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主義,好像使勁向前一跳就能跳進
1958年是“大躍進”的一年,好像只要大家站成一排,使勁向前一跳,就能跳進共產主義似的。我就接到過一張表格,叫我把到了共產主義需要些什么,全都填上。這怎么填呢?我只好跟父親商量。父親沒接到這樣的表格,只叫我別填,到了共產主義不就按需分配了么?著的什么急呢?我想倒也是,記得進入共產主義有兩個條件:一是生活資料的極端豐富,一是思想品德的極度提高。父親寫過一首贊揚國際主義無私援助的新詩,開頭卻引用了《禮運》中的兩句古話:“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在喝酒閑聊的時候還說過:共產主義道德,恐怕就是這樣了。想來制作表格的那一位是不會把思想品德忘了的,正是“大躍進”,使他認為這個問題在中國大地上已經不再存在,待表格上的數目字統計上來,大家就可以按計劃比著“放衛星”了。
“大躍進”中,連作詩也“放衛星”。心里想到什么,說出口來又順溜,那就是詩。男女老幼都作詩,屋里墻外都是詩,村村都開賽詩會。我父親也忍不住,寫了不少“大躍進式”的詩。5月下旬,父親由文聯組織,去張家口外“走馬觀花”,帶隊的是自謙“詩多好的少”的郭沫若先生。
在劈山大渠工地的油印小報上,郭老發現了一首好詩:
扁擔不長三尺三,
籮筐不大柳條編。
你別小看這玩意,
昨天擔走兩座山。
大家看了都說好,都說是真正的詩。這“大家”,姓名見于我父親的日記的,還有蕭三和沈從文兩位先生。父親認為這首詩歌頌了集體勞動,特地寫了篇賞析文章。“大躍進”漸漸沒人提起了,何況是一首佚名作者的小詩呢?即使真個是好詩,也只能當作詩讀,萬萬不可當作計劃來執行,當作成果來統計。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不管怎么說,“大躍進”使更多的人接觸了,或者貼近了深入了勞動,各種形式的文學作品,一時間像雨后春筍。我父親注意到了小說,他一連寫了十來篇評論,都是新人新作。最先介紹的是浩然的 《喜鵲登枝》 和王愿堅的《普通勞動者》,后一篇是以十三陵水庫工地作背景的。這篇小說被選進了某出版社的語文補充讀物,把我父親寫的評論附在后頭。這樣編輯是不錯的,至少可以讓教師省下一半的備課工夫。過了幾個年頭相安無事,1964年3月接到北大附中一位同學來信,說他們班的同學認定:吃晚飯的時候將軍在沙堆背后聽人講的,不是長征故事,而正是九年前,將軍帶領部隊,在十三陵一帶作戰的故事。我父親當夜給這位同學寫了回信,說“我非常感激你們,對你們的細心看書非常欣慰,對我的疏忽非常慚愧”。又說“當時我怎么會想錯的,現在也弄不明白,總之我說了不正確的話,叫人家受累搞糊涂,是很不應該的”。還說立刻給出版社去信,請他們在再版時改正,連如何改法都寫得明明白白,問同學們是否妥當。
三年困難期,跟蝸牛爬上墻似的
過了“大躍進”,緊跟著來的是“三年困難時期”,兩者的界限不十分分明,一共六七個年頭吧。城里人,1958年年底就會發覺,菜場上起了細微的變化,各種副食品的供應漸漸緊張起來,第二年春節,瓜子花生上市比往年遲,籮筐里一搶就空了。負責采購的滿子曾抱怨過,父親也許覺得新鮮,無意中在日記上掛了一筆;后來可能因為讀到了陳叔老新作的一副對聯“一心記住六億人口,兩眼看清九個指頭”,就什么也不記了。那個時候家喻戶曉:叫你扳著指頭數一數,無論怎么說,成績肯定比缺點多,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系。
