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照顧晚輩、養(yǎng)老和就業(yè)是老年人口流動的三個原因,其中照顧晚輩的比例接近一半。
“老漂”,是中國人口流動的大潮下現代家庭結構變遷的結果,整個社會需要對這一人群的需求
2016年10月19日,國家衛(wèi)計委公布《中國流動人口發(fā)展報告(2016)》(以下簡稱《報告》)稱,我國流動人口達2.47億人,其中流動老人占將近1800萬,主要以低齡為主,其中有八成低于70歲。
他們無聲地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分散在各個角落,是在某個家庭的廚房里忙碌做飯的父母;是每個工作日的下午5點準時在幼兒園門口等待孩子下課的爺爺奶奶;是在漢堡店里拉著孫子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詢問哪種漢堡不辣的顧客。現在,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來稱呼這群流動的銀發(fā)族——“老漂”。
2006年10月,當董亞珍和老伴坐上從遼寧鐵嶺駛往北京的火車時,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座超級大城市里一住就是10年。
那年董亞珍57歲,唯一的兒子在北京已經結婚落戶。他提出要把父母接到北京,幫自己照顧照顧家,等有了孩子也能幫幫忙。以“遼北糧倉”著稱的鐵嶺農業(yè)發(fā)達,民風保守,但隨著改革開放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外出打工,董亞珍并沒有想到自己也會長期離開家鄉(xiāng)。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副院長段成榮總結過“流動人口家庭化四階段”的理論:第一階段在19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結婚或未婚的年輕人只身一人外出打工;第二階段出現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扎根的年輕人在城市里結婚或者接另一半進城,夫妻一起流動;第三階段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所謂“核心家庭”即夫妻和未成年子女一起流動,其標志是城市流動兒童增多;第四階段叫做“擴展家庭”,是在“核心家庭”流動的基礎上,帶動其他血緣較近的家庭成員,如老人或者兄弟姐妹進城。段成榮介紹說,目前流動人口可能還在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過渡,但是第四階段已經開始出現。
董亞珍的情況處在第四階段的開始。當聽到兒子要接她到北京時,她并沒有多想就答應了。在她內心里,幫兒子照顧下一代是自己的責任。
隨著像董亞珍這樣的流動老人逐年增多,從2011年起,一些社會學的研究就開始聚焦于“老漂”這個群體。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秘書長、研究員唐鈞在2011年發(fā)表的《關注“老漂”一族》一文中提到,“老漂”,就是“老了老了還在漂泊”。和其他“漂族”比,除了代際差異,他們的漂泊并非為了就業(yè),而主要是為了下一代。
有研究報告顯示,2015年流動老人占總流動人口的7.2%,以低齡為主,照顧晚輩、養(yǎng)老和就業(yè)是流動的三個原因,其中照顧晚輩的比例接近一半。
對于“漂”的類型,天津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畢宏音從流動的地點、時間長短以及人數方面總結了幾種情況——同城漂或異地漂、階段漂或長期漂、共同漂或單體漂。

江西省連云港市蒼梧綠園內,帶著寵物和玩具的老人。
屬于“異地漂”和“長期漂”的董亞珍沒想到,到北京以后會遭遇這么多“水土不服”的問題。
董亞珍住進了兒子在常營地區(qū)買的70平方米的一居室新房——扣除公攤面積,這房子遠不如同是70平方米的鐵嶺的家住著寬敞。2006年首都的東五環(huán)外還是一片荒涼,小區(qū)孤零零的高樓周圍,盡是農田和樹林,購物極為不方便。
初來乍到,董亞珍碰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不認路。兒子、兒媳白天上班,老太太早上出門站在馬路邊,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每次要東張西望半天,或者向路人打聽,時間久了才慢慢熟悉一些。
但是每天在家和超市之間的“兩點一線”,把原本喜歡忙活的董亞珍難受壞了。兒子家所在的社區(qū)里也有老人,但大家都來自天南海北,摸不清對方的底細,聊天肯定會涉及自家的情況,她心里繃著一根弦,不敢隨意搭訕。雖然不再與孩子異地,但是兒子、兒媳早出晚歸,董亞珍不懂他們的生活圈,嘗試和他們聊自己早年的故事,年輕人對這些陳年舊事不理解,也不感興趣,幾句話就糊弄過去了。
首都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專業(yè)負責人劉亞娜在研究中總結,老漂族普遍存在“精神空巢”的問題——老年人離開熟悉的故鄉(xiāng),需要重建社交圈,但由于語言、生活習慣等原因而難以融入新城市,缺乏歸屬感和認同感;而且與兒女有觀念和習慣的分歧,家庭中也有代溝和隔閡等。
到北京時間不長,董亞珍的老伴兒就去世了。為了給自己找點樂子,記性不好、也跟不上節(jié)奏的董亞珍甚至每天跑到樓下跟著人們跳廣場舞,動作會忘,跟不上大家的節(jié)奏,但是至少不是一個人。就這樣,沒事兒做、沒朋友的日子過去了一年。
寂寞的生活在第二年有了轉機。總是一個人在小區(qū)里溜達的董亞珍認識了一位50來歲的北京婦女。
“你想干活兒嗎?”
