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叔

大年初一早晨，我還在被窩里睡著，一陣哀婉或激越的歌聲把我喚醒了。我知道，這是黑叔在唱歌。他雖年逾七旬，但聲音依然清亮，依然透徹心扉。我先聽到的是電影《白毛女》里楊白勞的唱段：“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接著是電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九九艷陽天》，“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黑叔是個寡漢條子，一生未娶，雖然跟我父母住鄰居，但不是本家，算是遠房叔叔。在別人家兒孫滿堂、歡天喜地過新年的時候，他仍然孤家寡人地過著自己的每一天。聽到歌聲，我的心里突然有一陣悲涼的感覺。黑叔雖然和我不是一個祖上，但從小生活近在咫尺，一直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無論是在讀大學還是后來工作期間，我每次回到父母身邊時，都要走近黑叔，隨便聊聊，拉拉家常。黑叔一直是個具有生活激情的人。早年，還是生產隊，每每犁田耙地的時候，黑叔那具有獨特韻味的趕牛吆喝聲能穿破晨霧和暮靄，傳出好遠，讓人覺得是在聽一首嘹亮而豪邁的歌曲。在雨雪天或閑暇的時候，他會橫笛在手或雙手握著口琴，演繹一段拿手的樂曲，讓聽者無不動容。母親跟我說過，黑叔告訴過她，年輕的時候，唱歌是一種愉悅和快樂。這些年，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心里孤獨難受的時候才唱歌、吹笛子。我知道，這大年初一的早上，黑叔的歌聲，是孤苦悲涼的情緒宣泄。

黑叔個子高高的，膚色雖然有點兒黑，但在村里算得上是個英俊男人，因為家庭成分一生未娶。他的父母親是地主成分。解放前，他家生活殷實，有一百多畝地，有油坊、酒坊，有雇工。土改時，就被劃為地主家庭了。那時候，黑叔有兄妹四人，兩個姐姐出嫁了，其中一個還嫁到了縣城。哥哥也已成家。聽說家里被劃成了地主，在河工工地干活的哥哥，連家都沒回就跑了。幾年后，以盲流身份被押送回來，沒過幾天又跑了，從此杳無音訊。那時候，時興娃娃親，黑叔很小的時候，就定了娃娃親。在黑叔一家被劃為地主成分的時候，女方家里解除了婚約。小時候，我經常看到黑叔的父母我喊他們爹爹奶奶——一起下地拾柴。兩位老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挪。有老人在，黑叔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也還是溫暖的。兩位老人過世后，黑叔就成了一個孤單的人了。

有段時間，鄉村流行“買女為妻”。八十年代，農村土地包產到戶，家鄉農民能夠吃飽飯了，大齡男子的婚姻就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有人通過各種欺騙手段，從四川、貴州等更貧窮地區騙來女子，村里一些單身男人就花上三幾千塊錢買過來，也算是成就了自己的一樁婚事，而后生兒育女。鄉村里，許多單身漢就這樣組成了家庭。我有兩個堂兄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結婚的，現在也是兒孫滿堂了。那時候，也有人給黑叔帶來過四川等地的“蠻子”，不知什么原因，都沒有過得住。中間也有一個他喜歡的女人，倆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不知怎么回事，女人又被人騙走了，嫁了別的村莊。黑叔還曾經找到過這個女人，看到他在這個男人家日子過得還好，就默默地回來了。進入中年之后，黑叔娶妻生子的心思就越來越淡了，甚至到了絕望的地步。這時，他就想從親戚家過繼一個男孩，并同意負責孩子的婚事，希望以后能為自己養老送終。黑叔二姐的婆家在西邊幾里遠的一個村莊，她有個小兒子叫寶玉，長得胖乎乎的，愛說愛笑，很惹人喜愛。小時候，寶玉經常到姥姥家走親戚，他很喜歡黑叔這個舅舅，黑叔也待他如同己出。因此，寶玉就成了黑叔想要的孩子。跟姐姐一商量，姐姐姐夫都同意，寶玉也樂意。這樣，寶玉就成了黑叔家的人，舅甥在一家生活形同一對父子，下地干活，燒鍋做飯，日子過得也是其樂融融。