“三年困難”從哪年哪月算起呢?從降低個人每月的口糧標準算起,我想是比較合適的,可是在父親的日記上就沒找到這個年月。父親和我總是書生之見:六億人口都在挨餓,我們沒有特殊化,一同挨餓,這才是正道。沒有特殊化,其實并不徹底,父親和我都有“特供”,跟司局級干部一個樣,每月另加糖和豆;父親有兩斤肉,我也有一斤;香煙都是一條,父親是“紅牡丹”,我是“大前門”。特供的價錢跟市價一個樣,可是在困難時期,在全國六億人口中,這點兒特供,已經叫我們特殊化得羞于啟齒了,困難時期票證雖多,可是物價未漲,薪水未減,人們手上的鈔票就越積越多。經濟學家說這可不是好現象。得把那過剩的鈔票收回來。用什么辦法呢?就是提高一部分非必需消費品的價錢。對我們家來說,影響最大的莫過于酒了:售價轉眼間翻了幾番,盡管這樣,名牌白酒在市場上竟一搶而空,剩下的只有淺黃色的金獎白蘭地,喝慣國產烈性酒的人嫌它不過癮,又不習慣陳年橡木桶的那種怪味。人舍我取,我父親就專喝白蘭地。一瓶十五元,兌上四分之一的涼開水,等于十二元。我還嫌貴,找到了一種調制的白玫瑰,味道太甜又異香沖鼻,難喝極了,好處是才五元一瓶,哪兒都有賣的,兌上涼開水,酒價還能下浮。父子倆對飲,各喝各的,都自己騙自己。
政協禮堂三樓大廳西北角,有個小小的小吃部,記得在困難時期,每月發給每位在京委員兩張用餐券。委員憑券可以帶著家眷去小吃部,人數不限。小吃部擺著十來張小桌子,兩人對酌正合適,四個人就覺著擠了,兩張桌子拼起來勉強可以坐六個人,你總不能把一大家子都帶去吧。葷素小菜七八種由你挑;還有白酒供應,五糧液、劍南春,每人限購一兩;服務員挺有人情味,連小孩也算。點心主要兩種:擔擔面和冬菜包子,多少隨意。最后一起算賬,吃不完的全部帶走。父親不大肯去,我和滿子可不肯放棄這點兒既得利益,有時還帶著孩子去。滿子忘不了她的手提包。手提包里有個鋁飯盒,把冬菜包子帶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姑母,還有個帶蓋的日本塑料杯,把多買的和喝剩的白酒,一滴不剩都帶回家,讓父親獨自開懷暢飲。1960年下半年,城市中因普遍營養不良,許多人患了浮腫病。有些單位做了普遍檢查,人教社近三百人,患浮腫的超過了百分之十二,我父親屬于比較嚴重的一撥。醫生送來一大包特效藥,看外表像紅砂糖拌的麥麩,用沸滾的開水沖服,如炒面,療效想來是開胃通便。
祖母,終于老熟了
好久沒提到我的祖母了,她老人家已96歲了,終于老熟了。過世前十來天,她還念叨說:“我就想吃咸鴨蛋,亦勿肯搭我買一個。”她不知道為了一個沒找到的咸鴨蛋,我們已經跑遍了半個北京城,還沒法跟她說清楚,眼下是困難時期。我母親病重的時候,老太太已經糊涂了,家里少了個天天見面的人,她從未問過一聲。她老是斜靠在床上,生活全由我姑母照料。一日三餐,連放在床頭盤子里的西式蛋糕,各種蜜餞,香蕉蘋果橘子,都要我姑母喂進嘴里。我父親有個特殊任務,老太太是纏腳的,腳指甲長得很慢,可是奇形怪狀,又厚又硬,只有我父親一個人能對付。父親像修腳師傅一個樣坐在矮凳子上,開亮的臺燈放在一邊,讓老太太把腳擱在他膝蓋上。他戴上老花鏡,左手握住老太太一只腳,右手三個指頭捏住刻字刀,就像刻牛角印章一個樣,看準了才下刀,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三個指尖上。如此聚精會神,真該攝下個特寫鏡頭來。
老太太對死的態度值得研究。早在還能下地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她把一件單衣疊好,用一塊大手帕包好。問她干什么,她嘆息說:“終歸要去噶,捺哼去法亦勿曉得,亦無人陪。”問她去哪兒,她想了一會兒說:“只有到來格路上去。”我想這是往事的再現,我們家在新中國成立前搬動太多,每回搬動,都沒先跟她說清楚緣由,要去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她嘴里不說,腦子里卻老在轉,如今翻出來了。后來,老太太的精神更加錯亂,常說誰誰接她來了。說的大約是她娘家的人,大多連我父親也從未見過。她看到的自然是幻覺。跟她說沒有人,她卻說就坐在那里。我父親和姑母都是直性子,跟她說沒有就是沒有,有時候竟會跟老太太吵起來,弄得我們小輩不知如何才好。虧得依正弦曲線發展,有峰有谷,鬧幾天又好幾天。