“干啥活?”
“掃馬路去不去?”
“去!”
當時他們家樓下的常營北路歸私人管理,第二天董亞珍被領到了管理處,了解工作內容和時間——每天早上8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中午可以休息1小時,負責打掃樓下1公里左右的馬路段,月薪700元。
“我不是為了掙錢,主要是沒事兒干,解決寂寞。”有事做,有錢掙,雙方一拍即合。回家后她將此事通知了兒子兒媳,老人天天在家無聊難受的情況年輕人也看在眼里,他們也表示贊成。
掃地的工作只持續(xù)了一年,孫子出生后便結束了。但是這段時間卻是董亞珍來北京后最開心的日子,忙碌似乎讓她在這個城市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出去多好,還能接觸人。”
第三年,家里添了新生命,董亞珍到了履行自己“義務”的時候。她辭去工作,安心看孫子。雖然生活又回到了剛來北京的“兩點一線”,但有些事情已經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對周邊生活環(huán)境不再陌生,因為照顧孫子,生活充實起來,在樓下曬太陽時,和其他同樣帶孩子的老人們也有了共同語言和天然的信任感。現在董亞珍每天早上9點在去超市的路上,都能遇到幾個熟人,自然地打招呼,就像原先在老家一樣。
董亞珍是“老三屆”畢業(yè)生,曾參加過80年代當地計劃生育推廣工作,之后在國企當職工,她最驕傲的是自己“樂觀、外向”。但是和她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的吳夢麗(匿名)似乎更保守。
吳夢麗今年60出頭,年輕時從河南移居到新疆,至今還保留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兒子在北京某報社工作,讓她從石河子來北京幫忙照顧一對雙胞胎孫女。周一下午快6點,她急匆匆拉著3歲的兩個孫女趕往離家不遠的英語輔導班,然后在教室門口坐上一個小時,等待她們下課。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來到北京3年,接送孩子和做家務就是自己的日常,除此之外她不常出門,閑的時候看看電視。她的老伴兒還待在新疆,幫另一個兒子照看孩子。
“家家過日子,哪能舌頭碰不上牙?”董亞珍這十年來一直在主動適應和接受兒子這一代人與自己的不同。兒媳是個急性子的人,時不時總會說出幾句氣話,她也來氣,但更多時候她選擇吃完飯以后一個人出門緩解情緒。逛超市、找人閑聊、甚至坐路邊掉兩滴眼淚,這股惱怒就“翻篇兒”了。家丑不可外揚,她從來不把這種心事告訴任何鄰里,更從來沒跟兒子提過。她知道自己處在兒子一家三口的外圍,“跟他說會增加他的壓力,不給人家兩口子增加矛盾。”
更多的分歧是在孫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問題上。1940年代出生的董亞珍以前從來不知道抱嬰兒之前要洗手、換衣服,更不懂營養(yǎng)配餐。明明以前的孩子吃母乳喂奶粉也長得好好的,現在得給孩子單做,還要注意不同的營養(yǎng)搭配。
兒子、兒媳給上一年級的孫子報了三四個輔導班,董亞珍不理解這么小的孩子到底能不能學會。她曾勸過兒子,但是兒子有自己的主意,她說過一次就再也沒提。董亞珍現在習慣每天晚飯后出門遛彎,兩小時后回家,這段時間兒媳在家輔導孫子做作業(yè)。“我不看,因為聽不懂,他媽批評他我還來氣。但是我還不能說,一方面他媽不高興,另外孩子容易仗勢不好好學習。”
董亞珍的失落感是在人口流動的潮流下現代家庭結構變遷的一個縮影。畢宏音在其論文中總結,1980年代,年輕人婚后與父代經歷著“先合再分”的階段。合源于“住房少”,又主要因為“增加和改善住房條件”而分。但是30多年后的今天,這種家庭結構又經歷著“先分再合”的新規(guī)律,“人口流動”是分家的重要影響因素,“撫養(yǎng)孫輩”又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合家”。
這一次“合家”意味著大部分流動老人“投奔”子女,“子代權威”取代了“父代權威”,流動老人來到新的城市,不僅失去了社交圈,也失去了在家庭中的主導權。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老年學研究所所長杜鵬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流動對老人來說,肯定要做出一定的犧牲,比如(失去)主導權,生活也會隨之打亂。”
