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的親戚

◎劉洪林

體面的親戚

◎劉洪林

張嬸的男人走得早，這些年她含辛茹苦，一個人把女兒張丹拉扯到了大學畢業。

張丹是個懂事的姑娘，原以為畢業以后工作了，就能夠好好孝敬媽媽，可是事與愿違。因為她學的專業比較冷門，畢業都快一年了，始終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這讓她心急如焚。

沒想到這天，張丹滿臉喜色地從外面回來，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一張應聘表格，對張嬸說：“媽，我今天去的這家公司，他們剛好要招我這個專業的人，這可是家外資企業呢！”

張嬸一看，表格上的字全是中英文對照，透著一股子洋氣，心里不由得又驚又喜。

晚飯過后，張嬸把桌子抹得干干凈凈，然后讓張丹拿出表格來仔細填寫。她知道女兒英語很好，這次正好有機會可以讓她一顯身手了。

不料填著填著，張丹忽然手停了下來。原來，這一欄要求填應聘者的聯系方式，只標著“手機號碼”四個字，張丹沒有手機，所以傻了眼。

張丹抬起頭，猶猶豫豫地問她媽：“要不，我就填咱家的電話？”

張嬸一時拿不定主意，她想這次機會對張丹來說真是太難得了，不僅專業對口，而且還是外資企業，可千萬不能出一點差錯。張嬸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不容分說地對張丹道：“明天就去買手機，再買套衣服，咱可不能讓人家挑出毛病來。”

第二天，張嬸把積攢多年的錢拿出來，給張丹買了部手機，又買了套衣服。

張丹知道母親的不易，所以更精心地做應聘前的準備。果然，她沒有辜負張嬸的期望，順利通過兩輪筆試后，進入了面試。現在，就等著最后的結果了，母女倆天天守著這部手機，就盼著能接到個好消息。

這天是禮拜天，為了緩和一下緊張心情，張嬸硬拉著張丹出去走走。在小區門口，她們碰上幾個街坊鄰居，張嬸便停下來，和他們嘮了幾句家常。就在這時候，張丹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母女倆立刻緊張起來，張嬸急急地推著張丹說：“丹丹，快回去，媽等會兒就來。”

張丹漲紅著臉應了一聲，在大家的目光注視下趕緊往家跑。一路上，她心里不住地猜測：這個電話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鈴聲一直在響，可她不敢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

這時候，張嬸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她看得出來，這幾個街坊鄰居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都帶著驚訝和疑問。不過此刻她沒心思和他們解釋，打了個招呼就緊隨張丹回了家。

張嬸剛踏進家門，張丹就歡天喜地地撲了上來，抱著張嬸興奮地說：“媽，我面試通過了，公司來電話說，明天要來家訪。”

“真的太好了！”張嬸緊繃著的神經這才松了下來。

為了給公司來的人留個好印象，張嬸和張丹忙了一整天，里里外外將房間打掃完后，又把平時舍不得用的桌布呀擺設呀一股腦兒地全搬了出來。這么一折騰，效果還真是不錯，乍一看，房間里不僅整潔，而且還透出點精致來。

第二天上午，屋外果然響起了敲門聲，張嬸滿臉笑容地去開門，可是門一開，她的笑臉卻一下僵住了。原來，來客她不僅認識，而且還是這個時候最不愿見的人。

張嬸很不自然地把客人請進屋，嘴里喃喃道：“楊同志呀，你今天怎么來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一聲啊！”

來客叫楊梅，是民政局的城市低保督察員，兩年前張嬸申請低保，正是經這位楊梅同志審查后通過的。此刻，楊梅四下打量著被張嬸母女倆精心整理過了的房間，話里有話地說：“張嬸呀，屋里收拾得挺不錯呀，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吧！”

張嬸一聽，尷尬地連連擺手，心里真是有苦說不出。唉，今天真是撞了鬼了，該來的還沒來，不該來的卻偏偏先來了。

楊梅見張嬸神色不對，干脆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張嬸，不瞞你說，我今天是上門找你來核實情況的。我們接到群眾反映，說你給女兒買了部手機，有這回事吧？”

一聽這話，張嬸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嘴里結結巴巴的不知道怎么說才好。身為低保戶的她當然知道，本市低保條例早有規定，如果低保家庭使用手機，是要被停發最低生活保障金的。

楊梅見張嬸如此神態，心里就明白了幾分，便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表格來，對張嬸說：“這是調查表，如果手機情況屬實，你就簽個字。”

張嬸大驚失色，后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說：“不行，不行呀，楊同志，我們家的情況你是了解的，你可千萬不能取消我們家的低保啊！”

站在邊上的張丹見媽媽這樣子，不禁心里一酸，噙著眼淚對楊梅說：“楊阿姨，都是我的錯，手機是我要媽媽買的，我是想快點找個工作。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張丹把事情的前后經過給楊梅說了一遍。

作為民政部門的督察員，天天跟低保家庭打交道，楊梅幾乎每天都會聽到這樣的話，她半信半疑地問：“這么說，你應聘的那家公司，今天也會派人來？”

