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央
一
他跪在明正殿的中央,頭顱低垂,脊梁卻是筆直的。未焚盡的蘇合香猶自薄霧裊裊,而香爐已碎在他膝前。鮮血從他額角流下來,大殿這樣靜,我似乎能聽到清脆的“嘀嗒”聲。
新皇登基不過一年,我卻記不清這是許霖第幾次觸怒陛下。
“你果真要抗旨?”御座上的人再一次發問。
許霖依舊緘默,只是朝陛下一拜,以表明立場。方才劈手用香爐砸向許霖的陛下像是疲憊了,慢慢癱坐龍椅上:“朕這皇位來之不易,要守住更是艱難,你……真的不愿幫我?”
陛下是女子,之所以能夠登基,是因為她謀害了伯父和幾乎所有堂兄弟。
牝雞司晨歷來為世人詬病,何況陛下殺戮過多。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她命史官篡改先帝時的起居注,以證明是先帝昏庸在先,所以才有她后來起兵替天行道。
許霖是當朝最年輕的鴻儒,曾任負責記帝王言行的起居郎。
已有三位年邁德高的史官因抗旨被罷官,最后起居注到了許霖手中。當圣旨下達他府邸時,他說愿以死捍衛史書公正。非但如此,在為如今這位陛下撰起居注時,他回絕了陛下要他文過飾非的請求,直白地將陛下登基時的血腥以白紙黑字寫出,之后陛下每每犯下過失,他亦秉筆直書。
后來陛下索性罷免了他,讓我擔任起居郎一職。可先帝的起居注還在許霖手上,陛下總念念不忘。這才有今日明正殿問罪,陛下怒中親手傷他。
但縱是陛下軟硬兼施,許霖還是緩緩搖頭:“史之為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
這是歷代史官的箴言。
陛下怒極。一聲令下后,羽林郎入殿。無須動武,許霖朝陛下最后一拜,起身跟著羽林郎一同離去——去往詔獄。
他走后很久,宮女們方敢上前清掃香爐碎片。
忽然陛下問:“你會記下來嗎?”
她問的是先前她與許霖的爭端我是否會載入起居注,流傳后世。
猶豫了一會兒后我實話實說:“會。”
陛下不知是惱怒還是嘲諷:“你們這些做史官的,都是這樣的硬脾氣?”
“不一定。”我答,“但許霖的風骨,如今朝野皆敬佩。”
“朕知道他膽子大。”片刻后我聽見陛下開口,用略帶緬懷的口吻自言自語,“他十四歲時我就知道了。”
許霖十四那年……我想起來了,那年濟王謀反身死,陛下與許霖初次相見。
如果許霖膽小怕事,就不會有今日的陛下了。
二
十余年前陛下還不是陛下,她是小字輕羅的濟王郡主,是正當豆蔻的罪人之女。濟王謀反在那一年,身死也在那一年,他死后妻女皆被押往京城,皇帝賜濟王妃與郡主鴆酒。
輕羅打翻了毒酒拼命掙扎,幾個宦官將她按住,白綾往她和母親的脖頸上套。
房門驀然被推開,驟然間潑灑來的陽光太亮,以至于輕羅根本看不清來者的面容,只聽見少年嗓音清朗:“宗室貴女,豈容放肆!”