2月3日晚,老太太心臟停止跳動。在嘉興寺入殮。靈柩在寺里停放了八天,12日上午在福田公墓下葬。刻在碑面上的字由父親自己寫,一律用正楷。正中一行八個大字:“我母朱太夫人之墓”。銘語119字:“我母朱太夫人生于1865年6月17日,歿于1961年2月3日。我生66歲,違離膝下非恒事,有之往往旬月耳,較久者一度,亦僅一載有馀。今則永不復親顏色。歸熙甫云,世乃有無母之人,其言至衷,我深味之矣。子葉圣陶敬書。”銘語字小,沒用標點;每行30字,分為兩個兩行,列在八個大字兩旁。歸熙甫就是歸有光,明末清初的散文家。“世乃有無母之人”,是他作的 《先妣事略》 的結束語。我父親很稱贊他悼念母親的這篇散文:說的都是家庭瑣事,最后用這七個字點出了他對母親的無盡依戀。
父親的浮腫依舊如故,小腿上用指頭一按就是一個坑。部內社內有好些人勸他去外地休息旅行。他在日記上幾乎天天提到自己如何疲累,有時還說,感到自己思路遲鈍,恐怕不能再寫什么了。可是同事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怎么能獨自放手就走呢?
十年浩劫,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總算說到1961年10月了,三年困難還沒結束。跟蝸牛爬上墻似的,到哪一天才算完呢?讀者諸君請別著急,各位不放心的,無非是那十年浩劫。
1966年8月2日,新上任的何偉部長召見林礪儒和我父親,說教育部要改組,兩位老先生不復參加行政工作,問有無意見。兩位不約而同,都說沒有意見。父親又在日記上說:“余在教育部已十二年,未作甚事,實為尸位。頗思辭去,而恐未便,遂久因循。今聞此言,殊有竟體一松之感矣。”回家的路上,真個去浴室洗了個澡。后來聽曉風兄說,中央做此決定,可能是保護性措施。父親問他:“人教社還去不去呢?”他笑著說:“人教社是兼職,本職已經免了,自然不必去了。何況大家都忙著寫大字報,葉老去了也尷尬。”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九月中旬,教育部有個什么戰斗組,貼出了一張四千來字的大字報,《堅決打倒文教界祖師爺葉圣陶》。我的兒子三午聽說趕去抄了一份回來。結尾的判語,稱我父親是“橫在社會主義大道上的僵尸”,應該“剁成塊,燒成灰,揚入河,清除葉的反動影響,滌蕩葉遺留的污泥濁水,把語文教學的陣地奪回來,讓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在文教陣地上高高地飄揚!”例證如鐵,文氣似鐮,跟報刊上的長篇大論不差多少。看來還放了一馬,沒跟哪個黑線人物聯系在一起。
報刊上的大批判文章,自《論 〈海瑞罷官〉》起,我父親一篇也沒放過。讀過之后常跟我們說,莫非自己真個老了,語感已經遲鈍。每篇文章都揭出了這么多的問題,既尖銳又現實,自己怎么一個也看不出來呢?都引經據典,言之鑿鑿,叫局外人沒法懷疑,甚至不敢懷疑。如今大字報寫到他自己頭上來了,雖然批的不過是片言只語,卻都是自己嘴上常說的,筆下常寫的,賴是賴不掉的。要是明后天被拉去開會批斗呢?看來得準備個檢討提綱,辯白是不行的,能表個態。父親獨自坐在屋里好幾天不作聲。至美聽說趕來了,大家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勸慰父親,悶了個把星期,父親的提綱好像還沒寫得,他叫永和陪著出去走走:先到中央美術學院,專門去看大字報。父親這才開了眼界,大字報滿院滿墻,哪位教授不攤上十張八張的,還附有漫畫像。拐到文化部,連樓道走廊里也貼滿了,大院子里還搭起了蘆席棚。父親終于不再那么緊張了,偶爾有說有笑了。誰知道開不開批斗會呢?部里,社里,屬于他名下的大字報還是有,零零星星大多挑他修改課文的失誤,也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每個人至少得寫幾張大字報是有定額的,說不定只是湊數而已。
(選自《父親長長的一生》/葉至善 著/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