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卉
跑丟的風陸續從遠方回來
所有人都睡著了。夜醒著。月亮從東邊兒追過來,月光把一切照亮。
我睡在一場接一場的月光里。我在月光里出生和長大,白天從未來過。父親把月光掰成無數小段兒。一小段兒一小段兒的月光,有的分給了牛馬羊,有的照亮黑乎乎的狗叫,還有一些著成爐子里的火。爐火一直著著,我們一家睡在熱乎乎的火炕上。也許爐火中間熄滅過幾次,父親起來,把火重新點著。
風從遙遠的夢里吹過來。父親的馬蹄聲從風里傳過來。風比馬跑得快,有時候父親還在幾十里地之外,風已經到家了。
風咣當咣當的撞著大門,好像有一個送信的人被關在了門外。人經常讓風捎一些口信,比如母親從風捎來的信里知道父親什么時候到家。有一次,風捎來了暴雪,父親從雪里看到和理舅舅的信。父親說和理舅舅的出牧點兒上快沒吃的了,父親趕緊裝滿一爬犁(雪橇)草料和吃的頂著大雪給和理舅舅送去。
有時候風迷了路,風帶著一件事情向相反的地方跑去。人坐在家里等,人看著月亮一次次升起又落下,人以為風把這些事情捎丟了。人不知道以為丟了的一些事情其實正走在半路上。幾十年以后迷路的風才找回來。風轉了一個大圈子,原來的地方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原來的人也莫名其妙地不見了。風的信送不出去,風揣著這些信在街上在草甸子上瞎轉悠。
幾十年以后,一些跑丟的風陸續從遠處回來了。風把沒送出去的信原封不動的帶回來。這個村子有一半兒的人已經搬走了。馬蹄聲踏響月光在遠遠近近的草甸子上響起。誰半夜起來,打開門,讓風進來。風卸下了一件扛了幾十年的沉重東西,直接就躺在人家院子里睡著了。不開門的都是些外鄉人,他們的夢在別處。
我看見我還沒有半條馬腿高,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看著一些馬蹄子路過我們家又奔別處去了。我站在院子里等,等母親下班,等父親回來,等妹妹回來,等羊群和牛群回來。是哪一陣風記住了我站在月光里孤單的身影?這些身影一直沒有長大。幾十年后這些身影找到我,好像我要等的人一直沒有回來,或者回來了又走了。我一直站在月光里等他們。
我看到那些熟悉的馬蹄子停在我家門前。父親說“吁——”。父親說“吁”的時候拉著長聲,好像在唱歌。馬很配合地嘶叫兩聲。父親拉一下韁繩,馬的兩條前腿抬起來一下。他們配合了多少年了,一直是這樣。這是哪一次風把羊群攆丟父親找羊回來?或者是父親哪一次夜里找馬回來?
風經常把羊群攆丟。父親從來不急著去找羊。反正誰看見一群羊在野甸子上被風攆著跑誰都得管。羊群也許在二十多里地外伊萬大叔的出牧點兒上,也許在四十里地外唐巴特兒大叔的出牧點兒上。也許在更遠的小庫力,這取決于一場風的大小。
馬比羊跑得快。一群羊跑出去二十里地馬就得跑出去一百多里。有一次,我家的幾匹馬跑進好幾百公里外烏爾旗漢的一個馬群。父親騎著他的棗紅馬在大月亮地里一個馬群一個馬群的找。父親找了大半年才找到它們。
父親吆喝著,羊群和馬群像潮水一樣涌進院子。我飄浮起來,浮在半空。院子里依舊空蕩蕩的,我看不見他們。我只聽見被月光過濾過的滿院子的聲音,羊群的、馬群的、父親的。好像他們只是一些聲音。我也看不見我自己,我只是我的一個意識。
月亮斜斜地掛在屋頂,父親用鋼叉挑起一抱草料放到馬槽子里。月光在把父親的影子拉大。父親可能不知道,他舉起一叉子草的時候一位巨人正舉起一座小山。
我聽見父親故意咳嗽幾下,父親的腳步聲在雪地里咯吱咯吱響起。馬溫柔地打著響鼻,狗哼哼兩下,羊群有些小騷動。
我跑過去。我沒有找到父親。我看見父親留在雪地上的一串串腳印正發出月亮一樣的光來。我翻了個身,我發現父親正睡在火炕上。月光照著他的臉,他正打起呼來。
別怕,天馬上就亮了
肯定有什么在召喚父親,或者他和誰說好了。有時候我覺得他剛躺下,緊接著,他又起來了。