宦官無奈地松開了手,為首之人意味深長地對少年笑道:“此乃陛下家事……”
少年似乎是沒有讀懂暗示:“依國法,宗室有過,需宗正審理。”
宦官氣急敗壞,壓低聲:“我等奉陛下之命。”
“圣旨何在?”少年徑自上前查看輕羅和王妃是否無恙。
宦官面露難色,皇帝畢竟要殺的是弟媳與侄女,只敢通過口諭暗中吩咐,哪里會有圣旨?愣神之際,少年已來到輕羅身邊:“還好嗎?”她聽見這三個字,猶如天籟。
輕羅還在驚慌中,看見少年伸過來的手竟瑟縮。少年嘆了口氣,喚來身后奴婢,將她與王妃一同攙上門外等候的軟轎。她猜這少年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否則那些宦官怎么會無奈卻又恭敬地放他們離開。
她猜對了一半,這少年的確不凡,但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出身高門權勢滔天——少年姓許名霖,父母早亡,是帝師之孫、太子伴讀。皇帝看重他年少早慧,視他若親兒。
但即便是太子都不敢為反賊求情,許霖卻從掖庭獄里帶走了濟王妻女。才從死亡中逃離的輕羅驚魂未定,當許霖將她們母女送到一處小院想要離開時,輕羅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少年回眸,猶豫了下,說:“別怕,這是我家,陛下敬重我祖父,不會亂來。”他試著放柔聲調,“請王妃與郡主安心。”
淚痕未干的王妃拉過輕羅,朝這個只比自己女兒年長一歲的孩子福身道謝。輕羅不由得松開了手心里那半幅衣袖,愣愣看著他。多年后輕羅會知道他是不茍言笑的性情,可那時為了安慰驚慌失措的孤女,他竟試著彎了彎嘴角。
那是她和許霖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他們素昧平生。許霖救她的理由無關私情,是為了安撫宗室藩王與天下臣民。她的伯父由于非嫡非長,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更兼宗室人數眾多且不乏手握兵權者,故而君疑臣,臣憚君。
說不清濟王到底是真的因造反而亡還是死于帝王的陷害,但他的死讓本就不安的宗室愈加惶恐,若這時濟王家眷再遭不測,誰也不知剩下的宗室逼急了會做出什么事來。
年少的許霖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妥,冒險將輕羅母女的命奪了回來。
輕羅昏昏沉沉在許宅睡去后,許霖被宣入宮中。最終這個少年說服了天子,入夜時他歸來,身后跟著傳旨的宦官,令輕羅與王妃三日后入宮赴宴。
彼時的輕羅還沒有日后的城府與處變不驚,她的害怕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被催促著接旨時她抽泣著往后縮,是許霖按住了她的肩,帶著她一同叩首謝恩。
“別怕。”少年的嗓音輕輕響在她的耳畔,她忍不住用模糊的淚眼去打量這人,抬眸所見的是白皙秀氣的面容、是略帶稚氣的眉宇,真是的,這不過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而已。可唯有在她一般大的孩子陪同下,她才敢和母親一同去往皇宮。
她見到了皇帝,那個男子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兇神惡煞,相反很是溫柔慈藹。在那場宮宴上,她母親被“恩準”出家。而她則被天子垂憐,收作養女成了公主,封號濮陽。
這是拉攏人心的手段,昭告世人君王的寬宏大量。從那之后她以皇女的身份被養在了皇后膝下,真正的母親去往道觀,再無相見。母親離開時,她追著馬車跑了很久,最后力竭摔倒。伏地啜泣之際有人走近,之后是低低的嘆息:“怎么這樣愛哭?”
她仰起臉看著他,哭得反而更兇。
“怎么說也是公主啊,這樣像什么話,起來。”他似是責備,可口吻是溫柔的。
輕羅撇嘴:“本來就不是。”但終究還是站了起來。
“已經是了。”他說,與她擦肩而過。
輕羅再一次扯住了他的衣袖:“能、能不能求你件事?”
許霖偏首,眼波淡淡的。“我聽說道觀清苦,怕母親挨餓受凍,若……若方便的話,可否予以照拂?”少年鴉睫半垂,頷首:“好。”
三
眨眼間許霖下獄已有半月,我有意為他求情,便問:“陛下當真不念舊情嗎?”
陛下冷笑:“眼見朕身陷窘境,他可曾念舊情?”
我說:“并非不念舊情,而是身為史官,需無情。”
“哦?”
“史官記史,不可偏頗。”
“即便是青梅竹馬之誼,也不得不斷嗎?”她脫口問道。
“是。”
陛下出神很久,最后道:“朕曾視他為唯一的親人。”
她說得很慢,恍惚如夢囈:“你們這些史官,知道多少朕的少年事?”
