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黃鳥

褪盡鉛華

上

大荒山有一條榮水，自榮山出，途行巫山，窮于不庭山。這三座山依次立于榮水邊，其中以巫山最高，立其山頂能將榮水兩岸端望得一清二楚。巫山中住著一位上仙，人長得極為英俊，迷了不知多少的小妖怪，聲望一時無兩。

于是乎，剛剛修煉成人形的某朵小花也很想來膜拜一下。這天她便上路了，一身白色的花苞裙，兩條烏黑亮麗的麻花辮，扎著幾朵黃色的花球。一路上好多珍奇異獸都在打量她。這大荒山孕育了無數生物，唯獨她是鮮滴滴獨一份。

“哦，你問我是什么呀？我是水仙。這個名字嘛，說來話長——我的家在榮水邊，依水而生，終于成仙，所以我就是水仙啦！對，我不是河妖，是花來著！對，花！你看不出來嗎？白色的小花，花蕊是黃色的呀——不不不，水仙是我的品種，人家是有名字的，人家叫小巫。”小巫跟誰都能侃侃而談，仿佛跟人家有幾百年的交情似的，卻總是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咦，我說錯什么了嗎？怎么都愛答不理的……”

“因為你太啰唆。”突然憑空炸出一聲，小巫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眼一看，陽光正盛，大路中央不知何時來了一位大仙。他道行大概很深，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那張臉卻是極好看的，怎么說呢——很有幾分邪魅的味道。小巫努力吞咽了幾口口水，挺起嬌小的胸膛，底氣十足：“嫌我啰唆，那你就別偷聽！”

那男人抬眼瞟了她一眼，嘴邊掛上了微不可查的笑意。“你在我的家里說話那么大聲，怎么算是我偷聽呢？”

小巫蹦起老高，大聲反駁：“你是山神就了不起啊！”山神？男人眉頭一皺，誰說我是山神了……出門在外也不打聽清楚，這巫山是誰的地盤……

“你這小小花仙——行行行，是水仙。”男人在小巫齜牙咧嘴地糾正下忍住笑意勉強說了下去，“來巫山做什么？”

“我來看那個傳說中長得很英俊的上仙。”

“那你見到了，可以回去了。”男人雙手一背，高高在上的姿態。小巫眼睛滴溜溜打量著他，嗯，皮囊嘛，是不錯，就是膚色有點黃——不過人家是山神，不是黑皮膚就不錯了。

小巫圍著他轉了好幾圈，轉得他頭皮發麻。

“看夠了嗎？”

“看夠了。”小巫終于停下了腳步，“你是騙子。”

男人瞪大了眼睛。

“怎么，眼睛瞪得大就了不起啦？我剛才碰到一條大黑蛇，那眼睛比你大多了！”

“你覺得他才是那位英俊上仙？”

“當然不是——”

“孺子可教。”

“人家是母的。”

……

和山神不歡而散，小巫滿肚子悶氣。“成仙真不好玩，還不如當朵小花呢。”

“小巫，真巧，怎么又是你？！”小巫一扭頭，正是那條眼睛很大的黑蛇。她砰的一聲化成了人形，眼睛依舊又大又亮，那水蛇腰盈盈不堪一握，也不知道能勾了多少人的魂兒。

“小黑！”小巫驚叫道，“你怎么也來巫山了？你也是來看那個英俊的大仙的？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不要他了嗎？”她分明記得小黑說過她有個心上人，哦不，應該說是心上蛇才對……

“我也是來看大仙的！”小黑眼睛都快飄出桃心了，歡呼雀躍著，“那位大仙，就是我的如意郎君啊！”

“啊？！”小巫捂住了嘴巴，仿佛知道了什么特別了不起的八卦，一顆心也跟著撲通撲通亂跳起來。“巫山這么大，我們怎么樣才能找到大仙呢？”小巫已經開始替小黑操心起來，只見小黑狡黠一笑，“你已經找到了啊！”

“啊？”