整個村子還在酣睡。一個村子是一點兒一點兒睡著和醒來的。馬和牛已經醒了。站在各自的棚圈里等父親。在我們這個村子里,有些人整夜整夜不睡覺,有些人像馬一樣站著睡覺,還有一些人像狗一樣,睡一會兒睜開一只眼四下看看然后接著睡。
父親起來,摸索著把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父親的動作輕得像羽毛。我偶爾看到父親的一個剪影,我恍惚覺得這是一個夢。父親替我們挨個掖好被角,然后父親就出去了。
天黑得像黑布,啟明星在上面孤懸著。父親打開門,馬和牛輕輕地走出來。馬和牛的動作像父親一樣輕,如果我不是特意側著耳朵仔細聽,常常忽略掉這些一覺睡到天亮。
黑暗像水一樣,父親和馬群牛群在黑暗里三晃兩晃就不見了。我聽見院子空了,我覺得空了的院子變得輕飄飄的很不踏實。如果狗叫一聲我還能覺得踏實點兒。但是狗不叫,狗覺得沒什么可叫的。我家的狗白天趴在草垛上,擠在羊群里,趴在馬槽子里,狗有的是地方呆。晚上父親把家交給了狗,我不知道狗晚上睡在什么地方。
父親一晚上起來好幾回,給馬和牛填填料,看看狗叫啥呢。父親從來不開燈,我疑心他的視力和貓頭鷹一樣好。現在這個時刻,父親正趕著馬和牛去井泉子飲水。羊不必去井泉子,羊這樣的小東西喝得少,在家里飲飲就行了。
父親沉默地走在黑暗里。走在前面的牛和馬已經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我看不見它們,我老是擔心它們走丟。我問父親,狼還會來嗎?狼再來怎么辦?父親說,狼不會來了,天馬上就亮了。但是我仍舊不放心,就像父親說牛和馬不會走丟但我仍然怕它們走丟一樣。
父親答應早晨飲馬的時候帶我去打爬犁(滑雪橇)。這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時刻。我從屋里出來經過倉房,倉房的燈亮著。這是父親專門為我開的燈。我看到地上趴滿了羊。墻角里還有兩團像羊又不像羊的東西。我走過去一看,兩具血淋淋的已經被掏空的羊的骸骨。羊眼緊閉,羊不愿意看到自己殘缺不全的身體。
我嚇了一跳。倒退幾步撞到后面的墻上。我發現趴在地上的羊幾乎每只脖子上都有一個碗口大的血窟窿,一喘氣,血沫子噗嗤噗嗤從那個窟窿里噴出來。還有幾只羊屁股被掏掉半拉,內臟流了一地。
村子正被黑暗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家的兩條狗在門口的雪地里趴著。半大的白色蒙古獒看見我歡天喜地地迎上來,另一只大狼狗看了看我們,一動不動。
父親說,昨晚來了狼群,羊讓狼掏了。狼群很狡猾,很會聲東擊西,屯子里的狗都被它們騙了,家家戶戶損失慘重。
看來昨晚肯定是場鏖戰。父親簡單說了說兩條狗是如何浴血奮戰從狼嘴里把羊一只一只奪回來,說他自己怎樣拿著鋼叉和狗和羊群一起并肩戰斗。在我家這個院子里,人和動物之間彼此信任。父親和這些動物從來沒有辜負過對方。父親即使喝醉了酒也能在固定的時間從火炕上彈跳起來,去給馬和牛填草飲水。馬和牛也一樣,父親睡著了它們也能把父親從野地里拉回來。狗在零下四五十度的黑夜里趴在門口的雪地上打瞌睡,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很多年以后,想起那個早晨我常常陷入疑惑。我不知道那個時刻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鮮血和垂死的被狼狙殺的羊,我和父親并肩走在讓人面目模糊的黑暗里。我想當時父親肯定對我說了什么。我回到我以前走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去翻找,我什么也沒有找到。我想在那樣一個黑暗的時刻,一位父親肯定對他年幼的女兒說過什么。
那不是我的時刻。在此后的歲月里我幾乎再也沒有機會和必要走進那樣一個時刻里。那樣的時刻是屬于父親的。
直到有一天,我又遇到了我生命里和那個早晨差不多的黑暗時刻。我突然想起父親站在啟明星下對她八歲的女兒說過的話。
父親說,別怕,天馬上就亮了!
