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良心

張紹九　王玉蓮

自由、平等、有尊嚴的生活，每個人都應擁有。這是不斷進步的社會朝向的目標，不過，這個進程曲折且漫長。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文學一直擁有巨大的推動進步的力量。不論是令人深感震動的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還是透露著棋局般智慧的博爾赫斯的《老夫人》，這些世界一流的作品，每一次的涉及，每一次的閱讀，都會讓人產生上述的感覺。作家夏天敏的新作《月色晦明》，是再一次對文學的上述意義的證明。對于著力于揭示人類生存中的困境的優秀作品，《月色晦明》是不愧于“時代的良心”這樣的字眼的！

二

《月色晦明》敘述的是警察搶劫的事。警察本來是維護社會治安秩序的中堅力量，作為一名警察，而且是擔負了副所長職務的警察變成一名搶劫犯，成為破壞社會和諧秩序的一分子！這件事顯得有些荒唐。可是，這類荒唐的事情在真實的生活中也不時有出現。當年在云南省昭通市，就曾經發生過一件警察圖財殺人的事件。當時在這名殺人犯被抓走后，在被人運空了室內可用之物的宿舍里，政法干部和記者曾停留了片刻，他們不無思索地看到，那里遺留的，除了一片灰塵，還有散落在灰塵中的毛筆書法字跡。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力，這是曾經的破案骨干，也是當時的殺人犯的筆跡，它仿佛在透露著擔任過縣公安局副局長的主人曾經的令他自豪的智商！可是，這樣的人的智商卻最終用到反面。除了一己私欲，除了他人性中惡的因子之外，還有更多值得思考的社會因素也是需要關注的。

深入生活，隨時關注著社會動向的作家夏天敏敏銳地感覺到了這類現象背后的社會隱憂。他把筆觸伸向了并非屬于社會最底層，卻有著契訶夫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般境遇和困惑的小人物生活里。

三

《月色晦明》的故事背景是一個江邊小鎮。鎮派出所條件艱苦，副所長羅銘費力地應對工作和上下級關系，最終還是因與副書記發生矛盾而使自己處于困境。在極度失望灰心中，他在酒醉的狀態下，強行搶走了煤老板的現金，因此而被抓。閱讀完整個作品，我們不由得聯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著名的《罪與罰》。

長篇小說《罪與罰》敘述的是一個因交不起學費而被迫輟學的法律系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謀財害命的故事。中篇小說《月色晦明》的主人公是在職的警察，《罪與罰》的主人公是可能的未來的法律工作者。一個因工作困境而搶劫，一個因生活困境而殺人，但他們原本并非那種窮兇極惡、天性歹毒之人。在他們的心靈里，還存在著善良柔軟的一面。

《罪與罰》里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曾經為妹妹的事情而抓狂，因為妹妹為了他的前程甘愿嫁給一個心靈丑陋的男人，為了妹妹他寧愿走上犯罪的道路。對于那些和妹妹一樣的可憐人，對于那些窮人，他曾把手里本來就少的錢分出來給他們。

《月色晦明》里的羅銘是個愛子女的父親。他曾經為隨爺爺奶奶在城里上學的女兒感到憂心，因為警察的職責使他沒少得罪人。由于受父親的教育，羅銘并不貪財，不是自己的東西，他連看都不看，連想都不想。對所里的干警，羅銘關心他們的生活，也贏得了他們的支持。對生病的老所長，他也擠出家里一個月的生活費來救助他。

是什么讓這樣的平凡的、天性不無善良的人走到自己社會身份的對立面，走上犯罪的道路呢？兩位作家用既相同而又有差異的敘述方式準確生動地展示了他們走向犯罪的過程。

四

在敘事方式上，相同的是，兩部作品都用大量篇幅從主人公的角度展開敘事，這是小說創作中常用而極有用的手法。具體來說，在《罪與罰》中，我們跟隨主人公的思索和行為，看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母親及妹妹困窘的生活，也看到了他們正直善良的人格。拉斯柯爾尼科夫同情弱者，一次又一次把手里的錢給了那些走投無路的人。而他自己則面臨著成為街頭流浪漢的處境，他的母親和妹妹為了幫助他，正和一個極端自私的男人相處，也已顯示出將會走投無路的跡象。在殺富濟貧的思想的影響下，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了成為眾人嫌惡的從事典當職業的老太婆，并且在無奈之中又殺死了見到現場的惡老太婆的可憐又與人為善的妹妹。

《月色晦明》則從羅銘抓捕兇犯的困難講起，敘述了在拆遷過程中因兩難處境而得罪能給他撥來辦案經費的孫書記。在面臨無錢幫助所里干警，辦案經費也極為缺乏的困難時，羅銘酒醉之中受趾高氣揚的有錢的煤老板羞辱，一氣之下搶走了煤老板的錢。通過對主人公思想和行為的詳細了解，我們越來越對他們傾向于同情和理解。