寶玉長大后，黑叔通過媒人介紹，給娶了媳婦。可是，從此以后，黑叔再沒有好日子過了。寶玉性格比較溫順，可他的媳婦是個特別強勢的女人，不僅掌握著家里的經濟大權，還經常搬弄是非，指桑罵槐，鬧得家里雞犬不寧，整個村莊都知道這個女人厲害。她甚至不知羞恥地誣說黑叔偷看她洗澡，弄得黑叔無法做人。有一次，家里養了一頭豬，黑叔賣了，買主當時沒有給錢。后來，黑叔找買主討錢時，買主說，錢讓寶玉媳婦要去了。黑叔回來問她，錢拿回來了說一聲呀？這一問，不得了啦，寶玉媳婦又開始撒潑，哭鬧不停，還罵聲不斷。黑叔哀嘆，這哪是一個過日子的人，簡直就是一個巫婆。寶玉也常常長吁短嘆，變得抑郁了。黑叔看到，這樣的日子過下去，自己豈不死得快些？就又找到姐姐，要把寶玉還給她。心想，寶玉兩口子回到姐姐身邊，也許會過得和諧一些，自己也能多活幾年。就這樣，黑叔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狀態。我跟黑叔聊天，說到這段往事時，問寶玉夫妻現在過得怎樣，他嘆口氣說，像寶玉媳婦那樣的女人，怎么能活好呢？幾年前，她就得癌癥去世了，寶玉也沒有再娶，但他的抑郁癥好多了。黑叔在為自己命運哀嘆的同時，也為外甥寶玉痛惜，正如人們所說的：種不好莊稼是一季子，找不好媳婦是一輩！

黑叔一年老似一年，他開始考慮自己的養老問題。盡管已到花甲之年，他還是要出去打工掙錢。他沒有像年輕人那樣去很遠的城市，而是投奔了離村莊幾十里遠在縣城生活的大姐家，并找到一家飯店做幫工。他不會廚藝，只是幫人家擇擇青菜或洗洗涮涮，晚上住在飯店里，幫人家看看店鋪。雖然薪水不高，但飯店管吃管住，他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是結余。幾年下來，也存下了三幾萬塊錢。黑叔性格相對溫和，但也比較耿直。有一次，飯店老板用死羊羔肉冒充野兔肉，賣給食客。黑叔感覺老板在賺昧心錢，心里極為不快。在有人點“野兔”時，他就悄悄地告訴人家實情，食客自然很感激他，可是老板知道后，就炒了他“魷魚”。這時，黑叔也厭倦了這樣的打工生活，就回到了村里，過著自己看似“神仙”的日子。

黑叔還是住著原來的三間平房，雖然有些老舊，但也收拾的干干凈凈、井井有條。有年夏季，我二弟蓋了新樓，孩子又考上了大學，雙喜臨門，我回家祝賀。由于有親戚晚上沒走，父母的房間住不下，我就跑到黑叔家，在一張涼床上睡了一夜。前幾年，黑叔生過兩次不大不小的疾病，并做過手術，每次都花去幾千塊錢，好在農民也有了醫療保險，給報銷了很大部分。在村部附近，用上級撥款也蓋了養老院，以便像黑叔一樣的“五保老人”居住養老，但是養老院離我們村有些偏遠，黑叔就沒有去那里生活的打算。黑叔覺得，現在身體還比較硬朗，自己照顧自己沒有問題，每天走走遛遛，與左鄰右舍說說閑話，還是比較舒適的。黑叔也像許多鄉村老人一樣，信奉上了耶穌，經常參加傳教活動。也許，像黑叔這樣生活中無所寄托的老人，他們的精神支柱就只有相信上帝了。一次，我回老家，正趕上他們的傳教日，教堂里，善男信女在“教主”的帶領下，在齊聲合唱《圣經》里的一首首歌曲，我坐在后面聽了一會兒，聲調最高最響亮的就是黑叔了，這些教化人們行善向好的歌聲，本是比較舒緩好聽的，可我從黑叔的歌聲里，聽到的像是哭泣，盡是悲涼……

宋同文：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清明》《安徽文學》《詩歌報月刊》等文學期刊發表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多篇，出版文學作品集《黑火焰·紅火焰》、新聞作品集《語言的N種表述》。散文《找尋史鐵生筆下的地壇》《宣傳部里走出的儒商》分獲安徽文學二等獎、三等獎。 現任《淮北礦工報》主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