最聰明的馬
父親幾天前就放出口信兒,說他今天要訓我家的生馬個子。
這些三虛歲的小兒馬子,不能由著它們沒事兒整天在野地里瘋跑。拉車,拉爬犁,供人騎乘,這些基本技能是必須要學會的。
還沒吃早飯,院子里就聚集了一些人。這些人在雪地里站著,好像在等待一件大事情。父親削好幾根胳膊粗的樺木桿子,這些樺木桿子最后全都一個不落地打在馬屁股上。
馬第一次戴上馬嚼子。這東西大概不太舒服,想逃走。父親拽著馬籠頭,馬鞍子系了幾次也沒有成功。父親把馬鞍子撇到一邊,一個翻身騎上了馬背。
馬憤怒了。咆哮、跑、咬、踢、尥蹶子、打立正。馬瘋了似的在院子里折騰。馬的兩個前蹄子騰空,整個站直了起來。馬想盡一切辦法要把父親掀下去。父親像黏在了馬背上一樣。
父親不讓馬沒完沒地折騰。他抽空兒從馬背上跳下來,樺木桿子一下一下打在馬屁股上。一會兒馬蹦跶不動了,父親再騎;馬繼續鬧騰,父親接著打。
馬圈里的馬像鼴鼠一樣伸長脖子傻愣愣地看著。它們在想啥?它們看著自己的孩子挨打是個啥想法?年長的馬是不是想起了年青時候的自己?要是這些馬決定不再忍受父親的統治造起反來怎么辦?這么多馬一起鬧騰起來非得把我家踏成粉末不可。
我覺得不應該當著馬群的面這么干。但是父親可不怕它們,我家的馬都是他這么整治出來的。
棗紅馬也是。
父親溜了棗紅馬一冬天。父親說,這可是個搗蛋的馬。父親喊駕,棗紅馬就往后稍;父親喊稍,棗紅馬就往前沖。遇到個溝兒坎兒,棗紅馬站在那里張著大嘴喘氣,表示拉不動了。父親說,它是故意的!
開春兒,表現好的馬都撒到馬群了。父親說,這個搗蛋的馬還得接著溜。
牛撒到牛群里了,羊群去了出牧點兒上,院子里一下子空了。空了的院子里只剩下棗紅馬和兩條狗了。狗和棗紅馬不一樣。狗像風一樣自由,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狗最后還會心甘情愿地回來。棗紅馬孤零零地被關在馬圈里,似乎對這樣的安排很不滿意。于是棗紅馬就開始鬧騰,尥蹶子、蹦、跳、吼叫。它踢翻了圈棚和馬槽子,想逃跑。父親晚上把它撒到草甸子上,它經常用一晚上的時間跑得無影無蹤。
父親只好把它拴在馬圈外面的一個木樁子上。現在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棗紅馬除了低頭吃草哪也去不了。棗紅馬一動不動地站著,春風灌到它的眼睛里,不知道它都看見了些啥。我和妹在院子里得繞著棗紅馬走,不知道它啥時候就突然發起瘋來,有一次它差一點兒把木樁子拔出來。
那棵木樁子是我看著父親和另外幾個人合伙兒栽到土里的,下面還埋了沙子,父親和那幾個人輪流在上面踩實,最后大家每人說了一遍“結實了”,這些人才相互信了對方的話,沒想到馬晃晃腦袋就能把它拔出來。
有人把棗紅馬借到出牧點兒種土豆兒去了。母親說,快讓它使使勁兒吧,它可沒意思死了!我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情,出牧點兒上方圓幾十里就那么一戶人家,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沒事兒吃吃青草,追追蝴蝶和野兔,撒撒歡兒,這才像一匹馬該過的日子。
過了十天半月,棗紅馬回來了。出牧點兒的日子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棗紅馬鬃毛凌亂風塵仆仆,后屁股上還被狼掏了一爪子,傷口都發了炎,幾綹子皮肉在下面耷拉著。
在上庫力這片草甸子上還沒發生過狼襲擊馬的事件。父親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他是生氣棗紅馬給他丟了人,還是心疼棗紅馬受了傷。
父親說出牧點兒的人怕棗紅馬跑掉把它的腿絆上了,要不連木樁子都能拔出的棗紅馬怎么會不是狼的對手?
