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
內容摘要:我國現行《刑法》第261條遺棄罪的規定與司法實務存在明顯脫節的現實窘境。為了適應社會的發展需要,有必要對遺棄罪進行完善。將遺棄罪的作為義務來源由“扶養義務”修改為“扶助義務”;將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范圍由原來的“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擴大修改為“沒有自救能力的人”;將遺棄罪的犯罪主體修改為具有扶助義務并且具備扶助能力的人;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與遺棄罪的犯罪主體之間不需要必須具有家庭成員之間相互扶養的權利義務關系;應增設遺棄罪的單位犯罪主體和結果加重犯。
關鍵詞:遺棄罪 司法認定 立法完善
根據我國現行《刑法》第261條規定,遺棄罪是指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義務而拒絕扶養,情節惡劣的行為。遺棄罪的作為義務來源限定為“扶養義務”,只能發生于家庭成員之間。然而,司法實踐中經常發生非家庭成員之間的遺棄行為,如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和社會舉辦福利院和其他安置收養機構,對按照規定安置收養的殘疾人實施了遺棄行為;又如幼兒園、中小學校、醫院等機構的工作人員,對被監護、看護的人實施遺棄行為。這些發生在非家庭成員之間的遺棄行為是否包含在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范圍之內?筆者將在下文中加以分析論證,以供參考。
一、遺棄罪的司法認定
(一)本罪侵犯的客體
遺棄罪侵犯的客體是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的人身權利和家庭成員之間相互扶養的權利義務關系。本罪侵犯的對象僅限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其中的年老、年幼并無清晰的年齡界限,患病的種類與程度也無確定的標準,都需要具體聯系“沒有獨立生活能力”來理解和認定。而所謂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是指不具備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而需要他人幫助照顧等情況的人。
(二)客觀方面
遺棄罪在客觀方面,表現為行為人對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義務而拒絕扶養,情節惡劣的行為。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1.負有扶養義務
所謂負有扶養義務,是指行為人對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依法負有對上述被扶養人在經濟、生活等方面予以供給、照顧、幫助,以維護其正常生活的義務。扶養實際上是指扶助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使其能夠像人一樣生存。因此,除了提供生存所必需的條件外,在其生命、身體處于危險狀態的情況下,必須給予救助,更不能將其置于危險境地。扶養義務的來源,應當從法律、合同等當中尋求。如《婚姻法》規定,父母對子女有撫養教育的義務,子女對父母有贍養扶助的義務。《殘疾人保障法》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和社會舉辦福利院和其他安置收養機構,按照規定安置收養殘疾人,并逐步改善其生活。義務的來源,不應當僅僅限于法律,合同等也可看作義務來源,如將病人接到自己家里看護的場合,照料病人的人即使沒有法定的看護義務,但在看護病人所必要的限度之內,具有照料義務。
2.拒絕扶養
