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克信,潘金玉,賀 海
(1.四川大學 旅游學院,成都 610064 ;2.重慶文理學 院旅游學院,重慶 402160)
利益、權力和制度: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
蔡克信1,潘金玉1,賀 海2
(1.四川大學 旅游學院,成都 610064 ;2.重慶文理學 院旅游學院,重慶 402160)
探索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是實現沖突治理、推進旅游可持續發展的前提。應用扎根理論方法,通過對四川省L縣H景區社會沖突主體雙方訪談材料的編碼分析,可以發現:旅游社會沖突是經濟利益、制度、權力、能力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其中經濟利益是引致社會沖突的直接誘因,權力及制度是旅游沖突產生的深層成因,能力是社會沖突產生的中介條件;同時發現:客觀意義上的利益分配不均是沖突產生的必要條件,而弱勢利益群體主觀意義上的相對剝奪感的形成是旅游沖突產生的充分條件,并且作為“魅力型領袖”的旅游精英及參照群體的選擇對于弱勢群體相對剝奪感的形成具有顯著影響。這些認知,在一定程度上為沖突解釋從“單維分析”走向“多維分析”提供了框架與參照,也為旅游管理部門制定相關決策提供了新的視角。
旅游社會沖突;成因機制;扎根理論;相對剝奪感
旅游社會沖突是指旅游開發過程中旅游者、當地社區、地方政府、NGO組織和外來旅游開發商各利益群體之間以及社群內部成員之間,因信仰、權利、地位、價值觀念、利益分配等差異而引發的社群對抗[1]。旅游業的深入發展,使旅游地的社會沖突現象頻發。近年來,僅媒體公開報道發生沖突事件的就有鳳凰古城、麗江古城、潿洲島等景區。在建設和諧旅游目的地和推進旅游可持續發展的背景下,社會沖突治理已成為旅游目的地治理的重要內容。而深入理解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則是實現沖突治理的前提與基礎。
有關社會沖突的成因探討,經典的社會學者從不同視角提出了諸多理論成果??迫麖娬{,現存不平等體系中合法性的撤銷是沖突產生的關鍵前提[2]21-22;達倫多夫認為,現代社會沖突是一種應得權利和供給、政治和經濟、公民權利和經濟增長的對抗,并認為沖突是權力分配而非經濟因素所引起[3]4。而我國學者孫立平認為,社會分工的深化以及在社會分工基礎上形成的利益分化是現代社會沖突頻現的重要原因[4]171;于建嶸則將農村利益沖突加劇、農民負擔過重視為我國農村社會沖突事件最為重要的導致原因[5]。
雖然經典的理論成果為我們認識社會現象提供了有益啟示,但是旅游社會沖突源于20世紀后期大眾旅游的興起,與早期以社會運動為代表的社會沖突現象具有顯著不同的時代背景,且由于旅游業的綜合性、外向性等產業特征,使旅游社會沖突具有其自身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而國內外學者對于旅游地社會沖突的研究始于21世紀之后,研究成果較為匱乏。國外學者認為,旅游利益分配不均、文化價值觀的差異等造成了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社會矛盾[6],并主要將其作為旅游負面影響的產物予以關注[7-8]。而在國內研究中,雖然部分學者對沖突的成因解釋進行了初步探討,但現有研究更多停留于現象層面的描述,如經濟因素說,即利益主體的自利性[9]、補償資金問題[10]等,社會因素說,即居民就業不足、基礎設施建設滯后、交通壓力、居民生活水平沒有有效提升[11]等,環境因素說,即環境惡化問題[10,12]等,此外,也有學者持“景區沖突源于合同”[13]之說等等。
雖然國內外學者對于旅游社會沖突的關注已經有了較好的積累,有助于深化對沖突現象的認識,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在研究方法上,現有文獻以“客位”視角的規范分析居多,缺乏對于參與實踐的沖突主體行動邏輯的研究;在研究內容上,以描述性研究為主,導致重復性研究較多。由此使得現有研究成果停留于現象的描述與事件的表達,而缺乏深層次成因機制的理論解釋。伴隨旅游業的深入發展以及旅游目的地的社會轉型,社會沖突日益成為一種常態現象。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探尋旅游社會沖突背后的成因機制,仍為旅游目的地治理研究的重要任務。
