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婧
法醫不酷
□ 王 婧
每當被問及為什么選擇做法醫,吉馳總是幽默地回答“醫患關系穩定”

自從網劇《法醫秦明》開播,吉馳收到的“想學法醫”的私信一下子多了起來。來信的人覺得法醫真酷:在案發現場查找痕跡,提取物證;在尸檢時發現異常,回到實驗室做實驗;得到結論后漂亮地推斷整個案件過程;到了法庭之上舌燦蓮花,說得嫌疑人啞口無言、只能認罪。別說普通觀眾,就連作為法醫工作者的吉馳也表示羨慕崇拜。事實上,這夸大了法醫的工作范圍,比如現場提取指紋、腳印、可疑印記等工作實際上應該由痕跡技術人員來負責。
“大部分人想當的僅僅是想象中的法醫。半夜去案發現場沒覺睡,頂著尸體高度腐爛的臭味,這些才是工作常態。”不過吉馳并不擔心自己的冷水會澆滅這些孩子想學法醫的熱情,“真正發自內心愿意從事這個職業的人,會在了解了真實情況之后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這樣的人哪里會因為別人而改變了自己的志向呢?”
吉馳很少主動提及自己的職業,他覺得沒必要。既避免了像同行一樣遭遇與人握手但對方不肯的尷尬,也省卻了無數次回答“那你們天天擺弄尸體吧?”的煩惱。
“這可以說是對法醫最大的誤解了,沒有之一。”
曾有人加了吉馳微信,天天追著他要尸體的照片,他一再表示沒有,而且就算有,這照片涉及工作保密也是肯定不能外傳的,最后對方來了一句:“你不喜歡尸體,當什么法醫啊?”吉馳覺得這是對他職業的不尊重,刪除了對方。
尸體檢驗的確是法醫專業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工作內容,屬于法醫病理學的范疇,但是法醫的工作對象并不僅僅局限于尸體。實際上,除了常去案發現場的公安法醫外,在檢察系統、社會鑒定機構也存在著數量可觀的法醫。而法醫專業除了常見的法醫病理學,還有法醫臨床學、法醫毒理學、法醫毒物分析、法醫物證學、法醫精神病學、法醫人類學、法醫昆蟲學等。吉馳的工作方向是法醫病理學和法醫臨床學,一個面向尸體,一個面向活體。
吉馳從不怕面對尸體,不管它是什么樣子。
腐爛之后的尸體會產生、積聚很多氣體,像氣球一樣膨脹。即便生前很瘦,也會變得圓滾滾,表現在臉上就是眼球突出,嘴唇外翻,形成“巨人觀”現象,視覺沖擊力十足。
解剖時切開肚子,一股尸臭味直沖腦門,吉馳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但能肯定那是他聞過的最惡心的味道。尸檢時戴的口罩一般是普通的醫用口罩,不隔味兒,只能阻隔飛濺的液體。遇到高度腐爛的尸體,嘔吐感一陣一陣地涌上來,“聞著聞著鼻子就被硫化氫(硫化氫是腐爛時產生的一種劇毒氣體,可以麻痹嗅覺神經)麻痹了,也就沒有了那么強烈的嘔吐感了。”偶爾戴著有效過濾臭味的防護面罩,衣服、頭發還是不可避免地沾染味道。
高腐尸體縫合時也很麻煩。有次做完尸檢縫合尸體時,活干得有些急,針尖直接戳在了吉馳的手指上。尸源不明,不清楚是否有傳染病,嚇得吉馳趕緊沖下臺扯掉手套衣服,在水龍頭下面沖了半個小時,75%的消毒酒精用了一整瓶,直到完全擠不出血。后來檢查萬幸沒有異常。
為了提高保護性,吉馳做尸檢時一般會戴三層手套,第一層是塑料PE手套,防水防味,第二層是一般的橡膠手套,第三層是質量稍好的橡膠手套,有時會在橡膠手套外面再戴一層線手套防滑。不過,在鋒利的刀片、針尖、剪刀面前,這些手套的保護作用實在是弱得可憐,所以干活的時候法醫們常常互相提醒,別傷著自己,更別傷著別人。
面對高度腐爛的尸體,吉馳也會有抗拒感,這是人體的正常反應,“我喜歡法醫工作的性質和結果,盡管過程可能會充斥著讓人厭惡的東西,但是為了最終的目的,我都會堅持把過程完成好。”
每當被問及為什么選擇做法醫,吉馳總是幽默地回答“醫患關系穩定”。他想學醫,又不想面對復雜的醫患關系,于是選擇了法醫。為了入行,他留過級,蹲過班。