另一個相同點是，從閱讀趣味來說，雖然主題都重大深刻，但兩部作品閱讀起來都是懸念誘人，讓人倍起閱讀欲望的。作品的不同則是懸念的設置方式，《罪與罰》的懸念是通過限制敘述視角的方式來產生。在閱讀中，我們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直在計劃著做一件事。在他殺人前的持續不斷的行動中，作家卻不告訴讀者他在計劃著什么，而按照常理來說，主人公本人是清楚他在計劃什么的。作家通過隱藏主人公思想的敘述方式來勾起讀者的閱讀興趣，直到敘述到殺人事件，讀者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之后的懸念，則自然生發于拉斯柯爾尼科夫犯罪后如何逃避被識破和被捕這一事實。

《月色晦明》的懸念設置方式則不同，它用的是倒敘的方法展開故事。“江邊小鎮普竹鎮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鎮派出所副所長羅銘搶人被抓起來了。”《月色晦明》一起筆就來了這么一句話。那么，到底這羅銘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露出來猙獰的面孔還是其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隱情？到底作為警察的羅銘搶人原因何在？小說一開始就觸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接下來，小說依序描述了小鎮人們絕不相信此事的議論和驚詫表現，然后轉換筆鋒從羅銘追捕逃犯的經歷繼續寫起。

在展開的第二層敘述中，小說講述了羅銘工作中遇到的一系列事件：他奉命進深山捉拿殺人犯，中途被孫書記安排返回參與拆遷攻堅戰；歸途中他作假回避，卻因此與孫書記結下怨，此后在工作中缺乏上級支持而處處被動，最終在苦悶中喝酒失性搶走煤老板現金。直至最后的部分，小說第一句中設置的懸念才水落石出。

閱讀《罪與罰》，在猜測主人公到底想干什么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促使主人公走上犯罪道路的非人的苦難生活。而《月色晦明》使讀者在被吸引繼續閱讀的過程中，看到小說層層展開的小鎮人從干部到老師到村民的艱苦生活，以及與此相對應的少數暴富者的趾高氣揚。

帶著好奇，我們興味盎然地跟隨作家的筆觸游走于各個角落，體會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作家的刻劃細膩傳神。此時，讀者對警察搶劫犯羅銘就會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命運不正像世界名作家筆下那些小人物的悲劇性命運嗎？

于是，一個深刻的問題浮現腦海：我們的社會，物質狀態究竟要發達到什么程度時，具體的制度究竟要進步到怎么樣的地步，才能從根本上杜絕小人物悲劇性的生存狀況？

這應該正是作家想要達到的目的：喚醒時代的良知，喚起大眾主動關心、思索我們整個社會的進步與發展，喚起那些處于強勢地位的人去關注在公眾舞臺上缺乏話語權的而處于困境中難以自救的人。

五

契訶夫說：“文學家不是糖果販子，不是化妝專家，不是替人消閑解悶的人。”這句話正可以說明《罪與罰》的創作意義，也正可說明作家夏天敏一路走來的創作歷程的不凡價值。

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常常會把自己的視角放低，去關注那些在文學平臺上缺少自主話語權的小人物的生活。曾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家夏天敏，正屬于這類作家，他繼承了魯迅關注底層小人物命運的傳統，曾經描寫過鄉村皮匠、窮山溝的老漢、被迫賣身的農村婦女、工廠青工等等地位卑微的人物，而且長期以來初衷未變。

當下的文學，有不少粗制濫造的種種名頭的文學，成為人們來不及細嚼慢咽的精神快餐和感官刺激的興奮劑。而像夏天敏這樣的自身生活條件較好的作家，卻仍堅守著在創作中關注小人物的生存狀態，始終承擔著認識社會、解剖社會的責任，無疑是值得倡揚的。《月色晦明》無疑是一縷清風，以其發自內心的深深的人文關懷理念，展示了民族靈魂中心靈內省脈絡的傳承。

每個時代都需要大量的這樣的良心之作，當然，它不能是那種簡單的思想傳聲筒作品，只有像《月色晦明》這樣，懸念誘人，敘述精彩，架構搭建自然流暢的作品，才能真正產生精神的力量。而也只有繼承了像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魯迅等世界文學大師優秀思想和創作精神的作品，才能在精彩的敘述中不失其厚度和深度。

與此同時，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上述作家同樣展示了刻畫社會現實的筆力，同樣揭示了驚人表象之后令人堪憂的社會矛盾，而夏天敏的這篇新作《月色晦明》更因表達方式的差異和表現的時代內容的差異，成為繼承世界文學優秀傳統卻又不失自我的一個與同時代相呼應的優秀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