基于上述理論研究和現實背景,本研究嘗試回答:導致旅游社會沖突產生的因素是什么?各形成因素間的作用機理是如何的?為此,本文以四川省H景區的沖突事件為例,通過對沖突利益主體訪談材料的編碼分析,建構沖突成因機制模型,以期深化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解釋。
(一)研究方法
扎根理論方法是由巴尼·格拉澤(Barney Glaser)和安塞爾姆·施特勞斯(Anselm Strauss)于1967年提出的一種質性研究方法,其基本路徑是自下而上的建構理論,即扎根理論是從數據中而不是從預想的邏輯演繹的假設中建構分析代碼和類屬,從而使質性探究方法超越描述性研究,進入解釋性理論框架的領域,由此對研究對象進行抽象性、概念性的理解[14]7。本文主要關注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研究,考慮到現有研究缺乏成熟的理論解釋,對該問題的思考仍然屬于探索性研究。因此,扎根理論的研究方法更加契合本文的研究問題。同時,扎根理論方法也有助于從主位的視角(即當事人的角度)理解被研究者的態度、觀點及感受。
(二)研究對象的選擇
本文選取四川省L縣H景區社會沖突為研究對象,主要基于兩點考慮。首先,L縣H景區的社會沖突事件已經持續了兩年,且沖突雙方仍然處于緊張的對抗關系之中,是一例較為典型的因旅游資源開發而引起的旅游社會沖突事件;其次,基于可進入性的原則,本文作者對這一沖突事件已進行了前期的觀察,且與沖突利益雙方建立了一定聯系,便于田野調查的進入,為扎根理論所需的基礎數據的收集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三)沖突概述
四川L縣H景區為國家級重點風景名勝區及國家4A級旅游景區。B村為H景區外的彝漢混居行政村,由3個生產組構成。其中一組緊鄰進入H景區的旅游公路,在旅游業的帶動下,以農家樂為主要經濟。二組與三組均位于海拔約1900米左右的半山處,且距離旅游公路約3公里,經濟發展較為滯后,其經濟來源仍然依賴傳統農業種植、挖藥及務工,僅有少數村民參與低層次的旅游服務工作,在H景區的旅游開發中獲益較低,2014年人均年收入不足2000元。本文關注的沖突現象發生于B村二組與地方政府之間。為敘述方便,下文B村主要指B村二組。
H景區的社會沖突事件源于B村村民在海拔約2300米的山頂(野豬凼)上建設經營的5棟木屋客棧而起。2014年6月,在二組村民阿布的帶領下,二組46戶村民通過土地入股、集體參與的方式成功修建了5棟木屋用于旅游經營。在此之前,2009-2012年間,阿布等4位村民即在此進行過第一次木屋修建,但經營失敗。在第一次修建木屋時,村民自籌資金將B村至山頂野豬凼的5公里上山公路進行了修復平整,并接通了電源。在2014年6月木屋建成后,村民又自籌資金將5公里外的山泉水接通至山頂,解決了木屋接待的飲水問題。由于選址具有開闊的景觀視野,木屋與周圍生態環境較為契合,營業以來深受市場青睞,經營較為成功。
由于木屋客棧是在未取得相關行政審批的手續下建成經營的,地方政府要求對其進行拆除。2014年9月22日,景區所在的M鎮人民政府下發了“停建拆除通知書”,以違反鎮總體規劃為由要求對其進行拆除。2015年6月29日,M鎮人民政府再次下發“拆除違法建筑通知書”,同時州國土局景區分局也下發了“責令停止國土資源違法行為通知書”,以違反《土地管理法》為由要求村民在30日內自行拆除。而村民認為木屋沒有合法的相關手續是由于地方政府不受理申請所致,且所占用土地為生產隊集體所有的棄耕地,從而拒絕拆除。由此引發社區居民與地方政府之間的沖突對抗。
(四)數據收集
為研究需要,本文第一作者分別于2015年7月20日至23日、2015年11月12日至18日兩次進入L縣H景區展開田野調查。第一次進入H景區,分別與社區居民、村鎮領導及景區管理局展開座談,詳細了解因木屋客棧而起的社會沖突起因、經過及B村的旅游發展現狀等內容。在第一次座談資料的梳理基礎之上,就社會沖突的起因問題再次深入H景區進行調研。第二次田野調查中,作者對集體入股的46戶社區居民中的17戶居民和村、鎮及景區管理局的3名工作人員均進行了深度訪談,此外,還對46戶入股村民之外的4名無直接利益居民就H景區內的旅游社區參與進行了補充訪談,并對沖突事件中涉及到的專業問題咨詢了一位注冊城市規劃師。