所謂拒絕扶養,是指使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生命、身體產生危險,以及在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生命、身體處于危險狀態時不予救助。拒絕扶養,實際上是拒不履行扶養義務。具體包括以下幾種行為:一是將需要扶養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移置于危險場所。這里的危險場所只是相對于特定的被害人而言,如父母將出生不久的嬰兒置于醫院大門前的,應當認定為將需要扶養的人移置于危險場所。二是將需要扶養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從一種危險場所轉移至另外一種更為危險的場所。三是將需要扶養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遺留在危險場所。四是離開需要扶養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如吸食毒品的父母長期離家出走,使應當受其扶養的嬰兒獨自留在家中而得不到父母的扶養。五是嚴重妨礙需要扶養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接近扶養人。六是不向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提供扶助,如不提供經濟供給,不給予必要的照料。上述行為的實質是使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不能得到扶養。[1]
3.達到情節惡劣的程度
所謂情節惡劣,應根據遺棄行為的方式、行為對象、行為后果、行為動機等進行綜合判斷。例如,多次遺棄被害人的,遺棄行為對被害人生命產生緊迫危險的,遺棄行為致人傷亡的,遺棄行為致使被害人流離失所的,虐待后又遺棄的,遺棄動機極其卑鄙的,遺棄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遺棄者屢教不改的,等等。
情節是否達到惡劣是區別遺棄罪與非罪的重要界限。在司法實踐中認定遺棄罪時,必須注意到,只有達到情節惡劣的遺棄行為,才構成本罪。相反,如果行為人的遺棄行為情節并沒有達到惡劣程度,就只能按照一般遺棄行為來處理。此外,還應當注意正確劃清遺棄罪與虐待罪的界限問題。因為這兩種犯罪都是以家庭成員為侵犯的對象,主觀上都是故意,客觀上行為表現也有交叉,都要求達到情節惡劣的程度,因此在司法實踐的認定中這兩種犯罪很容易混淆起來。二者的主要區別如下:一是侵害的對象不同。遺棄罪侵犯的對象僅僅限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虐待罪侵犯的對象可以是任何家庭成員。二是客觀表現不同。遺棄罪在客觀上表現為拒絕履行扶養義務,表現為不作為的方式;而虐待罪主要表現為積極摧殘、折磨的作為方式。三是目的不同。遺棄罪的目的是逃避法定的扶養義務;而虐待罪的目的是給被害人造成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
(三)本罪的主體
本罪的主體是自然人特殊主體,即必須是對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喪失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法律上的扶養義務而且具有履行義務能力的人。如果對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喪失獨立生活能力的人具有扶養義務的人不具有履行義務能力而未扶養的,不能構成本罪。
(四)主觀方面
本罪在主觀方面是出于故意,即明知自己的行為會使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喪失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的生命、身體處于危險狀態,并希望或者放任危險狀態的發生。使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喪失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的生命、身體處于危險狀態的動機比較復雜,如有的人將老人視為累贅而遺棄;有的人借口已離婚對自己所生子女不予撫養;有的人為了達到再婚目的而遺棄自己未成年子女等等。無論動機如何都不影響本罪的構成。
二、當前我國遺棄罪司法認定面臨的現實困境
(一)“扶養義務”范圍不明確
“扶養”與“扶助”不同,“扶養”一詞很容易使公眾陷入一種思維定式當中,即其只能發生于家庭成員之間,扶養義務的來源也只能是單一的,即只能是來自《婚姻法》的規定。那么,非家庭成員之間的遺棄行為便不在現行遺棄罪犯罪對象的囊括范圍之內,由此,自然也就不可能將違反救助義務的遺棄行為包含在內,這便導致新型的遺棄行為無法被納入到現有遺棄罪的規制視野當中,造成刑法法條規定與司法實務發生明顯脫節的現實窘境。
