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 (1898—1972),字家鉞,湖南漢壽人,與祖父易佩紳、父親易順鼎一家三代均以詩文名世,素有“漢壽才子”之稱。易君左長期在報界、教育界和文化界服務,詩詞、游記、傳記、隨筆、劇本廣涉博獵。
易君左一生經歷過兩次著名的筆墨官司,一次因 《閑話揚州》 一書引起揚州士紳不滿,被告上法庭;另一次因批評毛澤東的 《沁園春·雪》而遭到左翼文壇的批駁,1949年去臺,嗣后輾轉香港、臺灣等地,1972年在臺灣病逝。
一
易君左先后在北京大學和日本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回國后在安徽大學教書,并兼任安徽民政廳主任秘書和 《民國日報》 主筆。20世紀30年代初,易君左的同鄉好友周佛海出任江蘇省教育廳長,邀他擔任該廳編審主任一職。
此間,易君左創辦了江蘇省文藝協會,“將居留在江蘇境內的文藝家作家聯合,共同努力民族文藝運動,以配合提倡民族精神教育之發展”。他還編印了《江蘇教育》 《江蘇學生》,出版 《天風月刊》 《文藝青年旬刊》,“這些工作在對日抗戰時期都收到甚大的效果”。其中,易君左為全省學生撰寫的課外讀物 《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 得到廣泛好評,揚州治下高郵縣有一位初小校長陳宇春,“放學歸來后,每日就燈下,且閱且吟”,于每篇后綴以一詩,共得72首——后來易君左把此事記入文中,將這位陳先生也引為知己。
江蘇省會當時設在鎮江,淞滬抗戰爆發后局勢驟然緊張,南京國民政府準備遷都,江蘇省政府也將部分機構遷到一江之隔的揚州,易君左隨教育廳機關過江,暫時在揚州中學辦公。編審室主任很清閑,沒有什么事情好做,況且在人心惶惶的亂世里也無法在書齋靜坐,因此易君左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讀書和閑逛上了。
易君左在揚州待了三個多月,走遍了揚州的大街小巷,閱讀了大量的筆記文稿和地方史志,寫下了一些日記、詩詞和隨筆。后來他根據這些東西寫成一本三四萬字的小書,起名 《閑話揚州》。這本小冊子當時并未出版,后來中華書局編輯所長舒新城來鎮江,將其帶回上海出版。
《閑話揚州》由 《揚州人的生活》、《揚州的風景》 (上) 和 《揚州的風景》 (下) 三部分組成,前面是有關揚州風景的七幅插圖,后面是四篇附錄。大部分內容都是對揚州歷史、人物、風景、名勝的介紹,文史兼顧,筆調優美,稱得上是一冊極好的風情游記。
但是,易君左以一個異鄉人的眼光審視揚州,對當地人的衣食住行、生活習俗、性格脾氣進行了點評和揣摩,其中有些不留情面的說法,讓揚州人大為光火。譬如,易君左描述揚州人的性格“帶有幾分懶惰、浪漫、頹廢的不景氣”,他用“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這句俗語作了形象地概括:
每天上午,起床后第一件事情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獨自一人到茶館兒,坐下,這就生根了!茶房將茶泡一壺來,高興就吃碗干絲,再高興就吃點心。如果是兩個朋友,就從 《水滸傳》上的黑旋風李逵談起,談到昨晚隔壁人家的洗腳止,此外就是夾些時事新聞。
在這個茶社里,穿來穿去如黑蝴蝶一般有的是人:賣報的、賣花和扎花的,賣挖耳、鞋拔的,裝水煙的,討錢的,切醬牛肉豬耳朵的,應有盡有。吃茶的也滿不在乎,高談如故,有時飛一個眼到隔壁或對座的女人身上。
這樣悠悠地灌一肚子水,至少要花費幾個結實的鐘頭。好像是應該回來了!有萬不得已的事這才去做做,否則,飄飄然地出來茶館兒,在街上又飄飄地蕩一下,就打馬到浴室?!蓱z一天經得起幾消磨!一個上午就只有皮包水,一個下午就只有水包皮,這一天就完了!
