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照
2013年5月10日晚上9點34分,約翰·皮尤去世了,享年68歲。去世前,皮尤罹患多種病痛:腰部麻痹、糖尿病、貧血、高血壓、慢性頸椎疼痛、肺炎、膀胱感染、骨骼感染以及嚴重的褥瘡。他人生的最后階段是在紐約布朗克斯區蒙特菲奧醫療中心度過的,每天要吃18種藥。在去世前的一年里,他身體的病痛已惡化到極點,醫生甚至不得不以最大程度減輕他的疼痛作為治療目標。
布朗克斯醫療檢查辦公室檢查員蘇珊·伊利負責撰寫皮尤的驗尸報告。在報告里,伊利說皮尤死于由肺部、膀胱、髖骨和腿部及背部傷口的感染所引發的敗血癥。伊利的結論是,皮尤因為神經麻痹而引發了上述感染,而神經麻痹的原因則是29年前背部中彈。
在“死因”一欄里,伊利寫道:“遠距離射擊造成脊髓受損,引發下肢麻痹,造成感染并發癥。”在“死亡方式”上,伊利寫道:“被人射殺。”
這個鑒定結果在隨后的三年里產生了一連串的附帶效應,不僅帶來了醫療問題,還帶來了司法問題,并直接牽涉到另一個人的自由,使得這個人的命運直到今年9月才有了定論。
卡洛斯·卡羅梅羅相信自己的人生走上正路了。2011年,卡羅梅羅跟自己的表親還有姑媽搬到羅德島州首府普羅維登斯。后來,他交了個女朋友,計劃結婚;他開始去教堂做禮拜,戒掉了毒癮,并在珠寶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份合法交稅的工作。“錢不多,”卡羅梅羅說,“不過我很自豪我終于回到正軌上來了。”
2013年11月6日下班后,卡羅梅羅去汽車店給女朋友買汽車配件。因為過往的艱難歲月,時年44歲的卡羅梅羅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要老上10歲,他的臉上粗糙不平,頭發花白。這天下午5點50分,他從汽車店出來時看到警察和警車,十幾個警察圍了上來,“我頓時蒙了,”卡羅梅羅說,“發生了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
在普羅維登斯警察分局,一名來自紐約的警長告訴卡羅梅羅,他是因為謀殺約翰·皮尤而被捕的。“警察告訴我,槍案發生在1984年,我聽了以后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說。
卡羅梅羅29年前因為一場槍擊案被捕,隨后因為涉嫌參與謀殺而被判處10年監禁,1995年獲有條件假釋。
“那個人死了,我很難過,但他們怎么可以在這么多年后還說他的死是我造成的?”卡羅梅羅說,“我已經為我當年的錯誤贖過罪了。”
一開始,卡羅梅羅怒不可遏,掀翻了桌子,大聲咆哮。之后狂怒變成了沮喪,他開始啜泣。坐上警車的后座后,卡羅梅羅開始嚎啕大哭,去紐約的路上哭了一路。
檢察官羅伯特·約翰遜指控卡羅梅羅犯二級謀殺,以受害人“延遲死亡”的理由提起訴訟。這源自1912年頒布的一項法律。該法律主要針對兇殺案或襲擊案不一定會造成受害者立刻死亡,尤其是在審判期間,受害者還活著的情況下。
對檢察官約翰遜來說,這個案子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把一個造成無辜人士遭受終身傷害的“職業罪犯”繩之以法;而對法庭為卡羅梅羅指定的辯護律師凱爾·沃特斯來說,檢方的主張實在“荒謬、惡劣,毫無常識”。
假如時光回到100年前,卡羅梅羅可能就不會面臨謀殺指控了。在整個18-19世紀里,假如受害者在兇殺案發生一年零一天后還沒有死亡,那么,兇手就不會被判殺人罪。在英國習慣法里,“一年零一天”法則非常關鍵,因為當時醫療技術有限,不可能在一個人受傷一年零一天后追蹤到其死亡原因。
然而,到了20世紀中期,科學技術進步了,一切都改變了。