其中,針對20名直接利益主體的訪談材料構成了本次扎根理論編碼的主要內容。在直接利益主體的訪談中,受訪者人口統計特征為:男性17人,女性3人;漢族9人,彝族11人;小學文化以下2人,小學程度9人,初中程度5人,高中程度2人,大專及以上2人;30歲以下3人,30-40歲2人,40-50歲8人,50-60歲5人,60歲以上2人。
在訪談中,詳細了解旅游社區的社會經濟現狀、旅游參與現狀等,以此作為研究的相關社會背景資料。通過田野調查,累計獲得約1200分鐘的訪談及座談錄音以及眾多的圖片、文檔材料等基礎數據。為遵守學術倫理,文章對涉及到的相關地名、人名進行了隱匿處理。
扎根理論的編碼包括開放性編碼、主軸編碼和選擇性編碼三個階段。而在編碼的過程中,有兩個構成歸納分析基礎的基本子過程:單元化和類別化[15]132-133。單元化就是將信息單位從文本中分離出來;而類別化是把通過單元化的信息單位,根據意義相似性組織成不同的類別,并對類別進行再整合。在編碼的過程中,通過持續不斷的比較,實現單元化和類別化,并達到類別數量的飽和,最終在核心類別之間建立故事線,從而建構理論模型。
(一)開放性編碼
開放性編碼就是將原始數據概念化、范疇化的過程。在開放性編碼的過程中,研究者始終以開放的心態,按照扎根理論的“契合(fit)和相關(relevance)”原則對原始資料進行編碼。通過持續比較的開放性編碼過程,最終共提取24個初始概念和9個范疇。9個范疇分別為:行政權威、決策參與、旅游利益分配、居民利益受損、信息不對稱、個體素質差異、參與能力薄弱、制度缺位、制度失靈。限于篇幅,文中僅列出示例(如表1所示)。

表1.開放性編碼示例
(二)主軸編碼
主軸編碼是在開放性編碼的基礎之上對范疇進行連續不斷的比較,再加以合并和類聚。通過提煉更加精煉、更加具有理論性和指向性的主范疇,將開放性編碼獲得的分散獨立的初始概念與范疇整合為連貫的整體。同時,不斷回到原始資料中將這些主軸編碼的范疇與相關原始語句聯系起來,檢驗其提取的真實性和可靠性。通過主軸編碼,合并次要范疇,最終精練出4個主范疇:經濟利益、能力、權力、制度。

表2.主軸編碼形成的主范疇
(三)選擇性編碼
選擇性編碼的主要目的是在前兩步對范疇形成較為明確認識的基礎上,進一步甄別核心范疇。選擇的核心范疇可以把所有其他的范疇串成一個整體,從而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并通過“故事線”在核心范疇與其他范疇之間建立聯結關系,建構成一個新的理論框架。本研究的“故事線”可以概括為:旅游社會沖突是旅游地不同利益相關者之間,在經濟利益爭奪過程中因權力、制度及能力共同作用而導致的利益分配不均的矛盾沖突現象。以此故事線為基礎,本研究建構出“利益—權力—制度”(Interest-Power-Institutions)的旅游社會沖突成因機制模型(如圖1所示)。

圖1.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模型
(一)經濟利益是導致旅游社會沖突的直接誘因
經濟利益直接誘導了社會沖突的產生,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旅游資源的開發,帶來旅游利益的爭奪,為社會沖突主體與客體的產生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圍繞旅游利益的爭奪,形成了獲利較少的弱勢利益群體,產生客觀意義上的利益分配不均。
沖突的客體是利益雙方沖突行為指向的目標與對象。經濟發展本身就是一個引起社會高度不穩定的過程[16]33,而迅速擴大的利益成果是激發社會沖突產生的重要條件[17]78。而旅游收益在旅游發展之前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是潛在的,旅游發展之后才逐漸浮現出來,并成為人們所爭奪的對象[18]。在本次沖突事件中,木屋建設前,野豬凼是一塊偏僻、交通不便、沒有水源、沒有電力的“棄耕地”,除了村民偶爾放牧之外,很少有人關注這一地塊的資源價值,即使是村民帶領游客到此徒步、露營、燒烤,并在此第一次搭建木屋時,相關政府部門也并未阻止建設活動。而在村民找到水源、接通電力,并成功經營之后,當地管理部門才出具第一份拆遷通知書,政府管理部門的這一行為在當地村民看來是“眼紅”。村民不斷追問的是:“為何在第一次搭建時,他們(政府)不來阻止?修路、拉水管的時候,他們(政府)怎么沒來管呢?現在營業了,他們(政府)卻又要來強拆?”(20151112YGM-M)①而在訪談與座談中,地方政府對于這塊“棄耕地”也有自己的經濟利益考慮,地方政府不止一次地提到希望引進旅游開發商對該地塊進行整體開發打造,甚至提到要在此建設山地自行車道、景區大門、溫泉酒店等眾多開發項目。