逐漸熟悉北京生活后的董亞珍加入了社區(qū)志愿者服務隊,參與居委會組織的活動,還擔任了公寓樓的樓長,快70歲的她有了微信,會和社區(qū)的老人保持聯(lián)系。
她所在的萬象新天社區(qū)居委會黨支部書記周太行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他們居委會通過與派出所協(xié)調和入戶調查,了解該社區(qū)的戶籍人口與常住人口后發(fā)現,萬象新天小區(qū)老年人比較多,有很多老人是跟隨子女入京一起生活,這個群體的需求比較多。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蘆恒在相關研究中指出,流動老人原先的社會關系斷裂,新的社會關系又難以建立,很難融入當地居民群體及參加各類社區(qū)活動,缺乏社區(qū)認同感。但是流動老人要適應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不僅是流動老人融入城市,而且需要他們和城市之間相互接納和認同。
周太行發(fā)現,子女對這些父母的照顧時間不長,老人心理敏感、猜忌,對健康有擔憂。他們邀請社會團體開展心理輔導課,也找社會醫(yī)療機構定期為這些老人體檢和義診,不分京籍和非京籍。
另外,他們組織了針對老年人的文體活動,目前萬象新天小區(qū)有晨練隊、太極隊、合唱隊、舞蹈隊和模特隊,成員的平均年齡都在50歲以上。“主要是通過文體活動幫助他們打消時間。經常參加活動的都是那些孫子比較大的老人,不需要他們天天看著,暑假期間參與的人數也會增多。”
周太行在這些年的觀察中發(fā)現,“在老年服務這塊,自己的小區(qū)在常營地區(qū)甚至朝陽區(qū)都算是做得很好的。一方面由于自己的工作人員普遍年輕,有激情和理念,而有些社區(qū)的社區(qū)工作者年齡會偏大。另一方面社區(qū)里的居民呼聲也比較高。”
不知不覺間,董亞珍來到北京已經10年了,她不再是當初那個站在路口找不到方向的老人,對周邊大大小小的超市都如數家珍,她漸漸習慣了這個城市。她每年還會回鐵嶺一次,而那邊的朋友卻漸漸生疏了。但是,10年時間讓她從59歲已經走到了69歲,她不得不關注與自己身體健康息息相關的醫(yī)保異地報銷問題。醫(yī)保報銷是令許多流動老人發(fā)愁的問題。
“很多流動老人在農村參加了新農合,但是這個該怎么用?有些政策本身就已經制定好了,但是宣傳不夠。所以一方面需要完善政策,一方面需要對現有的安排和政策加強宣傳,讓老百姓了解這個政策,有效地使用這些政策,有很多工作要做。”段成榮也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杜鵬看來,醫(yī)保異地報銷問題的解決還需要一個過程,在異地和在老家享受的待遇一樣現在確實還沒有達到,所以應當研究如何積極穩(wěn)妥地推進這個過程。
根據國家衛(wèi)計委的最新消息,2016年11月18日,遼寧、吉林、黑龍江、海南、四川、貴州、陜西、甘肅等省份簽署了跨省就醫(yī)聯(lián)網結報服務協(xié)議,各省之間互為甲、乙方,明確了參合省和就醫(yī)省的責任、義務,規(guī)范了轉診、定點就醫(yī)、墊付、審核、回款等業(yè)務環(huán)節(jié)。今后協(xié)議省內參合患者經轉診至協(xié)議定點聯(lián)網機構就醫(yī),便可享受出院窗口直接結報服務。另外,衛(wèi)計委也稱,將在年底前開展省內異地就醫(yī)直接結報工作和跨省就醫(yī)結報試點。
“流動人口最初是大量的就業(yè)人群,所以國家的制度安排主要是圍繞就業(yè)收入、培訓、工商勞動合同等問題來完善政策,包括戶籍制度改革意見等。90年代中后期,隨著流動兒童的增加,跟兒童有關的議題也迅速提到議程中來。但是老漂的加入,目前來講還是一個比較新的現象,相關的制度安排和設計甚至可以說是空白。從這個意義來講,整體上要迅速發(fā)展完善跟流動人口有關的政策。”段成榮說。
了解老漂這個群體的需求,是段成榮認為首先要做的事情。多數老年人的生活重心不是就業(yè),而是進城多年后社保的接續(xù)和異地轉移,而且他們跟年輕人相比,更加急迫。“整個社會包括政府和學術界,對這群人的需求知之甚少,甚至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需要迅速開展調研,了解他們的需求,針對需求來制定政策、提供服務,至少使得基本的公共服務迅速改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