“就是那位被你戲弄得灰頭土臉的山神……”小黑捂著嘴笑了起來，嬌媚無比。

山神真的就是英俊大仙？他也沒有傳說中的那么英俊嘛……不知為何，小巫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腦海中飄來飄去都是他那張邪魅的臉。再一看小黑，嗯，真是般配啊！

這幾天“山神”很郁悶，因為不管自己走到哪兒，都能看到這浮夸的一幕。一條“嬌滴滴”的大黑蛇滿山亂竄，身后是一簇“窮兇極惡”的小花在追打。這是在排練英雄救美嗎？問題是這劇本也太拙劣了，難道不應該是黑蛇追著小花跑才對嗎……山神總是扭頭就走，小巫見他走遠了，才化作人形癱在倒地，氣喘吁吁：“哎喲，我的天，我這么賣力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小黑則垂頭喪氣：“果然山神是瞧不上奴家這種小仙的。我再怎樣修煉道行，終究不過是幾百年的壽命罷了……”

“啊？成仙不是長生不老嗎？”

黑蛇無語了。“要是隨隨便便就能長生不老，那天帝干嗎還要煉靈藥啊？！”

“靈藥？”

黑蛇湊上來小聲說：“帝藥，九齋。”

“啥意思？”

“天帝的靈藥就藏在巫山的九個齋舍中。”

“那我們去偷吧！”小黑一把捂住了小巫的嘴，四下探望：“小心被守護者聽到！”

“守護者？”

“嗯，聽說天帝派了專人看守靈藥呢。長生不老哎，這不荒山那么多小妖小仙的，哪個不想啊！”

“但你不同啊，”小巫天真爛漫地說，“你想長生不老是為了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嘛！”

小黑又無語了。小巫眨眨眼。怎么？我又說錯了？

于是追山神這件事就衍變成了偷靈藥。小黑負責去找靈藥的下落，小巫奉命留守在巫山阻擊那些試圖來勾引山神的家伙。她天天“神出鬼沒”繞在山神周圍，突然發現自己技藝高超，不但能輕而易舉找到他，還一個情敵都沒碰到。

“這傻瓜，都在想什么呀？”他當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行蹤，畢竟這朵白白嫩嫩的水仙花他已經守護了不知幾千年。任它如何偽裝，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甚至連水仙這個命名，連小巫這個名字，都是他親自取的。小巫小巫，她難道就沒想過自己和巫山有任何關系嗎？他搖搖頭，這小家伙，機靈的時候心有七竅，蠢笨的時候木頭一塊。

有時候看她偷偷摸摸藏在樹叢里，他很想提醒她雨過地濕小心著涼。有時候看她跑到大樹上蹲著，他又想提醒她小心別摔下來。有時候她藏著藏著就睡著了，他就顯身在她面前，什么都不說，靜靜地守著她酣睡。看著她小小的白白的縮成一團，黃色的花苞戴在頭上，爛漫而可愛。

這樣的時候，小巫總會夢到自己還是一朵水仙花的當初，似乎也有著這么一個存在，春夏秋冬，日出夜盡，總圍繞在自己身邊。這樣的夢是溫暖的，夢中她似乎看到的是一只黃鳥。它目光銳利，卻總是溫柔地看著自己，叫聲清脆，卻愛沉默不語。

一覺醒來，小巫有點恍惚。她覺得那只黃鳥似乎剛剛來過，更要命的是，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那黃鳥的神態和山神有點像……天啊，我一定是瘋了吧？小巫腦袋瓜搖晃得兇，躲起來的“山神”嘆了口氣。我什么時候承認過我是山神了。我就是那只黃鳥來著。

下

黃鳥被天帝召喚，遂拜托了一位老友照看小巫。于是這天，潛伏中的小巫被捉了個現行，她拔腿想跑卻被他拽住了麻花辮：“別跑，有話對你說。”

她大聲說：“我沒有跟蹤你！”

黃鳥笑著看她：“我突然想吃點土特產，你愿不愿意幫忙去弄點過來？”然后他著重強調了一樣，“我會特別感動的。”