沖突的主體是指存在著利益分歧的行動雙方。在本次沖突事件中,圍繞木屋客棧的拆遷,原先并無明顯利益矛盾關系的社區居民與村鎮領導、景區管理者由“準群體”(quasi-group)演變為“我們-他們”、“老百姓-當官的”兩個鮮明對立的“利益群體”(interest-group)[19]178-180,從而實現了顯性沖突群體的創建。
另一方面,圍繞旅游利益的爭奪產生了客觀意義上的利益分配不均,并形成弱勢利益群體。旅游經濟利益的爭奪是一個持續的動態博弈過程,而每一次的利益博弈也都會產生獲益較少利益群體。如果某一利益群體在持續的利益博弈中長期作為較少獲益方而存在,則勢必會對現有利益的分配模式產生抵抗,并積極爭奪新旅游收益的分配主導權。而在本次沖突事例中,社區居民之所以強烈保護僅有5間客房的木屋客棧,關鍵在于社區居民長期在H景區旅游利益的分配中獲益較低,而建設在村集體所有土地上的客棧收益可不受管理局的支配,且現有的經營成功使村民看到未來擴大旅游收益的可能。簡言之,社區居民的抵抗既是對過去旅游利益分配不均的一種回應,也是對未來有望成為新旅游收益的分配主導權的一種爭奪。這在居民的訪談中可以得到較好的佐證:
老百姓擁護這個木屋,(因為)家里東西可以變成錢。現在羊子可以賣出去了,雞蛋可以賣出去,臘肉、蟲草、貝母都可以直接賣給游客了,還比鎮上賣的價錢高,以前臘肉洗干凈了送到山下都沒人要。雖然現在規模不大,但是后面再擴建,再做大點,對我們老百姓還是有利的。(20151113SLM-M)
(二)權力與制度是導致社會沖突產生的內在根源
社區參與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政治過程[20],其中權力問題無疑是社區參與旅游發展過程中的本質問題[21]。然而,在旅游的關鍵性問題討論中,權力卻總是被有意或無意的忽略[22]xi-xii。由于各利益主體先在性的社會結構因素,在旅游的開發中極易生成不平等的、甚至是剝奪的權力關系,從而成為引發各種社會矛盾與沖突的潛在根源。
權力運用存在于可以觀察到的明顯的或者隱蔽的沖突中,它既可以通過決策制定的形式表現出來,同時也可能存在于不決策的形式中[23]10。換言之,決策構成了權力運用的主要內容,也是利益主體之間權力關系強弱的典型體現。在我國當前的鄉村旅游發展實踐中,權力關系的不對等表現尤為顯著。在本研究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在H景區內“社區村民—村鎮部門—管理局”不同主體所對應的“無權—執行權—決策權”的倒金字塔形權力等級結構(見圖2)。

圖2.利益主體的倒金字塔形權力等級結構
其中,村民作為社區的主人,普遍處于無權的狀態。廣大的社區居民不僅無法參與到決策制定的過程中,更有甚者對于已經制定實施的政策也是所知甚少,成為沉默的大多數。而村委及鎮政府部門在旅游業的發展中僅有決策執行權。雖然按照國家相關規定,村委本是社區村民的利益代言人,理應維護旅游社區的集體利益,然而,由于村委會受地方政府等級權力的轄制,實際已成為政府權力在鄉村社區中的延伸,由此導致村鎮部門實際上已成為管理局的權力體現與利益實現的執行部門。這在本次沖突事例中的項目行政審批程序上得到充分體現。在項目建設中,原本自下而上逐層申報的審批程序,在實際執行中卻演變為“上級同意就審批,上級反對就拒絕審批”的自上而下體現領導意志的過程。
而具有行政管理職能的景區管理局則成為地方旅游發展的主導者和實際權力的擁有者。在本次沖突事件中,景區管理局的權力使用在“決策”與“不決策”兩個方面均得到充分的體現。一方面,管理局通過“不決策”,即不予審批的方式使木屋成為違法搭建;另一方面,又通過“決策”,即下發多個通知文件要求對違法搭建進行拆除。
在參與旅游開發的過程中,任何合法的手續都必須經過地方政府的審批同意方可進行,這在無形之中使得地方政府成為擁有掌控旅游參與入口的決定權唯一權力主體。而權力關系的強弱直接決定了參與旅游的深度與廣度,進而左右了旅游利益的分配。這也進一步表明,社會沖突本質上是社會權力的集聚過程和結果的顯現[24]。
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則,更規范地說,它們是為決定人們的相互關系而人為設定的一些契約[25]3。雖然制度的設計力求平衡相關群體的利益,但是在實際執行中,仍然表現為制度失靈或制度缺位,并為沖突的產生提供了溫床。有學者認為,產權制度不合理是引發目的地社會沖突的根源[26]。但在H景區的社會沖突事件中,制度性因素卻表現在另外兩個方面:一是城鄉規劃管理制度,二是作為州政府派出機構的景區管理制度。