2007年高考,考前估分填報志愿,吉馳任性地只填了一個志愿——中國醫科大學法醫學專業。結果發揮失常,落榜了。第二年高考志愿填報改革,先出分后填志愿。吉馳家在吉林,他想讀好學校,離家遠一點也沒關系。在老師的建議下,他填報了四川大學電氣信息類專業。
入學后第一個星期,面對著課程表上自己最討厭的數學和物理,吉馳覺得這專業不適合自己,“學著很痛苦,可能連畢業都成問題,何談就業呢?”熬了一個學期,他下定決心轉專業。轉到法醫學專業后,因為基礎課程完全不同,吉馳降級從大一重新學起。“能學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專業,一年的時間又算得了什么呢。”
本科最后半年是到公安局跟隨公安法醫參與實際的法醫工作。公安法醫一般實行24小時值班制,在人手不足的基層,兩三天就要安排一個24小時的班。若是運氣不好,一個接一個的現場也不是沒有可能。
吉馳實習所在的公安局實際管轄103個社區、28個村,有四名正式法醫,算上吉馳和另外一名實習同學,六個人分為兩組,每組值班一周,轄區內任何一個地方需要法醫的時候都必須到場。
刑事案件特征特別明顯(比如死者身上被砍了很多刀)以及可疑的自殺現場,都需要法醫。不同死亡現場,關注的內容也不一樣。如果有人在家里上吊,法醫需要根據現場的足跡、勒痕、吊亡高度等信息來判斷到底是不是自殺。勘察之后如果可以排除刑事犯罪,尸體就交由死者家屬處理;如果有疑點,一般會先運至當地殯儀館保存,再進行尸檢。
實習時吉馳為了多積累經驗,一直住在單位,無論是否輪到他值班,他都拜托共事的前輩有現場時一定要帶上自己。有時候半夜出現場,前輩不忍心叫醒他,第二天他又繼續提醒。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案情吸引了,可能很少會有人注意到秦明在第一集里就是半夜出的現場。”實際工作中,案件的發生不分時間。有次夜里12點多接到指揮中心電話,吉馳和同事驅車兩小時趕到事發山村,結束工作回到局里已凌晨5點,東邊的天已經發白了。
身為法醫,吉馳需要讓死者“開口說話”。自殺還是他殺,什么時候死亡,怎么死亡,每做出一個推斷都要用勘查或者檢查得來的證據說話。
一個人死亡后,如果不進行人工干預,尸體會逐漸腐爛,腐爛的不同階段會吸引不同種類的昆蟲,最先引來的便是蒼蠅。蒼蠅喜歡在尸體上有孔的地方產卵,如果尸體上恰好有傷口,就更是蒼蠅喜歡的環境了。不同種類的蒼蠅在生長周期上會有所區別,吉馳會采集尸體上的蛆蟲進行測量、對比,大致推斷出死者的死亡時間。當然死亡時間的推斷是綜合考慮的結果,這只是方法之一,前提是尸體所在環境比較穩定,“萬一死亡后好幾天都沒有招來蒼蠅,這個方法就是不靠譜的。”
死亡是一件讓人悲痛的事情,死者家屬經常會產生“親人一定是被人害了”的想法,對很多在法醫看來正常的現象產生懷疑。
“后背這么大面積都是紅色的!這難道不是被打過的傷嗎?這是被人打死的啊,你們為什么不管啊!”但是對于吉馳來說,這其實是最常見的尸斑:顏色暗紅、均勻,出現在尸體沒有受到壓迫的地方。比起尸斑,皮革樣化更像是傷痕。人體死亡之后,攝取水分的能力喪失,血液循環停止,蒸發喪失的水分不能得到補充。一些皮膚較薄的部位水分迅速蒸發,皮膚變干變硬,呈黃褐色、深褐色或者蠟黃色,“有點像羊皮紙”。
從表面上看,皮革樣化與挫傷非常相像。即使是法醫也不能僅憑經驗就斷定是皮革樣化,尤其是真正受過傷的部位也會皮革樣化。“最有‘發言權’的還是尸體本身,”通常情況下動刀切開一看即可判斷,“如果是生前的損傷,皮下組織一定會有出血點,要是皮革樣化,皮下是干干凈凈的。”更準確的方法是吉馳口中的“金標準”,“切下來一塊可疑位置的皮膚,在福爾馬林中固定、切片,拿到顯微鏡下觀察。”
無論面對尸體如何淡定,面對死者家屬時,吉馳都無法保持同樣的冷靜。“我對尸體的感覺很平淡,什么樣兒都能接受,可是我無法面對還活著的人爆發出來的悲慟。”他時刻提醒自己保持理性,保持中立,但還是對現實的無力感到難受,只好在縫合尸體時針腳盡量密一些好看一些,“親人死了,家人已經很傷心了,我們做完了尸檢,最后收尾做得好看一點,也算是給家屬一點點安慰吧。”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