小巫脫口而出：“我要趕緊告訴小黑去！”

黃鳥一臉黑線，怎么，小丫頭你這是把我拱手讓人了嗎？！等我回頭跟你算賬。

黃鳥大仙想要吃的東西有點特別。他想吃樹葉。

“你說，山神怎么會吃樹葉呢？”小巫一路上一直在碎碎念，小黑當然沒有告訴她人家根本就不是山神來著。她當然不會告訴小巫山神其實是黃鳥。否則就算是小巫那樣的蠢蛋，也該猜出來他究竟是誰了——

守你千年，予你姓名，等你成仙。黃鳥的心意，水仙花卻混沌不知。

這樣正好。小黑的眼睛狡黠地轉動著。這樣最好。

一路沿著榮水走，過了不庭山就到了不死國。這里的國民都姓“阿”，他們能夠長生不死，據說是因為吃了不死樹的樹葉。這就是黃鳥想帶的土特產。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巫張大了嘴巴。眼前已經成精的參天大樹因為體積太龐大也懶得化為人形，只是樹干上幻化出兩只眼睛，一副睥睨一切的神態，唯獨對小巫很是和藹。

“呵呵呵，你說什么？”

“我——”小巫剛要開口就被小黑拖走了。

“笨蛋，你不會打算告訴它要吃了它吧？”小黑狠狠剜了她一眼，嚇得小巫小聲嘀咕，“一片葉子嘛……”

小黑又無語了。不死國也不是真的長生不老，只不過比凡人多活一兩百年，真正的靈藥是這株大樹本身。不死樹，原來就是靈藥。對啊，靈藥不一定就真的是藥。它有可能是大樹，也有可能是小花……小黑幽深的眸子看著小巫，看得她發毛。

“小黑，”她扯扯她的衣角，“那——樹爺爺不就活不成了嗎？”

“靈藥本來就是用來吃的，”小黑冷冷說道，“這是宿命。”

小巫不知為何，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小巫帶上幾片葉子匆匆回程了，小黑一句話也不說就沒了蹤影。于是，這土特產還要不要帶呢？原本是打算幫小黑邀功的，現在小黑都不見了。可……他似乎說會特別感動的吧？！

小巫一路上腦子混混沌沌的，不知為何那幾片樹葉倒是保護得好好的，就像寶貝一樣。她已經排練了好幾遍說辭，把樹葉獻給山神時就說，是小黑找到的，但她太辛苦，先去補了一覺。山神會對小黑另眼相看嗎？不知道為何一想到這點她突然有點難過。總覺得有什么極重要的，被她遺忘了似的。小巫就這樣期待又不安地上路了，全然不知命運的轉折已悄然降臨。

“黃鳥，本帝命你去辦一件要緊事。九顆靈藥中的一顆被偷吃了。”

黃鳥臉色一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天帝皺緊眉頭，“這是我得到的消息。”

“那只麋鹿可也像不死樹和水仙花那般是靈藥之身？”

“正是。它剛成形，還沒有遮蓋住自身仙氣，招惹到了那條作惡多端的黑蛇。”天帝轉而說，不過麋鹿體大，恐怕那黑蛇暫不知麋鹿即是靈藥，還以為是麋鹿誤食了靈藥而已。”

“這等惡畜，膽大包天。”

“最可惡的是它服下靈藥已是不老之身，卻貪婪不知滿足，還想偷食其他靈藥。我得知，它最喜化為美女蠱惑人心。”

“她？！”黃鳥一驚，怎么是個母的嗎？突然一個閃念滑過腦海，跟在那個蠢笨丫頭身后的豈非是——

“不好！”黃鳥顧不得許多，拋下天帝就沖殺而去，天帝嘆了一聲：“孽緣。”

他來得及時，黑蛇剛剛迷暈了小巫，還沒動手就被他撞了個正著。

“我苦心等她走出了不死樹的地盤，結果你又來添亂！”小黑終于露出了窮兇極惡的真面目，“靈藥守護者，我跟蹤你好久了，只是沒想到靈藥竟然是水仙花。”