輕羅雖被封公主,但過得并不算好。崔皇后有兒有女,不會對侄女多上心。何況她還是反賊的女兒,帝后皆對她存了三分嫌惡。遇上慶典便讓她錦衣華服出現在人前,更多的時候是將她丟在中宮偏僻的后殿自生自滅。
宮內沒人在乎她的難過。仆役予她的是輕慢,堂兄姊妹予她的是嘲弄。那段歲月若是沒有許霖,輕羅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熬下去。
許霖在東宮,輕羅也不常見到他,偶爾他會設法遞信給輕羅。他兌現了他的諾言,真的為她照顧濟王妃。素白紙張上寥寥數言,寫的都是王妃近來的衣食住行,字字鐵鉤銀劃的風骨,如他。
輕羅學會了隱忍,在壓抑中熬過每一天的日升月落。可在那一年的端午,積攢下的委屈再也壓抑不住。僅僅是因窺見了崔后溫柔地為所有孩子系上她親自編的長命縷,皇帝含笑喂最年幼的皇子吃角黍。站在窗邊的她驀然鼻酸,大滴的淚墜下。
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前哭過了,自從上次許霖說她不像話之后。
她忍著淚對身邊的女官說身子不適,然后拖曳著那一身端午朝拜的禮服跌跌撞撞離開,走了很久后縮在一處假山洞中,盡量無聲地哭了出來。
她并不知道這里靠近東宮,當她哭累了抬頭看見許霖時,她以為是錯覺。
這一次許霖對她說的是:“這里人少,想哭便哭吧。”
“不問我為什么哭嗎?”她用衣袖抹了把淚。
“可以猜到。”
“還不如隨阿爹一塊死了好。”她負氣道。沒有聽到意料中的勸慰,她忍不住看向他。
“公主不會死的。”他說,“公主如果是甘心赴死的人,我當初是救不下你的。”
輕羅抱住了膝蓋:“我的確不想死,因為阿爹已經死了。”
對父親最后的記憶,是某個大雨滂沱的夜,鎧甲未卸的父親推開她的房門,帶著一身的雨水抱緊了她,然后又匆匆離去。次日她聽說父親兵敗自刎。
“阿爹是被冤枉的。”許霖聽見她輕輕說。
“這話要是陛下聽見……”
“他會殺了我。”輕羅將話接了下去,“可阿爹真的是被冤枉的,你不信?聽說你在史館修史,那你會記下真相的對嗎?你不會讓我阿爹背負惡名千秋萬代的對嗎?”
許霖博聞強識,雖年僅十四卻被皇帝準許前往史館助其祖父編訂國史。
他看著她的眼說:“若濟王果真無辜,那么即便觸怒君王,我也將寫下公正一筆。”
四
在聽陛下說初入宮闈的往事時我忍不住開口:“文帝……的確是因謀反而死的。”
陛下登基后將其父追謚為文皇帝,然而在許霖編訂的國史中,文帝依舊被定為反賊。
陛下凄然笑道:“他終歸沒有信我。”
“當真是證據確鑿。”
“你懂什么!”陛下驀地掀翻了幾案,“你可知先帝的暴虐?你們難道沒有記下他誅殺了多少宗室、大臣——別的不說,朕曾經的駙馬,還有許霖的祖父,難道不都是死在他手里?”
這我無可辯駁。先帝的確多疑而嗜殺。尤其是在太子早亡后。
記得先帝末年諸王奪位以致朝野大亂,皇子、宗室,還有諸多臣僚都卷入其中。先帝越發多疑,為此大肆屠戮。陛下早年的夫婿驃騎將軍崔樺正是在那時被先帝猜忌下獄慘死。許霖祖父則是因先帝暴虐憂憤而亡。
“但文帝真的是起了謀逆之心。”我堅持道。
“……朕為此事問罪許霖時,他說的也是這句話。”陛下長嘆。
“他因固執而無所畏懼。”陛下將一道親筆寫就的手諭丟到我面前,“去吧,放他出來。”
即便是九五之尊,這世上也還是有人能將她逼到無可奈何的地步。不知此時的陛下是否是又陷入了回憶,也不知她還能因為那些回憶,再寬恕許霖幾次。
諸王之亂開始的時候,輕羅還只有十五歲。記得那年春太子莫名病亡,換上素服的輕羅還沒有意識到黑暗將要到來。她只是懵懵懂懂地察覺到身邊許多人都在忙碌,宮闈里的氛圍似乎愈發凝肅。
諸王之亂中第一個失敗者是誰輕羅也不記得了,但她清楚地記得某個黃昏她回到中宮,看到殿階前一地的鮮血。數百個宮人被堵住了嘴受杖刑,直至被活活打死。某個妃子從殿內逃出,被宦官追上后用白綾活活勒死。
她踉蹌后退,捂住頭凄厲慘呼。驚惶中有誰從背后捂住了她的眼:“別看了。”
她虛脫般靠在那人身上,瑟瑟發抖。她嗅著他指間熟悉的淡墨香被慢慢牽走,等她再看不到中宮那邊的景象后他終于松開了罩住她眼睛的手。她的曈中映出了他的影,清冷如故,更添悲憫。
“記住要小心。”他這樣叮囑她。
那位懷有野心的皇子連同他的母親一起慘敗在崔后之手,牽連了數百人,但那只是個開始。之后她不斷看著人死去,既有她熟悉的堂兄、也有陌生的宮人,還有她只聽說過姓名的前朝臣子。
再一次見到許霖時,他正為祖父戴孝。她悄悄溜出宮去見他。他并沒有她預想中的悲戚,目光依舊是淡淡的:“為什么要來,說了讓你小心的。”
“……怕你難過。”輕羅怯怯地坐到他身邊,靈堂內燃著長明燈,扯長一雙漆黑的影。
他眼睫低垂:“祖父求仁得仁,我……不該為他難過。”
輕羅迷惑。
他嘆息,為她解答:“我祖父一生所求,莫過于道義,他因直諫君王而死,無愧于心。”
“道義……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對。”
“那么你也愿意為此而死?”
