑的擴展。
但是,由于在傳統社會,慈善組織能募集到的善款畢竟有限,而且,對于接受救濟的人的甄別也需要成本,因此,組織性慈善一開始總是產自于熟人社會,在西方中世紀,通常由教會充當慈善組織;在中國古代,則往往由宗族負責共同體內部的慈善救濟。因為在熟人社會,可以省去了甄別受接濟者的麻煩,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誰家真的遭遇到什么困難,熟人都會知道,不用太擔心有人偽造困難騙取善款。
換言之,組織性慈善在開始的時候,救濟的范圍也是有限的,通常局限于熟人網絡之內。我們不妨將這一慈善方式叫做“B模式”,跟“A模式”區別開來。
之后,隨著現代通信、交通與金融技術的誕生,人類社會構建社會組織的技術手段越來越發達,一些社會組織可以越做越大,于是出現了全國性的慈善機構,比如“紅十字會”;跨越國界的慈善組織,比如“無國界醫生”;以及名目繁多的各種公益基金會等等。這是慈善“B模式”的升級版,且稱之為“B+模式”吧。
這類龐大的慈善組織,具有完備的組織構架、專業的工作人員、巨大的動員能力,超越種族、文化、地域乃至國界的慈善網絡。借助發達的慈善組織這一中介,人們突破了過去“一對一”“一對多”的簡單慈善形式,實現了慈善救濟的“多對多”,將慈善行為擴展至幾乎沒有邊界的陌生人世界。
這是人類慈善事業發展的歷史性變遷之一。簡單地說,當人類社會產生了發達的慈善組織之后,我們如果要資助一名某個山區的貧困兒童,我們根本不需要親自去尋找需要救助的對象,也用不著親自對救助對象的情況進行甄別,我們只需要將錢捐給某個慈善機構就行了,余下的事情,由慈善機構的專業人士來完成。慈善也因此變得非常簡單,舉手之勞而已。
但是,這一依賴龐大組織進行的慈善,也有其與生俱來的缺陷:我們捐出一筆錢,卻不知道這筆錢最后會送到哪一位受益人手里,我們只是給一個抽象的群體,比如“貧困山區”“非洲兒童”“白血病患者”捐獻愛心,至于我們的愛心,能不能順利地傳遞到受益人那里,全賴作為中介的慈善組織自身的信譽、效率與廉潔度。
而對于慈善組織而言,不管是募集善款,還是甄別救濟對象、發放善款,都會產生成本,而且有時候這個成本還不低,因此,慈善機構的通例是要抽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費,以維持組織自身的運轉。換句話說,我們捐給慈善機構的每一筆錢,都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轉交給受救濟人,其中有一定比例,是要抽出來作為慈善機構的管理經費的。這是任何一個大型慈善組織都無法克服的內在缺陷。有時候,我們還得面臨這樣一種困境:當一個慈善機構存在冗員、效率低下的問題,甚至發生腐敗時,我們捐出去的錢,很可能便打了水漂。
直至網絡慈善的出現。網絡慈善從形式上回歸到“A模式”,即沒有中間環節的“一對一”。我們通過眾籌或者其他網絡平臺,就可以將善款直接打到募捐人的個人賬號。同時,借助互聯網,募捐的信息突破了物理傳播的限制,從而實現了慈善半徑的最大化,即使是遠在天邊的人,都可以通過互聯網即時看到深圳羅爾的文章,了解到他女兒得了重病需要賑濟的信息,然后通過互聯網平臺給他捐款——給羅爾文章打賞實際上也是一種捐款,而不需要借助任何慈善機構作為中介。
嚴格地說,網絡慈善的特點不是直接的“一對一”,而是直接的“多對一”。這是“A模式”的升級版,是“A+模式”。
“A+模式”的網絡慈善具有傳統“A模式”的優點:精準,沒有中間環節,不打折扣;同時,“A+模式”也克服了“A模式”慈善半徑過短的短板,擁有“B+模式”的優勢:慈善半徑可以無限延長,能夠將無數分散的善款通過互聯網技術集中到受益人手里。
但是,羅爾事件的發生,卻暴露了“A+模式”也存在著與生俱來的缺陷,那就是,通過互聯網聯結起來的募捐—捐款關系,實際上就是發生在陌生人社會的慈善。網絡不過是拉近了信息傳播的距離,并沒有、也不可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你可以通過互聯網即時閱讀到羅爾的文章,第一時間給他打賞,但你不可能從千里之外飛到深圳調查羅爾的真實情況。你對羅爾真實情況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只是靠羅爾本人的敘述。那么羅爾自己的敘述有沒有夸大或掩飾某些信息呢?你不可能馬上知道。
也就是說,陌生人之間的慈善,離不開一道甄別的程序。“B+模式”是如此,“A+模式”也必須如此。但是,由于網絡慈善的彌散性,甄別更為困難,或者干脆說,在互聯網慈善中,根本就沒有人擔起甄別的責任。
羅爾網絡募捐的最大問題,不是他有多少套房,而是他在文章中有意無意不提自己的財務狀況,有意無意掩飾了女兒治療費用可以大比例報銷的事實,給打賞他文章的一種誤導。這個問題,我相信不僅僅存在于羅爾事件中。事實上,網絡詐捐的新聞時有所聞。
相對而言,“A模式”存在詐捐的可能性是最少的,因為熟人社會中詐捐的成本非常大;而“A+模式”的詐捐機會是最大的,因為在網絡上甄別信息真偽的成本非常大。我不愿意說羅爾是詐捐,但由于羅爾事件的影響之大,已構成了一個標志性事件,這一事件也確實暴露了互聯網慈善存在的最大問題:網絡信息魚龍混雜,真偽莫辨。
不能不承認,網絡信息的真偽莫辨,正是對慈善“A+模式”的最大挑戰。我曾經說過,“人們的善心可以被愚弄一次、兩次,但被愚弄多了,這份善心很可能就會形成一個自我保護的硬殼,不再輕易被感動,不再輕易相信別人。當越來越多的人在遇到類似的網絡慈善募捐時,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生出不信任的心理,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就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
這并非我危言聳聽,一份調查顯示:“網絡募捐事件的真實性與善款運行的透明性,是影響網友進行捐贈的兩大因素。在受訪者當中,21%的人表示會響應網絡募捐;而50%的受訪者表示,需要視網絡募捐事件的真實程度決定捐贈與否。”如果網絡詐捐的新聞再爆發幾件,愿意響應網絡募捐的比例可能還會越來越低。
這么說,當然不是要否定網絡慈善。網絡慈善擴展了慈善形式的豐富性,突破了陌生人慈善幾乎被機構壟斷的舊格局,為我們表達善心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便捷,更為無數陷入困境的人帶來了雪中送炭的希望。但是,如何保證網絡募捐的真實性還是一道找不到終極解決方案的大難題。我們在很長的時間內,還會看到許多通過互聯網平臺發出的真偽莫辨的求助信息,繼續糾結于要不要給予捐贈。
面對后羅爾時代的網絡慈善,我們只能“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