根據我國《城鄉規劃法》、《土地法》等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城鄉各項建設活動必須堅持先規劃、后建設的原則。在鄉村進行的項目建設,需向鎮人民政府提出申請,由鎮人民政府報城市、縣人民政府城鄉規劃主管部門核發鄉村建設規劃許可證,建設單位或個人在取得鄉村建設規劃許可證后,方可辦理用地審批手續。雖然2007年修訂的《城鄉規劃法》正式將鄉村規劃納入規劃法律體系中,但由于規劃資金的制約,導致在廣大鄉村地區,鄉村規劃仍然長期處于缺位狀態,以致地方政府部門在進行項目審批時缺乏相應的法定依據。這一“制度失靈”既為部分政府部門的審批和監管提供了較大的設租尋租空間,同時也為地方政府權力濫用,如上述“不決策”的權力使用提供了便利。本案例中因木屋客棧所引發的沖突事件也正是這一制度失靈的產物。
除此之外,在訪談中,被居民提及較多的則是州政府派出機構的景區管理制度。H景區管理局隸屬于州政府管轄,但其行政地域又在L縣境內,這就造成了H景區實際上是L縣內的一塊旅游飛地。根據H景區的官方網站顯示,H景區管理局成立于2003年,轄一鎮一鄉,管理總人口約2萬人。景區管理局行使縣級行政權力,但又缺乏相應的政府機構與管理部門,由此導致在日常的行政管理中,出現管理局與L縣扯皮推諉的情況。正如訪談中管理局的一位管理人員所言:
“(管理局)只是行使縣委縣政府的職能,人大、政協這邊還是依靠L縣那邊。執法局、執法單位啊,我們這邊也還是只能依靠那些派出單位。”(20151115HMD-M)
同時,景區管理局既是旅游景區的開發經營者,同時又是地方行政的管轄者,這種明顯的角色重疊,使得管理局兼具市場主體與行政主體的雙重特征。這也是當地居民所說的“只管旅游,不管我們”,引發當地居民不滿的深層次制度原因。
(三)能力是社會沖突產生的中介條件
權力與制度既可直接影響利益群體的利益分配并產生社會沖突,同時也會通過影響利益群體的獲益能力,進而影響到旅游利益分配。旅游的發展加劇了旅游地社會的貧富分化,而在貧富分化的背后是不同群體在表達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上所存在的巨大差異[27]51。社區居民在旅游開發中處于普遍的弱勢地位,而這種弱勢地位典型的表現為能力匱乏狀態,這也是社區居民在旅游參與過程中始終存在參與意愿不高、參與水平較低的關鍵所在。在H景區的旅游開發中,社區村民普遍認為自己“沒有文化、沒有知識”,“不懂法律、不懂國家政策”,僅能參與抬滑竿、建筑勞動等極為有限的苦力工作。而能力匱乏的背后,既有居民個人綜合素質的差異,也有權力與制度影響下的信息不對稱因素,這些因素的疊加,加劇了能力貧困。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旅游經濟利益是社會沖突產生的直接誘因。但利益爭奪及利益分配不均是否一定導致社會沖突的產生?H景區的旅游開發已有20余年,但為何近年才頻現沖突事件?這仍然值得進一步思考。
同時,通過對訪談材料的進一步分析,還可以發現:由利益分配的不均到社會沖突的產生仍然需要其他中間變量的作用,而這一中間變量就是弱勢利益群體的相對剝奪感。
相對剝奪感是個體或群體對于自身相對狀況所持有的一種態度,是一種主觀的心理感受,這種感受源于一種與參照群體進行社會比較的結果[28]336-338。而鄉村旅游的發展打破了鄉村的地緣關系與親緣關系,讓鄉村從封閉走向開放[29]。同時,現代自媒體技術的發展,也為社區居民通過與外部世界的比較深刻認識自身的社會經濟地位提供了可能。在調研中,筆者發現社區居民將自身與多個參照群體進行比較,包括社區居民與周邊非景區管理局管轄的鄉村相比,感受到不同管理制度下的利益得失,從而否定管理局的管理體制;通過與游客的交流,社區居民將自身的生存狀態與游客口中其他景區的社區居民相比,進一步增強對地方政府的不滿。此外,社區居民將本村的“第一書記”與新聞宣傳中的“第一書記”相參照,從而將自身經濟貧困及利益受損歸于管理者的行政失職與不作為。
綜上可以看出,雖然比較維度不同,但作為弱勢群體的社區居民均獲得了同樣的相對剝奪感。也正是在這種多重群體的比較過程中,社區居民將客觀存在的利益分配不均內化為相對剝奪的主觀心理感知,從而強化了社區居民對于自身弱勢地位的階層認知[30]。