父親每天給棗紅馬換藥梳理鬃毛,棗紅馬溫順多了,也不亂發脾氣了。父親說出牧點兒的人肯定把它修理得夠嗆,它那么調皮搗蛋,人家能輕了打它?
棗紅馬從出牧點兒回來就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了。這些事情有的馬想了一輩子也想不明白,有的馬到老了才想明白。馬想在草甸子上跑自己的,可是草甸子那樣大,哪里有人沒去過的地方?馬跑不掉。一匹跑不掉的馬,人讓它干什么它就得干什么,否則哪有好果子吃?
棗紅馬很快就康復了。父親樂開了花。父親說棗紅馬一下子變聰明了。棗紅馬拉車也不用父親喊口令了,什么時候前進什么時候后退,什么時候停,停在哪兒,棗紅馬自己就能完成。過個溝兒坎兒,棗紅馬提前攢足了勁,一口氣就沖過去。父親套著棗紅馬出去,讓它自己回來。它站在大門外咴兒咴兒叫兩聲,母親打開門,它把車拉進來,停好,等著父親回來卸車。
棗紅馬也不想著逃跑了。它每天晚上自己去草甸子上吃草,早晨自己回來,讓父親省了不少心。棗紅馬成了遠近所有馬的榜樣,父親走在街上經常被人攔住打聽它的近況,住在我家下坎兒的周柱子經常跑到我家院子里欣賞它或者等著給它喂食洗干凈的胡蘿卜。我看它那樣子,很有點兒明星的架勢。
馬的事情和人的事情一樣,有的人一輩子也想不明白自己那點兒事兒,有的人到老了才想明白,也有的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父親最后把棗紅馬賣給周柱子了。他付給了父親幾乎多出一倍的錢。后來周柱子調到包頭去,他花兩千塊錢雇了輛車把棗紅馬也拉去了。
父親提起棗紅馬就說,那可是匹好馬!它可找了個好人家!那神情,好像在說他嫁出去的一個女兒。
上庫力,黎明前的星星
父親在草甸子站著,露水把父親的褲腿兒打濕了半截。太陽從地平線上爬上來,父親的馬群從遠處跑過來。馬群飄動的鬃毛好像是金子做的,父親眼里閃爍著太陽一樣的光。
父親每天晚上把馬撒到東面的山坡上,第二天早上再去北面的草甸子上把馬找回來。父親起來的時候外面還漆黑一片。他知道黎明前的草甸子是哪一種黑,父親知道天光是怎樣一點一點從遠處爬上岸。以前父親經常睡到半夜從出牧點兒上騎著馬往家趕,父親說天上的星星比地上的草還多。芍藥花刺玫果花的香味和月光一起欺上來,父親用馬蹄聲敲開了夜的門。父親說我們這個地方人那么少星星這么多每個人可以分好幾百個星星。但是黎明前的星星不能分,黎明前別的星星都回去休息了,只剩下幾個值班的星星。黎明前的星星是指路的星星。
父親說沒有比上庫力更好的地方了。
很多年以前,一群沒法過生活的人跟著一場北風跑了很遠的路,風停了就來到這兒。這群人驚訝地發現有些人比他們來得還要早,這些早到的人已經給這個地方起好了名字,種上了糧食,蓋好了房子。這些遠道而來的人吃了幾頓香噴噴的雪白大饅頭覺得這個地方還不錯,于是紛紛給家里寫信,說在一場北風的北面,有這么一個地方,這個地方雖然天藍得讓人頭昏眼花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但是地上到處都是綠的,草甸子樹林子河套都是綠的;說這里雖然夏天很短只長一季小麥但是家家戶戶頓頓都能吃上白面饅頭;說這個地方雖然冬天特別愛下雪,雪把街道房子都埋住了但是大家在雪里挖出很多地道在地道里走來走去,這樣壞人找不到這里;說這里雖然有狼有熊瞎子但是它們從來都沒吃過人;說這里雖然人煙稀少但是人們卻相親相愛,一個又渴又餓的過路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走進陌生人家里并且得到主人的熱情款待,比如俄羅斯人請你吃列巴,蒙古人殺羊宰羊給你煮手把肉,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請你喝馴鹿奶……