黃雀又急又憤，話也不說，化為原形嗖的一下子俯沖向小黑。小黑也化為真身，一只體型雖小卻無比犀利的黃鳥和一只龐然巨物的大黑蛇就混戰在一起，巫山震動，仙妖四逃。

這一戰打得天昏地暗。小巫迷迷糊糊醒來時，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戰場。她有些迷茫地看著周遭，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黃鳥剛剛來過。突然想起什么，她摸了摸身上，臉色大變，那幾片樹葉已經被揉爛。小巫翻身而起，扭頭就往不死樹那邊跑去，一邊跑一邊捶著自己的腦袋：“哎呀，我真笨，怎么連這么簡單的小事都做不好呢？”

跑了一天一夜才回到不死樹前，樹爺爺一臉慈祥，小巫卻覺得他眼神里似乎有點悲切。

“樹爺爺，能不能再給我幾片葉子啊？”

“怎么，你還要去送給你的心上人嗎？”

“不不不，不是我的心上人……”小巫差點咬到了舌頭，臉紅到了耳朵根兒。

“就是巫山的那只黃鳥吧？”

“啊？黃鳥？”

“是啊，你這個小丫頭錯把人家當成了山神。”不死樹無奈地說著，小巫愣了好久，突然心頭流過一絲暖流。原來，他真的一直都在。原來，自己沒有搞錯。真的是，有那么一點點，喜歡他了呢。

“對啊，黃鳥喜歡吃樹葉啊……我真笨。”

不死樹猶豫了好久，終于說：“傻孩子，你知道這不荒山有靈藥嗎？”

“樹爺爺不就是靈藥嗎？”

“那水仙花也是靈藥……不算奇怪吧？”

小巫手中一直攥著的那已經爛掉的葉子，輕飄飄蕩在了地上，樹爺爺張開枝葉環抱上了她，“傻孩子，作為靈藥，我們的宿命終歸是要被天帝賜給有緣人，助他們得道升仙的。”

小巫沉默了好久，最后憋出一句。那我的黃鳥，該多難過啊！

終

不死樹最終也沒有告訴小巫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他更不會告訴她，黃鳥雖然戰勝了大蛇，卻被天帝派去永久鎮壓玄蛇于巫山之上，永世不能下山。

不荒山又回歸了往日的寧靜，奔逃的仙妖紛紛回來，卻不見了那個總是偷窺黃鳥大仙的小丫頭。大家都覺得，少了這么個缺心眼的嘮叨鬼，日子變得索然無味起來。后來不知是誰說起，沿著榮水兩岸突然開出了成片的水仙花，它們自榮山出，途行巫山，窮于不庭山。站在巫山頂上，可以將這番美景一覽無余。

只可惜，巫山上有玄蛇，雖然有黃鳥鎮壓，終究沒人敢去冒險。于是又有人說，可惜了這繁花美景，終究只為了黃鳥而開。后來又有人說，似乎有時會看到巫山頂上立著一個人，他遠遠地眺望著這片圍繞著他盛開的水仙花，佇立得久久遠遠，就像一尊石像。更邪乎的是，不知何人在何時于巫山腳下立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寫著二字。一曰守。一曰望。

這個故事傳到不死國，聽故事的小仙們圍著不死樹追問。有的說是水仙守著黃鳥，黃鳥望著水仙。也有人說是黃鳥守著水仙，水仙望著黃鳥。這兩個說法爭論不休，沒個結果。

樹爺爺說它老了，這兩派誰輸誰贏也說不得那么清楚了。后來路過個修纂志怪亂談的旅人，聽完故事實在不知如何下筆。最終也只能草草寫下幾行。

有榮山、榮水出焉。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

有巫山者，西行黃鳥。帝藥，八齋。黃鳥于巫山，司此玄蛇。

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榮水窮焉。

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

——山海經·大荒南經

他最后問，守望此語，該如何落筆呢？不死樹合目凝神，說，這個屬于黃鳥和水仙的故事，就留給他們自己吧。后人不必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