多年來,包括紐約州在內的美國28個州,都逐步取消了“一年零一天”條款。在另外21個州,該條款依然保留,因為法庭上還沒有人質疑它。只有亞拉巴馬州積極支持這一條款。加利福尼亞州選擇用“三年零一天”條款取而代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州公布新的時間限制。
2007年,費城檢察官起訴威廉·巴恩斯犯謀殺罪,原因是41年前他曾槍擊警官沃特·巴克萊,致使其在2007年因尿道感染而死。巴恩斯曾因當年的槍擊案服刑20年,而他的辯護律師提出巴克萊后來曾因兩起汽車事故受傷而半身不遂,說服陪審團相信導致巴克萊死亡的不是槍擊而是車禍。巴恩斯最終無罪釋放。
檢察官約翰遜認為卡羅梅羅應該擔責的不是皮尤的死,而是皮尤29年的痛苦掙扎。“約翰在被槍擊后就再也沒法走路了,”一位地區助理檢察官在文件中寫道,“他丟掉了工作,失去了女朋友,他的人生就此徹底改變。他原本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人,現在連最簡單的小事都要靠其他人幫忙。”
但卡羅梅羅拒不認罪。
約翰·皮尤和他的八個兄弟姐妹都是在南卡羅萊納州薩魯達鄉下的農場長大的。很小的時候,皮尤的母親就去世了。皮尤的父親在一家紡織廠工作,皮尤和兄弟姐妹們在農場干活,采摘玉米、棉花,喂雞。
皮尤個性固執,青少年時,他喜歡飆車,并贏得了本區最佳車手的名號。他不太擅長籃球和棒球,但他還是會玩,“他總愛在自己不會做的事情上出風頭,”皮尤的大哥霍華德說,“個性太頑固了。”皮尤高中畢業后,父親希望他去附近的大學讀書。大部分的同學走的都是這條路,畢業后就在鎮子周圍經營自家農場,或許還能找到第二份工作。但皮尤一點都不安分。
“他根本就不想當農民,”嫂子維奧拉·皮尤說,“于是他就去北方了。他總想獲得獨立,總想活出自我。”皮尤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去了紐約。

卡洛斯·卡羅梅羅
皮尤到了紐約,在布朗克斯區福特漢姆高地找到一套公寓,靠開出租車和拖拉機謀生。他交上了新朋友,每年還會回南卡老家一趟。大哥霍華德來看他時,約翰會很驕傲地帶著大哥四處轉轉。“他很喜歡那兒,”霍華德說,“他過得很開心。”
根據后來警方的調查記錄,1984年9月8日,皮尤跟朋友一起去揚基體育場看一場大學橄欖球比賽。比賽結束后,皮尤和三個朋友決定走路去朋友家。當他們走到155號大街時,皮尤的兩個朋友約瑟夫·芬德利和奧斯卡·雷米停下了腳步,盯著一棟廢棄的大樓看。他們倆小時候住在那棟大樓里,如今很失望地看到大樓門窗破敗,一副蕭條之景。
一個少年站在大樓前,盯著皮尤他們幾個。少年穿著一身黑色的寬松襯衫和破洞牛仔。皮尤他們沒有注意到這個少年。這時少年開口了,聲音里透著憤怒:“你們他媽的在看什么?”
這個名叫卡洛斯·卡羅梅羅的少年是在布朗克斯154號大街的一處小房子里長大的。母親住在波多黎各,父親從他一生下來就離家出走了,因此卡羅梅羅是祖母養大的。他在學校經常翹課,上8年級時輟學。據卡羅梅羅自己說,他5歲時曾被一個親戚性虐待,因此他一直不想待在那個房子里。他去偷車,然后四處兜風,整日在大街上四處閑晃。12歲那年,卡羅梅羅開始為當地販毒團伙干活;16歲那年,他開始賣毒品,正好在155號大街那棟廢棄的大樓附近。
1984年9月的那個夜晚,卡羅梅羅看到幾個人緩慢地走過街區,在他面前不遠處停了下來,一直盯著廢樓的窗戶看。
“你們他媽的在看什么?”卡羅梅羅沖他們嚷道。
卡羅梅羅示意他們走開。只有約翰·皮尤走向卡羅梅羅,兩人開始爭吵。皮尤沖著卡羅梅羅就是一拳。卡羅梅羅的同伙在樓里看到了,其中一個大一點的少年從樓上沖到人行道上,朝天連開三槍。皮尤和朋友們開始往后退。卡羅梅羅跑回樓里,拿起自己的手槍。“我當時嚇壞了,”卡羅梅羅后來向警方說,“我拿著槍指著他,讓他走開。”
皮尤轉身要走,但就在轉身之際,他對卡羅梅羅說:“你想干嘛?朝我后背來一槍?”
卡羅梅羅的同伙則在一旁慫恿道:“開槍啊,他剛還打你臉呢!”
