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本色

杜冬

從江孜白居寺出發，沿著年楚河下行，20公里處就到了重孜鄉。

74歲的齊吾崗巴畫派畫師扎西多吉如今很少親自作畫，更多是指導弟子們作畫，他的兒子加白多吉則成為了這座重孜鄉山腳下齊吾崗派畫院的主要創作者和大師。

齊吾崗畫派傳承人扎西多吉 （上圖）。齊吾崗派唐卡傳承人加白多吉指導弟子們繪畫。（下圖）顏道靖/攝

這座小院向陽，師徒們一溜并排盤腿坐在藏床上，唐卡畫布繃好了豎放著，畫師們以舌尖舔著細毛筆，瞇著眼睛描繪，沒人放音樂，也很少有人說話。加白多吉大師盤腿坐在最里面畫，儼然是一幅歐洲中世紀精工作坊的場面。

畫面上的內容和衛藏流行的勉唐、勉薩不同，用筆鋒利流暢，施色大膽，金剛手菩薩等神佛的背后并非山水，而是高大堅固的法座。其風格布局有些類似尼泊爾畫風，又有藏式繪畫的靈動神韻，與其最接近的繪畫作品，應當說是江孜白居寺的著名壁畫。

“我們齊吾崗畫派，是雅堆·齊吾崗巴活佛傳下來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據說這位雅堆活佛來自象雄（即阿里），”通過翻譯，扎西多吉說，他特別強調，當時是1200年，“就六大流派來說，算是早一點的”。

“雅堆活佛的故鄉在山南，但他曾去過許多寺廟，比如古格什么的，給很多佛殿畫過壁畫，當時，西藏還沒有畫畫的，他已經很出名了，算是西藏的第一派唐卡?！痹鞫嗉俅瓮ｎD，再次強調這個如今頗為不出名的齊吾崗畫派實際是西藏最早的唐卡流派。

雅堆活佛開始，這種糅合了多種繪畫風格的畫風傳給了他的弟子，弟子又散葉開花，傳給更多的弟子或子孫，其中的一脈就是如今重孜鄉的扎西多吉。

“就我們所知，只有我們這一派齊吾崗畫派是正宗的，是從雅堆·齊吾崗巴一脈傳承下來的?！痹鞫嗉膬鹤雍偷茏觽兙缡钦f，沒有停下畫筆。尊勝佛母的曼妙姿態，古風盎然的飛鳥、大花瓣，廊柱一一顯現。

這批畫作完成后，會直接遞交到一些上海收藏家和信徒的手中，預付金早已支付了。

如果的確如此，為何這一散葉開枝的流派會在江孜一脈傳承，不絕如縷？

一切都源于公元1418年，這一年，江孜法王家族（夏卡瓦家族）的熱丹貴桑帕開始大規模興建白居寺，來自年楚河流域以及更廣大范圍的畫師紛紛在此會集，為白居寺繪制壁畫。至今在十方佛塔的壁畫上，還保留著這些畫師的署名和籍貫：拉孜德慶格瓦、覺囊貢卻桑波、乃寧堅贊巴等等，可見當時畫師會集之盛。

據扎西多吉說，正是修建白居寺所進行的規模浩大的壁畫工程，使得齊吾崗派再一次融匯了八方來風，最終形成了目前的風格。在日后的歲月里，齊吾崗派漸漸蟄伏于山野之間，西藏藝術風格流轉，從主尊，背景，身段，法座，色調無一不發生變化，卻很少影響到這個隱居的小派，因此其風格依然保留了白居寺的張揚與華麗。

當然，對于扎西多吉來說，這主要是一部齊吾崗派的光榮歷史，我問他，“當時白居寺的畫師里，有齊吾崗派的嗎？”

“當時只有齊吾崗一個畫派，其他畫派還沒有出現，所以，所有的畫師都是齊吾崗派！”老人驕傲宣稱。

但從更廣大的視角看，這是一部江孜特有的美感的光榮史。

江孜是八方來風匯集之地，財富、物資、傳奇，當然也包括藝術，這是屬于江孜的美感。因此，江孜畫風的源流還可以進一步上溯，直上溯至吐蕃贊普熱巴巾時代修建乃寧寺等寺廟，贊普衛松之子班闊贊在967年江孜宗山上修建宮堡的時代。

江孜特有的美感，就從那里起源。

無論是乃寧寺大殿中側身微笑的菩薩，或者是宗山法王殿頂上撲面而來的壇城，又或者白居寺護法神殿里騰挪跳躍，能聽得見鼻息的駿馬，江孜特有的美感，就在那里展現。

在漫長的蟄伏期，齊吾崗畫師們一邊耕種，一邊繪畫，沉浸在線條和色彩的世界里，借以度過江孜的漫長歲月。

繪畫的高峰期和農業正好吻合，多集中在春天、夏天和秋天，冬天畫得較少，因為無論是顏料調制還是唐卡繪畫都需要一定的溫度。在整個耕種季節，畫師們耕種完畢，洗手，盤腿上床，就開始繪畫。他們的時間隨著耕種的進度以及鄉親們對唐卡的需求，寺廟的壁畫訂單，每天精密調準。如果農活吃緊，就少畫一些;如果訂單要得急，就早些從地里回來畫。

齊吾崗畫派，正是以和莊稼播種及收獲相同的節奏，像是風吹麥浪，起伏于江孜的田野上。

“有齊吾崗派唐卡的書嗎？”我問。

“書？書都在肚子里?！奔影锥嗉f道。

齊吾崗畫派畫院大門（左圖）。繪畫用工具。顏道靖/攝 ??

畫師們與白居寺的故事還有一個章節。

1977年，塵封的白居寺開始維修，許多壁畫需要重新繪制。這些年來一直畫黑板報和領袖像的扎西多吉帶著自己16歲的兒子加白多吉，還有一些畫師，開始壁畫修復，包括白居寺塔、壇城殿等等，工錢是一天兩元四角。顏料重新被磨成細粉，金粉從拉薩買來，細致的筆觸又一次輕拂古老的墻面。

這是典型的西藏哲學：源頭帶來了千枝萬葉，而枝葉又會重新扶植和修補源頭，如同一個圓環。

我問了最后一個荒唐的問題：“如果白居寺這樣規模的寺廟壁畫，讓你帶20個上好的畫師，最快需要畫多久？”

加白多吉思考了片刻：

“最少需要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