張丹肯定地點點頭。

楊梅說：“那好，今天我就在這里等，可以嗎？”

張丹看了一眼媽媽，知道楊阿姨不太相信自己，正要再解釋時，門外忽然又響起了敲門聲，楊梅示意張丹去開門，自己則走進里屋，放下門簾。

張丹惴惴不安地打開房門，頓時眼睛一亮，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經他自我介紹，果然是公司負責招聘的人事經理。

母女倆趕緊把經理請進屋，倒水遞茶忙個不停。

經理坐下與張嬸寒暄了幾句，就開始詢問起張丹的家庭狀況。當得知張嬸早已下崗、張丹的兩個舅舅也都沒有職業時，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張嬸一看經理這個表情，心頓時懸了起來，生怕糟糕的家庭狀況影響張丹的應聘結果。

經理直截了當地問張嬸：“你們家還有其他什么親屬嗎？最好是有正當職業的。我們公司是外資金融機構，對應聘者的家庭背景有一定要求，你女兒現在其他方面都還不錯，如果因為家庭背景不好而不能進入公司，也挺可惜的。所以你盡量想想看，哪怕是遠一點的關系也行。”

聽了這話，張嬸可真是犯了大難，她想了又想，可就是找不出一個體面的親戚來。張嬸嘆了口氣，滿懷歉疚地看了一眼張丹。

張丹不敢看媽媽的眼睛，扭過頭，眼睛里分明噙著兩汪淚水。

見此情景，經理無可奈何地直搖頭。

這時候，忽然門簾一響，楊梅從里屋走了出來，與經理握過手后，自我介紹說：“我是張丹的遠房姑媽，剛才無意間聽到你們的談話。這樣吧，我雖然跟張丹的關系遠了一點，但好歹也算是親戚，如果需要擔保的話，我非常樂意。”說罷，她把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

經理接過一看，連連點頭道：“哎呀，這可太好了！你是公務員，行啊，行啊。”

母女倆送走經理之后，張嬸激動地拉著楊梅的手，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卻說楊梅回到單位，看著桌上的群眾意見反映情況調查表感到左右為難，關于張嬸目前的家庭經濟情況，到底該怎么填呢？填“情況屬實”吧，張丹雖然買了手機，可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填吧，這事又是局長親自交代的，等會兒局長問起來怎么辦？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局長打電話過來，說有事讓楊梅去一趟，楊梅只好硬著頭皮去局長辦公室。推門進去時她吃了一驚，原來到張丹家去過的那位公司人事經理也在。經理見了楊梅，笑吟吟地起身問好，楊梅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想想畢竟是在張嬸家里，僅憑一張工作證，對方無法證實她的身份，再到單位核實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送走經理后，局長疑惑地問楊梅：“這個張丹家，就是我讓你去調查的那個低保戶？”楊梅點點頭。

局長很詫異：“那你真是那孩子的遠房姑媽？”

楊梅知道，再不解釋清楚，局長肯定就誤會自己了，于是就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局長聽完后沉吟片刻，委婉地對楊梅說：“這件事情嘛，你的出發點肯定是好的，但是這個先例一定不能開啊！”

最后，因為張丹使用手機的原因，張嬸家的最低生活保障金還是要被停掉，楊梅遲遲不愿將這個決定告訴張嬸。可是讓楊梅沒想到的是，張嬸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天楊梅剛到單位，就看到張嬸在門口等她。

張嬸一臉緊張地問：“楊同志，我們家的事情，沒讓你受什么委屈吧？”

楊梅搖搖頭。

張嬸頓時松了口氣：“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張嬸歉疚地告訴楊梅說，那天認親的事情，不知怎么竟傳出去了，現在街坊四鄰都以為張丹真有個姑媽是民政局的干部，而她們家的低保也是走后門弄來的。張嬸生怕謠言傳到楊梅單位里，影響楊梅的工作。

楊梅很感動，關切地問張嬸：“張丹現在工作怎么樣了？”

張嬸嘆了口氣，神色黯然地直搖頭：“沒去成。”

“什么？沒去成？”楊梅大吃一驚。

張嬸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楊梅的一再追問下，她才說：“公司后來又進行了深入調查，說我們家丹丹根本就沒有什么遠房姑媽，還批評她不誠實，所以沒有錄取她。”

楊梅一聽，心里充滿了歉意，這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嗎？可是那天，她確實是一番好意啊。

張嬸看到楊梅臉漲得通紅，急忙說：“楊同志，這不怪你，那天你是好意，要怪，也只怪我們自己家境太差，怪我們找不出一個體面的親戚啊！”張嬸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交給楊梅。

楊梅一看，驚呆了。這竟是一份寫得工工整整的自愿退出低保的申請書。

張嬸苦笑了一下，說：“丹丹昨天去深圳了，她的同學幫她聯系了一份工作。丹丹說，咱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這份低保應該讓出來，讓給比我們更困難的家庭。”

（原載《巧合故事》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 河南李恒克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