卡羅梅羅開了一槍,子彈擊中了皮尤的脊椎。卡羅梅羅扔掉了手槍,撒腿就跑。他跑回祖母家,躲在床底下,一直等到祖母和叔叔從教堂回來。他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叔叔,叔叔叫他趕緊出城。第二天,他坐出租車到肯尼迪機場,飛往波多黎各,那是他第一次坐飛機。在波多黎各,他跟母親在一起生活,但過得并不開心。4個月后,他回到了美國。
回到紐約后,卡羅梅羅一直保持低調。連續8個月,他都一直躲著警察。但警察還是在1985年9月3日抓住了他。事實上,在槍案發生之后,警方很快就發出了通緝令。被捕之后,卡羅梅羅起初打算給警察2.5萬美元買一條生路,結果警察直接在謀殺罪名之外再加了一條:行賄罪。7個月后,卡羅梅羅被判入獄。卡羅梅羅在監獄里表現良好,拿到了普通高校同等教育學歷文憑,在服刑不到十年時,他提前出獄了。

警方在檔案中記錄的約翰·皮尤遭槍擊地點:布朗克斯155號大街一棟廢棄大樓附近
出獄之后沒多久,卡羅梅羅再次染上了惡習:吸毒、溜門撬鎖、偷車,整日混跡于毒窩之中。10多年里,他因為各種小罪被起訴了10次,不過沒有一起是暴力犯罪。
2011年,在出獄16年后,卡羅梅羅在一次街頭打斗中被人一槍擊中了踝關節。卡羅梅羅說,那次街頭暴力讓他倍感震驚,他決定離開紐約,尋找新生。
卡羅梅羅找到了生活在羅德島上的一些表親和姨媽,他前往普羅維登斯定居。在那里,他戒掉了毒癮,退出了幫派。
在表親們看來,卡羅梅羅已經改過自新,他對公眾已經沒有威脅,所以把卡羅梅羅關進監獄究竟對社會有什么好處?
為了應對從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初不斷攀升的犯罪率,美國國會議員、檢察官和法官都主張重罰嚴懲。但近年來,隨著犯罪率大幅下降,司法的擺錘開始擺回到給予犯人改過機會的一邊。但與此同時,暴力罪犯卻依舊得不到公眾的一絲同情,而美國監獄里有一半的犯人都是暴力罪犯。
如今,關于該案,控辯雙方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卡羅梅羅造成了皮尤的長期痛苦,檢方暗示卡羅梅羅并沒有得到足夠的懲罰。
在被槍擊后,約翰·皮尤得了糖尿病、高血壓和貧血癥,又因為壞疽而割掉了四個腳趾頭。2007年,他又因為壓迫潰瘍再遭打擊,之后生出了褥瘡,并隨著年紀不斷增長而愈發惡化。他開始成了醫院的常客。
鄰居們都催他去療養院,這樣他就可以得到定期檢查和護理,但皮尤拒絕了。他覺得一旦去了療養院,就會失去人生的自由。隨著身體日趨惡化,皮尤的鄰居們慢慢在走廊里看不到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鄰居杰奎琳·麥肯錫說,“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2009年,皮尤終于撐不住了,他暫時住進了療養院,以便得到康復。第一次住院他就住了幾天。之后三年,他住過兩家療養院,但從來沒超過幾個月。在人生的最后幾年,他終于住進了蒙特菲奧醫療中心,一共住院16次。
皮尤見到醫生時,說自己的目標是康復,然后回家自己靠自己生活。艾倫·哈里森醫生在筆記里寫道,“他想回家,想去玩輪椅籃球,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實現自己這兩個夢想,但恐怕兩個夢想都難以實現。”
2012年,根據醫院的記錄,皮尤的褥瘡已經“非常嚴重”,開始從臀部蔓延到后背中央,一些地方的褥瘡深達兩公分,“深入骨髓”。這些傷口造成骨骼感染和敗血癥,進而導致皮尤心力衰竭、頭暈眼花、身體發熱、精神昏迷。
身體大勢已去,皮尤準備好接受死亡。醫生覺察到他患上了抑郁癥,他“極其痛苦”,而且“非常頹廢”。2013年4月,在連續嘔吐一天后皮尤再次住院。醫生確診他患上了敗血癥、膀胱感染和肺炎。5月4日,他被轉移到重癥監護室。五天后他被確認死亡。

2013年,卡羅梅羅再次入獄
卡羅梅羅被抓后,皮尤的親人們并沒有彈冠相慶。幾個皮尤的親屬說,他們還是從記者那里了解到卡羅梅羅被指控謀殺。2013年,皮尤的大哥霍華德說:“傷害已經發生了,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還不放過那個家伙(卡羅梅羅)。”
從2013年再次被捕到2016年春天,也就是在被關押將近3年后,卡羅梅羅還在牢里待著審判日。律師給他提供了一條出路:簽署認罪協議,承認過失殺人,被判15年監禁。算上他等待判決的這幾年,以及他之前已經為殺人案服過的10年刑期,今年年底他就可以出獄。這比他繼續等待判決要快太多了。
卡羅梅羅接受了這個認罪協議。今年9月,他終于出獄了。
“但我原本就沒罪,”卡羅梅羅說,“這三年完全被浪費了,簡直就是個噩夢。”走出監獄的卡羅梅羅說,“我很開心,但還是有些困惑。感覺就像又要重新開始了,我真的有點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