“不知道。”他搖頭,“也許。”
“以后還會死很多人嗎?”
他頷首:“你害怕?”盯著她的眼眸看了片刻,他又道,“你識字嗎?”
她赧然:“以前有過先生……”
但那是濟王活著時的事了,她入宮后皇后就沒管過她。他起身離開,回來時遞給了她幾本書:“如果害怕,就來找我——借著還書的機會。”她拼命點頭,明明那是很悲傷的一夜,可她就是抑不住滿心歡喜。
若干年后不少人疑惑,被崔后棄之不理的輕羅是怎么學會了治國、行軍及詩賦,為后來稱帝打下了底子。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許霖的緣故。是他將府中大半的藏書借閱與她,是他在黑暗中牽著她前行告訴她不怕,他亦師亦友,他無可替代。
五
許霖名聲太顯,獄卒沒有輕慢于他,我看見他在囚室內燃燭讀史,怡然自若。
送他回府的路上我與他閑聊,猶豫后,提出了攢在心頭的疑問。
“聽聞先帝曾有意將陛下許配給你,可究竟是為什么陛下嫁了崔樺?”
許霖僵立不語。我繼續道:“莫非真如坊間野聞,陛下擇崔樺為婿是因為她一早就打算謀奪皇位?”
畢竟崔樺雖死于先帝猜忌,可他死后舊部悉數為陛下拉攏,得到了好處的還是她。
“不是。”許霖開口,“她議婚時才十六,哪有那么深的心機……當年,是我拒絕了她。”
輕羅十六歲時,沒人相信她有為帝的那一日。十六歲的輕羅脆弱、怯懦,莫說涉足朝堂,就連在后宮都不敢有絲毫逾矩。那年皇帝病倒,諸王之亂愈演愈烈。那年濟王妃也亡故了,她死于長久以來的憂郁不安。當輕羅匆匆趕到道觀時,濟王妃已經身亡。許霖守在王妃身側,聽到門開的聲音后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遞上了一條干凈的巾帕。
輕羅將他的手推開:“我想知道怎樣才能不哭出來。”她聲音沙啞,“太子死后,崔后便聽不得哭聲,有宮女私下悼懷亡父,被發現后竟被杖斃……”她拼命地咬緊嘴唇,死死壓抑著哭腔。深宮幾年蹉跎,她不得不被磨平了棱角。
許霖陪輕羅在道觀坐了一夜,他反復告訴輕羅在這里她是安全的,可這個女孩寧愿將自己的十指放入口中咬得血肉模糊,也不敢哭一聲。之后輕羅日漸消沉。
中宮變得空蕩。那些曾讓輕羅不愉快的兄弟姊妹都因各種緣故不在了,她成了中宮唯一的孩子。崔后注意到了她——那時崔后已有些瘋癲了,她會將輕羅當作自己死去的孩子,清醒時卻又對輕羅動輒打罵。輕羅幾度險些被她打死。
許霖看到她臂上的傷后常送來傷藥,并佯作不經意將此事透露給了皇帝。但那時的許霖是天真了,他以為皇帝至少還有憐憫之心,卻沒有料到皇帝顧忌崔家權勢而選擇了縱容崔后的瘋狂。
外戚勢大,讓許霖感受到了權力的可怕。好在許霖在皇帝身邊還說得上話,在聽他數次勸諫后,皇帝決心為輕羅定下駙馬。讓輕羅出嫁,總比在暗無天日的宮墻內煎熬要好。
由于許霖屢次為輕羅進言,皇帝以為他戀慕輕羅,想當然地直接下旨為他們賜婚。
雖說無人問過輕羅的意見,可她聽到消息確是歡喜的。十六歲的輕羅也不懂情愛,許霖多年的照料讓她下意識地依賴他,她將他當作是夜里的星光。
她因一道圣旨而滿心期許,可不久后傳來消息,許霖拒婚。輕羅嘔血昏了過去。她病了很久,在此期間崔后做主將她許給了崔樺。三年后她風光大嫁,和許霖再無瓜葛。
六
世上多的是人不服女子稱帝,為此她比先帝更防備宗室。
那日陛下處置了一批亂黨后似乎心緒不佳,她看著被血染紅的大殿,宣來了許霖。
“千秋萬世后,我將以何種面目出現于史冊上?”她問。
“大約是與呂雉、武后并論。”
“為何不可同秦皇漢武比肩?”