(二)本罪所侵害的對象范圍過于狹窄
根據我國現行《刑法》第261條規定,本罪所侵害的對象僅僅限于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所謂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是指不具備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而需要他人幫助照顧等情況的人。“沒有自救能力的人”沒有涵蓋在其中,由此導致許多新型遺棄行為不能受到遺棄罪的規制。例如,將其他人的嬰幼兒帶往別處表演乞討的人,對該嬰幼兒的遺棄行為;將他人灌醉酒的人,對該醉酒的人的遺棄行為;強制他人吸毒并因此導致其缺乏生活能力的人,對該吸毒者的遺棄行為;將不會游泳的人推下水的人,對該溺水者的遺棄行為;如此等等。對上述“沒有自救能力的人”的遺棄行為,目前無法受到遺棄罪的規制。
(三)犯罪主體不明確
犯罪主體根據作為義務和犯罪對象來確定,但由于犯罪對象規定的范圍較窄或不明確,所以遺棄罪犯罪主體所包含的范疇十分有限,僅指“負有扶養義務的人”。除此之外,遺棄罪并沒有規定單位犯罪,根據罪刑法定原則,單位犯罪必須在刑法中有明確規定才可定罪,所以根據我國現行《刑法》對遺棄罪的規定,單位并不能成為其犯罪主體,而這勢必會縱容姑息如今高危頻發的單位遺棄行為。
隨著我國公民對養老院、福利院等社會福利機構需求的逐漸增大,社會化的扶養方式越來越多,現實中已經出現單位遺棄行為。國家對此類社會福利機構給予最大的支持以及最優厚的政策待遇,那么,在其違背扶助義務而實施遺棄行為時給被遺棄人所帶來的傷害以及由此所造成的社會危害程度可以說要遠遠大于自然人。[2]所以,對此類單位所實施的遺棄行為《刑法》應當給予更加嚴厲的處罰。但是,此種社會化的扶養方式在我國《刑法》中卻找不到合理的規制位置,上述福利機構實施的遺棄行為到現在還處于法無規定的窘境,而這又勢必會造成司法實務的具體操作困境。目前,單位遺棄行為在現實社會中已經存在并不斷增多,對此,我國《刑法》應當及時作出應對,以刑事立法的方式將應然的單位犯罪確定下來。所以,在完善遺棄罪的主體范圍時,應當增設單位犯罪。
(四)法定刑量刑幅度單一
根據《刑法》一般理論,“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法定刑配置的根據。所謂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指行為人被法院判處刑罰的輕重應當與其所涉犯罪的性質和其應當承擔的刑事責任的大小相一致。但我國現行《刑法》分則在設置遺棄罪的法定刑時,只設置了一檔法定刑,而并沒有對結果加重犯這一情形進行明文規定,也就是說,現行《刑法》沒有對具有不同社會危害程度的遺棄行為加以區別對待。
三、完善遺棄罪司法認定的對策建議
(一)將“扶養義務”修改為“扶助義務”
按照現行《刑法》,遺棄罪的作為義務來源是“扶養義務”,造成前文中提到的一些新型遺棄行為無法可依的司法困境。扶養義務包含救助義務,而扶助的外延大于扶養,所以,將“扶養義務”的表述修改為“扶助義務”更加準確和恰當。“扶助義務”的來源不再僅僅局限于婚姻法等親屬法的相關規定,而應當根據我國刑法總論中所討論的作為義務來源予以認定。[3]例如,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和社會舉辦福利院和其他安置收養機構,對按照規定所安置收養的殘疾人負有扶助義務;將其他人的嬰幼兒帶往別處表演乞討的人,對該嬰幼兒具有扶助義務;將他人灌醉酒的人,對該醉酒的人具有扶助義務;強制他人吸毒并因此導致其缺乏生活能力的人,對該吸毒者具有扶助義務;將不會游泳的人推下水的人,對該溺水者具有扶助義務;將他人手腳捆綁的人,對該手腳被捆綁的人具有扶助義務;因各種事故導致他人受傷的人,對該受傷的人具有扶助義務;如此等等。
(二)將所侵害的對象范圍擴大
根據上文論述,將遺棄罪的“扶養義務”修改為“扶助義務”后,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范圍應由原來的“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擴大修改為“沒有自救能力的人”。所謂沒有自救能力的人,是指不能自己獨立完成包括衣食住行等正常的、必要的日常生活活動,需要其他人的扶助才可維持其生命安全和健康安全的人。例如,因醉酒而嚴重的酩酊者、因吸毒而缺乏生活能力的人、手腳被捆綁的人、事故的受傷者、溺水者以及其他生命、身體陷入危險境地的人,均應包括在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范圍內。遺棄罪所侵害的對象與遺棄罪的犯罪主體之間不需要必須是家庭成員之間相互扶養的權利義務關系。