而在相對剝奪感的形成過程中,旅游精英則發揮了關鍵性作用。旅游精英是在社區參與旅游發展過程中,依靠旅游走上富裕之路,并成為社區內有影響力的人物[31]。已有研究主要關注社區旅游精英的成長路徑及其在社區發展中的積極作用,而對其在社會沖突中扮演的角色缺乏關注。來源于社區內部的旅游精英,通過與社區居民頻繁的非正式溝通,一方面喚醒了社區居民的旅游參與意識與資源意識,實現了“意識覺醒”;另一方面,通過相關法律政策知識在社區內部的共享,強化了社區居民的弱者身份及相對剝奪的心理感知,從而喚起社區居民的抵抗情緒。
因此,利益分配不均的客觀現實轉變為弱勢利益群體主觀感知的相對剝奪感,是社會沖突產生的關鍵。而在這一過程中,旅游精英的動員發揮了重要作用,這與韋伯的理論觀點,即沖突的發生高度依賴于能夠把被利益群體動員起來的“魅力型領袖”,具有較高的契合性。
(一)結論
本文通過扎根理論方法,對H景區的社會沖突現象進行分析發現:(1)旅游經濟利益是社會沖突產生的直接誘因;(2)權力與制度是導致旅游社會沖突的深層次原因;(3)能力是社會沖突產生的中介條件;(4)客觀意義上的旅游利益分配不均只是社會沖突產生的必要條件,弱勢利益群體主觀意義上的相對剝奪感形成則是導致社會沖突的充分條件;(5)作為“魅力型領袖”的旅游精英及參照群體的選擇,對于弱勢利益主體的相對剝奪感形成有顯著影響。
旅游業的發展促進社區治理主體多元化[32],但同時也增大了旅游社區的治理難度,尤其是面對各利益相關者之間的社會矛盾與利益沖突問題時更是如此。基于本文扎根理論分析,在旅游社區的沖突治理過程中,可重點從四個方面著手:(1)從提升社區居民的獲益能力入手改變旅游利益分配格局,通過加強對居民的教育和技能培訓,從而提升社區居民的旅游參與水平;(2)加強對地方政府部門行政作為的監督,實現權力規范使用;(3)在政府的引導之下,促進旅游收益的再分配,尤其是增加旅游社區弱勢群體的收益水平;(4)有序推進旅游景區管理體制的改革,明確相關管理部門的角色與職能。
本文通過扎根理論的層層編碼,建構了旅游社會沖突的成因機制模型,指出旅游社會沖突是利益、權力、制度、能力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這在一定程度上為沖突解釋領域從“單維分析”走向“多維分析”提供了框架與參照[33],觸及到沖突的深層次成因,無疑深化了目的地社會沖突研究,并為沖突治理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弱勢利益群體主觀意義上的相對剝奪感的形成在旅游沖突中的重要影響,也為社區居民的旅游感知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
(二)反思
雖然扎根理論通過經驗資料建構理論框架,試圖填平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之間的鴻溝,但在效度與信度等問題上仍然存在頗多爭議[34]。因此,本文所建構出的成因機制模型是否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可在后續研究中通過對范疇進行概念化操作,以問卷調查等形式,通過量化數據、建構數理模型進行分析和驗證。同時,隨著旅游發展的階段不同,沖突的成因是否具有顯著的變化,也需要持續的跟蹤考察。
總之,旅游目的地的社會沖突是一個有待展開的研究領域[7],沖突的成因、沖突的動力、沖突的治理等均需要更加深入的系統研究。而旅游社會沖突既是我國宏觀社會轉型背景下社會矛盾在旅游領域的充分體現,同時也是目的地在現代化和旅游化的雙重進程中必然伴隨的社會現象,既具有普遍性的沖突特征,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因此,對旅游社會沖突的分析,不僅需要引入相關學科的成熟理論作指導,更需要在田野調查基礎上創建符合我國旅游發展實踐的本土化理論體系。
注釋:
①20151112YGM-M為對受訪者信息的編碼,20151112為訪談日期,YGM為受訪者姓名編碼,M為受訪者性別的編碼。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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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鐘秋波]
Interest,Power and Institutions: on Genetic Mechanism for Tourism Social Conflict