易君左還談到了揚州的女人,他說揚州之所以出名,一是風景好,二是產鹽,三是出姑娘。他在書中這樣寫道:“出姑娘的原因,就我的直覺所及,大約不外三種:一、經濟的原因。即一般生活很苦,地低水患多,收入不饒。二、歷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種習慣人情和風俗,竟至不以當娼妓為恥。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楊花水性。揚州楊柳特多,且完全水鄉見不著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輕浮活動,女性猶然。”最后他輕浮地評論道:“古人說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實則揚州的娼妓也未見得比別的地方高明?!?/p>
二
《閑話揚州》 惹惱了揚州的一位女界領袖。
此人名叫郭堅忍,世家出身,辛亥革命后,郭氏辦女學,創女刊,擁護革命,倡導婦女解放,在揚州一帶深孚眾望?!堕e話揚州》 出版時她已年屆花甲,看到易君左對揚州婦女的不敬之詞十分憤怒,立即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揚州人民追究易君左法律責任代表團”,簡稱“揚州究易團”,由揚州及所屬七縣工、農、商、婦、醫、學各界代表組成,郭堅忍任團長。
“揚州究易團”首先到省政府請愿,要求嚴懲易君左。易氏晚年在臺灣出版了五冊回憶錄,第三冊中專門記述了鎮江風物及《閑話揚州》 案,對于“揚州究易團”的這次行動,他這樣寫道:“成群結隊的人們擁入江蘇省政府,而省府的反應,是說易某雖是教育廳編審主任,但他寫這本書僅用他私人的名字,并沒有冠著‘官銜,也并非教育廳出版,言論著作自由是世界各國的公例,希望請愿人士諒解這一點,免予追究。”江蘇省政府的態度簡單明了,即易君左有出版的自由和權利,其行為屬個人行為,與官方無關。后來“揚州究易團”又向省黨部請愿,而黨部對請愿人士的答復也同省政府一樣委婉,說易雖是黨員,但并沒有違犯黨紀,無需黨紀處理——在今天看來,官方的這個立場非常正確,這種處理筆墨官司的態度和方法迄今仍有可借鑒之處。
“揚州究易團”見這個辦法行不通,于是便委托揚州籍律師戴天球以丑化風土、侮辱人格的罪名,對易君左和中華書局提起訴訟。江蘇省地方法院受理了這起案件,在法庭上,郭堅忍代表“揚州究易團”慷慨陳詞,譴責易君左丑化揚州人、侮辱揚州人人格的行為,認為 《閑話揚州》 捏造事實,惡意誹謗,尤以毀損揚州全體婦女名譽為甚,要求法庭切實追究易的法律責任。
一次本屬筆墨官司的文化事件竟然鬧上了法庭,而相關當事人對此又大都諱莫如深?!堕e話揚州》 案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此事說來話長。
中原大戰后,蔣介石的心腹愛將顧祝同擔任了江蘇省主席,顧是軍人出身,缺乏地方行政經驗,于是便請國民黨中央委員周佛海幫忙,擔任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
1933年,蔣介石對江西紅軍開始了第五次“圍剿”。顧祝同調任北路軍司令,負責江西軍事,所遺江蘇省主席一職由陳果夫繼任,周佛海仍留任教育廳長。當時國民黨內部派系林立,在江蘇省內,以王柏齡為首的地方實力派與以陳果夫、周佛海等外省人之間的權力斗爭十分激烈,《閑話揚州》 事件就是這一斗爭的產物。
王柏齡是揚州當地人,是蔣介石的同學和摯友。蔣介石受命籌建黃埔軍校,王柏齡參與此事,是僅次于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軍校成立后,王出任教授部主任,當時全校只有蔣介石、王柏齡和何應欽三名軍官。
在黃埔軍校和北伐期間,王柏齡兩次指揮失誤并臨陣脫逃,蔣介石最后不得不將其免職,讓其以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中央政治會議候補委員和江蘇省政府委員的身份閑居揚州。王柏齡雖然官場失意,但在故里揚州卻依然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人稱“廣陵王”。
《閑話揚州》 事件一開始就得到了王柏齡的暗中支持。只不過由于他身份特殊,不便親自出面,就唆使揚州當地士紳郭堅忍、戴天球將易君左告上法庭,向江蘇省政府施加壓力,而他自己則躲在后面出謀劃策。臺灣史學家吳相湘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這本小冊子之所以引出法律問題,“真正原因是當時有人想取代周佛海的教育廳長位置,乃把握這一容易煽動揚州人士褊狹的地方觀念的機會,乘機鼓動當地紳士向省政府請愿,被拒絕后,乃向法院控告易君左侮辱及誹謗罪嫌,企圖因此推倒周佛海?!?/p>
三
解鈴還須系鈴人,眼看事情越鬧越大,省主席陳果夫只好親自去揚州找王柏齡,請他出面平息此事。
王柏齡與陳果夫也曾在黃埔軍校共過事,那時陳不過是個跑腿的無名小卒,兩人之間地位相去甚遠,估計交往也不會很多。但今天的陳果夫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身兼封疆大任,又是蔣介石的心腹嫡系,王柏齡資格再老,也不能不給他面子。
王柏齡與郭堅忍等人商量后,向陳果夫提出三點要求:(1) 撤銷易君左職務;(2) 易君左公開登報道歉;(3) 中華書局銷毀 《閑話揚州》。
陳果夫基本同意了這些條件。隨之,易君左在 《新江蘇報》上刊登了一則道歉啟事:
敬啟者:君左去年曾著 《閑話揚州》一書,本屬游記小品,其中見聞不周,觀察疏略,對于揚州社會之批評致多失實之處,以致激動揚州人士之公憤,引起糾紛;事后詳加檢點,亦覺下筆輕率,實鑄大錯,撫躬自省,以明心志。荷蒙中委王茂如(王柏齡)先生本息事寧人之商意,愛惜君左之苦心,不辭煩累,毅然出面斡旋;而揚州人士亦深喻君左之誠意,承蒙諒解,撤回訴訟。君左已辭去現職,以明歉意,并致謝忱。謹此公布,諸希見諒為幸!
