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潤生
記得以前有一天,住在東京西新宿的臺灣朋友請我和一位叫則子的日本朋友到家里吃飯。我炒菜的時候,忘記開抽煙機。則子看到之后,并沒有直接說你忘記開抽煙機了,而是委婉地說:“是不是抽煙機壞了呀?”我說:“對哦,還沒開呢。”剛伸手要按按鈕,她比我還快,馬上跨步過來幫我打開抽煙機,然后說:“太好了!沒有壞呢。”我跟她說謝謝之后,她還眉開眼笑對我說:“劉先生做的菜很香,所以讓抽煙機把這些香味送出去,讓鄰居們也聞一聞。”

我頓時被她的教養折服了。指出他人的疏忽還能如此藝術,非常值得學習。
與世界上其他語言相比,或許日語最大的特色就是曖昧和委婉了。
在日本,關于曖昧有一個很經典的故事。夏目漱石在東京大學做英語教師的時候,有一節課讓學生翻譯I LOVE YOU。學生把I LOVE YOU 直譯成“私は君を愛しています”(我愛你)。夏目漱石看了之后說,日本人是不會這么說的,應該意譯為:“月が綺麗ですね!”(月色真美啊!)
為什么“我愛你”不能直接說呢?在日本人看來,像“愛”這樣分量太重的東西,不會輕易說出口。夏目漱石認為,若眼中有愛,陰晴圓缺都是美。能一起欣賞月色,沉醉于月色之美,已經足夠表達這一愛意。
日本人說話曖昧的原因,眾說紛紜。但最根源的原因,還得從日本的地理人文中去尋找。
日本是一個島國,資源缺乏,多災多難,需要人與人之間團結協作才能保證安定的生活。為了處理好人際關系,只有盡量使用委婉而溫和的語言,才能避免得罪他人,破壞團結。
另外,在文化上,由于受到中國儒家文化的影響,日本人崇尚“和為貴”,與中國儒家文化推崇“君子和而不同”有所差異。中國人是強調,即使有不同,也不要傷了和氣。日本人則是比較片面維護“和”,所以每個人會刻意隱藏“不同”,不鼓勵直接表達觀點,給自己和他人留余地。
還有,日本是一個比較“單一”的國家。單一民族,單一語言,單一文化。歷史上閉關鎖國,天皇萬世一系,缺乏朝代變遷,是一個相對比較靜態的社會。因而通過語言表達思想和交流上,有著獨有的特定的語言符號和體會。這種地理人文環境所塑造的日本社會,就像一個大家庭,這個家庭中的倫理、觀念、價值,只需借助約定俗成的語言、以心傳心即可交流。就像一對老夫妻,丈夫吃完晚餐往搖椅一坐,吱一聲:“那個……”妻子立即會意,把報紙給遞了過來。外人卻不知道他“那個那個”什么。
這種上千年歷史中沉淀下來的用特定語言就能交流的能力,日本人稱之為“讀空氣”,近似于中文的“察言觀色”。
在日本的外國人,經常無法體會日本人這種話中有話的曖昧。比如上司要辭掉一名員工。他不會直接說,他可能在員工要下班的時候對他說:“辛苦了!一直以來你為公司做了這么多,我們真的非常感謝。”或者對員工說:“公司最近任務不是很多,以后你不用天天來上班也可以的哦。”
如果是日本員工,他就能意會到上司跟他說拜拜了。如果是外國員工,可能還覺得這個上司真夠人情味。
日本人生氣的時候,一般也不會直接把脾氣發泄出來,所以鈍感的外國人可能還覺得一團和氣。但日本人之間,通過“讀空氣”就知道對方生氣了。曾經看過幾位日本朋友用中文和日文分別表演了同一個話劇,話劇中有一個上門討債的情節。中文版的這個情節兩位演員已經吵翻了天,日文版卻好像在正常聊天。我問那位演上門討債的日本朋友更喜歡哪一種版本,他說喜歡中文版的,可以發泄。說完就大笑起來。
日本人的曖昧,有時候是一種教養的體現,有時候也會導致對問題的模糊處理,沒能直搗問題本質。如何做到“和而不同,斗而不破”,對于日本人來說,一直是一個苦惱的問題。
(選自《看世界》2016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