CAI Ke-xin1,PAN Jin-yu1,HE Hai2
(1.School of Tour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4;2.School of Tourism,Chongqing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 Chongqing 402160,China)
Exploring the mechanism of tourism social conflicts is the prerequisite for conflict management and promoting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ourism.This paper applies grounded theories and conducts coding analysis of the interview material of the conflicting sides H scenic spot,L county in Sichuan Province.The study finds that tourism social conflicts come from synthetic action of interest,power,institutions etc.It concludes that: 1) interest is the direct cause of social conflicts;2) institution and power are the deep causes of the conflicts;3) ability is the medium of the conflicts.Meanwhile,Studies suggest that uneven distribution of interests is necessary for the conflicts,and the vulnerable groups’ sense formation of relative deprivation is sufficiency for them.Tourist elite,as the “charismatic leader” and their choosing of reference group,have a significant impact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sense of relative deprivation.The research provides framework and reference to the conflict explanation,from “single-dimensional analysis” to “multi-dimensional analysis” and offers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decision-making of relevant departments of tourism management.
tourism social conflict;genetic mechanism;grounded theory;the sense of relative deprivation
2016-10-29
國家旅游局“萬名旅游英才計劃”研究型英才培養項目“西部地區鄉村旅游目的地社會沖突及其治理研究”(WMYC20151078)階段性成果。
蔡克信(1986—),男,安徽六安人,四川大學旅游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旅游社會學;
潘金玉(1989—),女,河南商丘人,四川大學旅游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旅游行為學;
賀海(1989—),女,山西呂梁人,重慶文理學院旅游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旅游規劃與開發。
F592.3
A
1000-5315(2017)01-004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