許霖看了眼地上才干涸的血跡,道:“陛下不能服眾,如何成為萬世明君。”
“不服朕的人都被殺了。”
“殺不能止殺。”
陛下驀地上前攥住許霖的衣襟,低吼:“之所以我走上這條路都是被你逼的,記住,是你!”
十八歲那年,輕羅在許霖那兒受過的辱,畢生難忘。她一病幾年。其間許霖來探望她,是趁著她睡著時偷偷來的,可也許是心有靈犀,她在他要走之前突然就醒了。
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袖,啞聲問了句為什么。
許霖甚至不曾回頭看她一眼:“公主很快要出嫁,當好生休養才是。”
“你喜歡我嗎?”輕羅不管不顧地問出這句話。
“公主問的話還真是傻氣……”總算等來了他開口,略帶責怪的口吻讓人想起了很多年前。
“為什么?”
“因為我……”他慢慢拿起了身旁桌上放著的刀,“無論如何也不會娶你。”
用來削果皮的刀不甚鋒銳,但他利落地斬斷了自己被輕羅攥住的衣袖。所謂割袍斷義。
“為什么!”輕羅聲音凄厲。
許霖總算轉過臉來:“我年少以才學揚名,可你知道為何我始終只能做史官嗎?”他目光冷然,“因為出身——我非世家子,唯有祖父曾領太傅一職罷了。高門大族堵塞了官路,我若是再娶了一個反賊生的公主,還有出頭之日嗎?”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輕羅會記住那日他嘲弄的眼神、冷淡的口吻,以及每一個錐心的字眼。
那個壓抑活了多年的輕羅終于被許霖的一番話徹底逼死,從那之后存于人世的,是不擇手段的濮陽公主、是凌厲心狠的女帝。
“陛下與其怨恨,不如好生考慮如何治國。”許霖推開陛下的手,往后退了三步。
“不勞許卿費心。”陛下咬牙冷笑。
許霖朝她一拜,退出了明正殿。他走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一事,許霖曾因陛下不夠尊貴而拒婚,可之后那么多年,也沒見他定過親。
七
許霖的話難聽卻沒有錯。于陛下而言,最要緊的事的確是治國。興風作浪的人不少,就連朝堂上的文臣都因陛下的女子身份而各懷異心。陛下為此殫精竭慮,仍只能仰仗手中強兵嚴防死守。但以陛下的謹慎,也終有一日遭了暗算。
冬至郊祭時遇上了賊寇,羽林軍被沖散。陛下由心腹護著殺出重圍,我因為一直貼身伴駕的緣故,也順帶被救。接下來事態的發展,讓我明白這件事遠不簡單。
天子遇襲理應有軍隊馳援,可我們只等來了數不盡的追兵。好在剩下的羽林軍依舊有能力護送陛下回京,但臨到京城之下時,陛下卻冷著臉令所有人速速撤離。
“城門守將面生,城外一片狼藉,我甚至能嗅到血腥氣。”她面沉如水,“長安已易主。”
是駐城禁軍倒戈,先派人刺殺陛下,又在帝都掀起政變擁立了某位被陛下軟禁的宗室。
陛下當機立斷逃離京畿,轉而尋求邊關心腹鎮將的幫助。
一路疾行自是辛苦,但陛下堅毅不輸男兒。我在休息時問了陛下緣故,她只輕描淡寫笑道:“先帝末年大亂,朕幾欲喪命,那時吃的苦更多。”
先帝末年諸王奪嫡攪起腥風血雨,當年陛下依附皇子中的淮南王。打著淮南王的名義游說權貴拉攏臣僚,先帝駕崩時淮南王起兵,在最后關頭為陛下所殺。
回首當年,才驚覺當年每一步都兇險無比。那時許霖又在做什么呢?我努力回想。
許霖是先帝身邊最受器重的史官,更是心腹,但與陛下沒有什么交集。眼下帝都反賊作亂,而許霖還尚在帝都。他生死不知,但陛下從未有一次問起過他,許是行軍太累了。