鬧了大半年時間的 《閑話揚州》 風波,以封禁、道歉、辭職而告終結。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提及,今天許多書籍、資料在談及 《閑話揚州》 一案時,都說事后易君左被罷免官職,逐出江蘇,不過據歷史學家范泓在 《易君左其行其狀》 中考證,情況并非如此:
1934年,《閑話揚州》鬧出風波之后,并未更多影響易君左在創作上的激情,一冊 《摩天集》,寓有時代精神和民族意識,“顯現對內憂外患的感念與情緒特別濃厚”。1937年夏,自編 《留吳集》擬刊行,后因戰事而未果。那場官司之后,易君左并未離開鎮江,而是從事文協工作 (兼任省黨部江蘇文藝社社長),并非似有人認為的那樣“灰頭土臉”“落荒而逃”,我們從周佛海1937年1月25日日記就可知道:“……到廳。接見校長、局長及縣督學共六人,并與君左談文藝問題,應提倡民族文藝,以對抗左派作家?!盵周佛海著 《周佛海日記》(第二冊),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8月第一版,第11頁]抗戰軍興之時,這位瘦得像“馬來式排骨”(謝冰瑩語)的詩人,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領導江蘇文藝協會會員藉文學、音樂、繪畫等種種方法分赴省內各縣鄉村宣傳,“喚起民眾,重溫兩次參加北伐的興奮美夢”,直至10月戰火逼臨江陰,“才奉母挈眷離江蘇回湖南故鄉”。
四
揚州人認為 《閑話揚州》 的內容涉嫌侮辱和誹謗,其實判斷文字是否屬于侮辱和誹謗,關鍵要看是否屬實。把易君左的這些描寫和敘述,與揚州當地地方史料及他人的文章相參證,我們發現其中并無虛構之處。
以揚州出產“姑娘”為例,易君左把原因歸于一種習慣和風俗,其實這是事實,并非易氏杜撰。揚州在古代是兩淮鹽商聚居地,揚州鹽商富甲一方,生活之豪奢精致無與倫比,他們的富足也帶動了一大批相關行業,“養瘦馬”就是其中之一。
所謂“養瘦馬”,是明清時期揚州的一個畸形行業。一些專門從事這個行當的人從窮人家中買回女孩調習,教她們歌舞、琴棋、書畫,長成后賣與富人或煙花柳巷謀利。這些面容姣好的女孩子買時不過十幾貫錢,調教后可達幾千兩甚至上萬兩銀子,一般百姓見有利可圖,也競相效法,成為一種風氣。
幾十年以后,身居臺灣的易君左在報紙副刊連載自己的回憶錄,其中談及 《閑話揚州》 一事,不料又引起部分旅臺揚州人士的憤怒,易君左只好再次表示歉意。易去世后,臺灣 《春秋》 雜志開始連載 《閑話揚州》,并打算出版此書,卻遭到臺灣揚州同鄉會嚴厲譴責,易君左的家人怕再惹風波,也出面制止連載和出版。內地也是如此,幾十年來鮮見 《閑話揚州》 一書的蹤跡,只有安徽黃山書社1993年出版過一次,但存量極少,如今市面上已基本絕跡。
當然,易君左并非完全沒有錯誤,作為一個文人,寫慣了才子文章,在某些字句上可能用筆輕佻,一些說法傷害了揚州人的自尊和感情。但說到底,無非是些文字上的是是非非,又何必鬧上法庭呢?筆墨官司最好還是筆墨“打”。
(選自《口水民國》/王凱 著/團結出版社/ 201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