信像雪片一樣發出去了。遠方的親人看了這些信,心里半信半疑,但還是有一些膽大的人跟著另外一場向北刮的風來到這個傳說中叫做“上庫力”的地方。父親也跟在他們后面悄悄上了路。那一年父親十六歲。十六歲的父親身高一米九,一頓飯能吃一蒸籠饅頭,老家一天兩毛錢的工分兒早就填不飽肚子了。
這個地方不缺糧食,缺人。一頓能吃一蒸籠饅頭的父親有的是力氣,父親給人家蓋房子、打草、拉草……十六歲的父親兩個月掙了600塊錢。父親留了下來。
父親說,那些信沒有騙人。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羊群果然像棉花一樣;馬群在草甸子上奔跑的時候真的好像在飛;在野甸子上跑得又累又餓的父親走進蒙古人的氈房,主人馬上端上噴香的奶茶和剛出鍋的手把肉款待他。這些事情年輕的父親樂道了好多年,父親說這要是在咱們老家,說出來都沒人信!
父親說,夏天草甸子上的花一層一層的開,連空氣都是甜的,各種各樣的鳥在身邊唱歌,比什么音樂都好聽。父親說,夏天往出牧點兒上一呆,神仙來了都沒人和他換!
父親已經六十歲了,已經不養馬了。不養馬的父親身體里住著一個馬群,他依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像以前一樣在最黑暗的時刻走出家門,他在草甸子上轉悠,在山崗上轉悠,在河套里轉悠。他用腳步把這片土地反反復復丈量,他見過草原上飛奔的成群結隊的狍子和狼群,他見過對著月亮修煉吐火球的狐貍,他知道這片土地上每一棵草和每一棵樹是怎么努力地把自己舉向天空,他站在天空和大地中間等著它們一寸一寸蘇醒過來。他的眼睛被各種各樣的綠和最黑的夜浸泡過,被沒完沒了的大雪和滿天繁星洗禮過,即使在最深的黑夜里,他的眼神依舊充滿光彩。
他在草甸子上轉悠夠了就爬到山頂上去看日出。他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簡直美麗和震撼極了。我說剛出升的太陽是紅的(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他說不是紅的,是亮的,特別亮,有好多種顏色,他也說不出來到底有多少種顏色,大概有一百種。他每天早晨都去看日出,他說每天初升的太陽都不一樣。他對我說,你真應該去看看!
多少年前,我看著他一個人一匹馬一架馬爬犁走在一場接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里,他的爬犁上拉著草拉著引火的燒柴經常連人帶馬一頭栽到比房子還深的雪窟窿里,等他把馬、爬犁、草或者柴禾從雪里一樣一樣托上來,天都亮了。
多少年后,那些下了幾十年的雪一路追來,將他的頭發染成了斑斑的雪白的記憶。生命里的那個冬天已經不可逆轉的走在路上了。他一米九的身板兒依舊挺拔,他儲存了那么多腳步和那么多綠,無數匹奔騰的馬,無數顆黑夜里的星斗和無數個初升的太陽,他把它們全都儲存在身體里,他要用它們去溫暖和照耀那個積雪終年不化的漫長的冬天。
他說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我就在這兒呆著,哪兒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