長安那位偽帝是宗室旁支,本不夠資格登基,于是他宣稱先帝臨終有旨,說是宗室中凡有能誅滅濮陽者皆可為帝,以此煽動旁人與他一同討伐陛下。
接應陛下的鎮西將軍還未趕到,追殺陛下的兵馬便已殺來。
陛下對我說;“軍中無須史官。”
我明白她這是要拋下我這個累贅。
“……若被俘回帝都,看看許霖可好,告訴他,盡力活著。”又補充道,“要他一定活著。”這是她最后一次提起許霖,我在她眼中分明看到了不舍。
后來我果然被俘回了長安。 聽說許霖已被下獄,好在我只是陛下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近侍,沒人會費心看管我,很快我尋機見到了他。讓我吃驚的是許霖獄中的凄慘,他顯然受過刑,遍體鱗傷,唯有眉目間的淡然從容如故。
許霖之所以觸怒偽帝,是因為偽帝要許霖出示先帝起居注,以證明先帝的確下了那道所謂的口諭。許霖自是不允,于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那位如今勢大……”我低聲勸道,“不如虛與委蛇。”
“我若證明了那道口諭存在,那陛下怎么辦?”
這,似乎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許霖關心陛下。
“可陛下希望你活著……”
他愣了一下,終是閉上了眼。
“陛下的意愿,你也不理會嗎?陛下會勝的,你一時屈從也沒什么。”
許霖始終不言。
八
初春,陛下集結大軍向長安攻來。城內暗流洶涌——無論如何陛下總歸是先帝名義上的女兒,遠比出身旁支的偽帝要尊貴。為此偽帝數度逼迫許霖。我每回見他,他的情況都比上一次更糟。
長安有不少人憤懣于偽帝的殘暴,偽帝不為所動。我既悲且怒:“死后萬事空。陛下的兵馬很快就要來了,你的犧牲毫無意義,你、你何苦……”
而他高熱不退開始說胡話:“我讓人暗示輕羅投靠淮南王,淮南王重情,若他登基輕羅可一生無憂,為何她非要稱帝……
“我不是輕視她,只是以女兒身冒天下之大不韙,太苦……
“有很多人不服她,對嗎……”
有一天我接到消息,許霖不行了。我匆匆趕到時他已奄奄一息。
“陛下還等著你活著見她,你怎么就……”我泣不成聲。
他低聲說了什么,我湊近,只聽到三個字:“對不起。”
這一聲抱歉是說給誰的,我并不知道。許霖永遠地合上了眼。
陛下收復長安后沒有去許霖墳前看一眼。倒是有許多臣子感懷其忠義,懇請陛下為他修整墳陵追贈謚號。這些陛下都應允,但仍舊不去拜祭。她只是沉默著聽完我敘述許霖死前的種種,然后說:“他果然愿為道義而死,也不肯為我而生。”
在他死后陛下或許是難過的。她用那樣嚴厲的手段懲治亂黨——尤其是折磨過許霖的人,這未嘗不是一種宣泄。可惜逝者已逝。
歷經過大亂后對陛下不服的人反倒少了,在諸多文臣武將的輔佐下,國力蒸蒸日上。
許霖死后我取代他成為史官之首。他生前保存的史料都到了我這兒,包括先帝的起居注。可陛下再沒有問過這個,她已經能坐穩皇位。比起起居注來說,我更喜歡翻閱許霖留下來的手記,他曾隨王伴駕,隨手記下的見聞都有了不得的價值。
漸漸我發覺許霖手記中大半寫的都是陛下,明明他在先帝身邊的日子更久。他記的都是瑣事,譬如說他陪陛下折花、教陛下文賦——一樁樁一件件,清晰生動,我幾乎可以透過紙張看見年少的陛下活在我眼前。
手記的最后他寫道:陛下少聰慧,有仁義,備德行……
看日期是先帝駕崩后,這里的“陛下”,指的便是如今這位。他曾說陛下死后會與呂武相提并論,可他這樣寫,哪里會讓人覺得陛下兇惡歹毒?