(三)明確自然人犯罪主體并增設單位犯罪主體
要想正確界定遺棄罪犯罪主體的范圍,其基礎和前提條件是正確認識本罪的客體。筆者認為,對遺棄罪所侵犯的客體需要做出同時代的解釋,使刑法實現保護法益的目的。遺棄罪的犯罪主體的“扶養義務”不應當僅僅局限于根據婚姻法來理解和認識。不可否認,《婚姻法》確認了配偶、親屬之間的扶養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除此之外就不存在其他的扶養義務。更為重要的是,“扶養”概念并非產生于婚姻法之后,而是產生于婚姻法施行之前。此外,根據法律語義解釋,我國現行《刑法》第261條規定并沒有將扶養義務限定在家庭成員間的扶養,我們當然可以認為扶養義務還包括非家庭成員間的扶養。因此,筆者認為遺棄罪的犯罪客體應為公民被扶助的權利,“扶助關系”的來源不再僅僅局限限于婚姻、家庭關系,故遺棄罪的主體也不再僅局限于同一家庭成員,只要具有扶助義務且具備扶助能力,都可成為遺棄罪的犯罪主體。
另一方面,在實施遺棄行為的主體中,單位遺棄頻發,與自然人犯罪相比,單位遺棄的社會危害性要遠遠大于個人遺棄,然而在司法實務界,“有罪不罰”、“重罪輕罰”的案件卻屢屢出現并且有多發趨勢。在完善遺棄罪的主體范圍時,應當通過刑事立法的形式將遺棄罪的單位犯罪規定下來,只要符合單位犯罪構成要件,單位就成立遺棄罪。例如,社會舉辦福利院和其他安置收養機構,對按照規定所安置收養的殘疾人負有扶助義務,能夠履行而拒絕履行,情節惡劣的,這些單位就構成遺棄罪。
(四)完善法定刑設置
我國現行《刑法》并沒有對遺棄罪具有不同社會危害程度的具體犯罪情形設置不同的法定刑幅度,而只是規定了一檔刑期,即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沒有針對遺棄行為的不同犯罪情形規定不同檔的刑期,故并沒體現出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原則。本文認為,發生重傷、死亡結果并非遺棄罪的必備構成要件,當出現遺棄致人重傷、死亡這一嚴重結果時,應單獨適用一檔刑期。因此,立法應該為遺棄罪設置兩檔刑期,一檔刑期適用于基本犯,另一檔刑期適用于“致人重傷、死亡”的惡劣情節,也就是結果加重犯,第二檔刑期的法定刑應當在第一檔法定刑的基礎上進行適當升格。[4]
首先,要設置遺棄罪的基本犯。遺棄罪的基本犯即指排除行為人實施遺棄行為但由于其過失致人重傷或死亡的情形。具體包括:由于被遺棄而導致被遺棄人無家可歸、四處流浪的;經多次批評、教育,行為人仍屢教不改,堅決不履行扶助義務而使被遺棄人陷入危險、困難境地的;遺棄手段極其惡劣的;遺棄動機極其卑鄙的;虐待后又遺棄的;多次遺棄的;遺棄多人的;遺棄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等等。由于我國《刑法》將出現的過失致人重傷、死亡這種結果加重的犯罪情形,也一并包括進了遺棄罪原有的最高五年刑期里面,所以其基本犯在設置法定刑時可以適當地減少,本文認為,三年有期徒刑比較適宜。
其次,要增設遺棄罪的結果加重犯。結果加重犯,是指刑法規定的一個基本犯罪,因為發生了嚴重結果,從而加重法定刑的一種犯罪類型。筆者認為,行為人對于出現的加重結果只能是過失而不能是故意,即行為人實施遺棄行為的動機可能多種多樣,但是對于被遺棄人重傷或死亡結果的出現則是過失心態,行為人只是對被遺棄人的生命、健康所面臨的威脅抱持一種希望或放任的態度,而并非希望或放任加重結果的發生。遺棄罪結果加重犯的法定刑應當設為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注釋:
[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776頁。
[2]劉引玲:《親屬身份權與救濟制度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11年版,第122頁。
[3]陳榮飛:《不純正不作為犯的基本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17頁。
[4]陳洪兵:《人身犯罪解釋論與判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