女子稱帝,少不得要為世人非議,他字字句句都是在為陛下開脫。我不懂他為何明明在乎陛下,卻要表露出疏離。直到后來我也娶妻生子,才在某一天無意中回想起許霖手記上的一個段落時驀然明白了答案。
濟王妃死在許霖面前,陛下沒來得及趕到,王妃將許霖當作了自己的女兒,她攥著許霖的手,求他一定要活下去。可在那樣一個黑暗壓抑的時代,無權無勢的人要活下去太難了。他回絕陛下的那番話,其實真正的意思是,他沒有辦法保護她,故而只能離開。
但后來我發現我想錯了。許霖并沒有離開,他只是站在了暗處繼續看著她。
許霖曾數次借著身在先帝之側的便利為陛下傳遞消息,助陛下躲過劫難,他做得隱秘,所以陛下都不知道。在先帝最后那幾年時,由于許霖的幫助,陛下的實力已經強到讓先帝都警惕的地步。從先帝起居注的蛛絲馬跡來看,先帝是對陛下起了殺心的。
至于陛下如何熬過去的,我卻不知了。許霖一生恪盡職守,然而先帝最后那半月的起居注卻寫得含混。直到一位曾伺候過先帝的老宦官重病將亡,我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
宦官昏睡時喊先帝恕罪,我在他回光返照之際詢問他緣故,他哭著說:“奴與許大人愧對先帝。”
他說先帝死前終于決定對付陛下。那時三省六部的臣子都卷入了奪嫡之中,先帝信不過,便令身邊的許霖擬旨,將當時是濮陽公主的陛下和親北漠。
許霖當著先帝的面寫下了詔書,卻在出門后將圣旨投入了火中。老宦官收了他的賄賂,對此三緘其口。幾天后宮變發生,濮陽公主輕羅踩著遍地的尸骨成了新帝。
如果和親的詔書早幾天被公布,那么歷史或許就要改寫。
我明白了許霖死前說的為什么是對不起。這三個字不是給陛下的遺言,而是緣于自身的愧疚。他為了陛下曾背棄了自己奉行的道義。可他這一生,不曾愧對過陛下。
我將我發現的一切告知陛下。這時的她已是滿鬢霜白的老婦,我費了很大的聲音她才聽清我在說什么,笑著問:“許霖是誰?”
我這才驚覺原來不知不覺已過去了近五十年的歲月。
“陛下……是忘了嗎?”
她沒說話,年老的人精神不好,我再度抬起頭時她已靠在椅子上睡了。可告退起身之時,我看見她眼角似乎有兩行淚落下。她又哭了,如果許霖還在,會對她說什么呢?
終
我由于忙碌并不常去看許霖,本以為他墳頭應是雜草叢生,沒想到那里似乎常有人祭拜。那日我正好撞見了一位掃墓人,是個陌生的青年,按理說與許霖并無交情。
他說是因為敬許霖忠義。他說他的祖父常與他談起偽帝掌控長安時的暴虐無道,聽來讓人義憤填膺,所以佩服許霖的寧死不屈。
青年走后我在許霖墳前站了很久,我也已經老了,當年不明白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偽帝暴虐之名世人口口相傳,可作為一個史官,我后來編整史料時發覺,他其實殺人不多。他只是不該迫害死了名滿天下的許霖,由此激起了眾怒。
許霖因守臣節而死,他的死讓滿朝文武都心有戚戚。原本人們以為女子為帝荒唐,可經過偽帝之事后方覺與其讓暴君登基不如擁戴女帝。偽帝失德,才襯出陛下之英明。
許霖重傷時都在擔心陛下皇位不穩,他用自己的命,最后助了陛下一次。
又幾年后,陛下駕崩,我受命為她編實錄,提筆后忍不住添了一句:許霖,直臣也,帝有過,常違逆不遵,然其心忠貞,莫能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