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于網絡的象牙貿易

王妍

在全球疾呼要求中國全面關閉國內象牙市場的吶喊聲中，中國政府對國內象牙貿易

采取了嚴厲措施。但非法象牙市場在社交媒體活躍的大環境以及政策高壓下，只是有了交易方式的改變

2016年12月31日，由國家林業局向國內象牙企業頒發的象牙制品生產經銷許可證到期，這項許可證允許持證商在中國境內合法銷售象牙制品。雖然未經官方證實，但據《中國新聞周刊》得到的多個內部消息表明，在此次到期之后，許可證制度很有可能被廢除，這些內部消息和猜測來源于林業部門及與其來往密切的野生動物保護團體和一些持有象牙許可證的商家。如果該消息屬實，就意味著根據《中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無論象牙來源如何，中國國內的一切象牙貿易都將被視為非法。

2014年1月6日，廣東省東莞市，中國國家林業局和海關總署集中銷毀了近年來在執法行動中查沒的得6.1噸象牙及其制品。這是中國首次公開銷毀象牙，彰顯了中國堅決反對和嚴厲打擊野生動物非法貿易的一貫立場

這個期待已久的結果將對野生動物保護倡導者是一種鼓舞，但非法象牙市場并不會一夜之間就消失。2016年2月，國家林業局網站上顯示，2015年野生動物制品非法貿易的數量劇增。近期由專注于互聯網信息分析的獨立智庫——互聯網研究院（Internet Research Institute， IRI）發布的《中國野生違禁品網絡交易趨勢研究報告》顯示，從2015年1月至2016年5月，象牙交易中采用網絡平臺出售的比例達到48%。

報告指出：“互聯網售賣的方式打破了買賣雙方的地理距離限制，便于賣家廣泛聯系潛在買主。”根據中國的法律法規，任何形式的網上象牙貿易都是非法的，然而由于其隱秘性、追蹤困難和技術障礙，網絡成為象牙非法貿易渠道中巨大的漏洞。

隱秘的交易

非法販賣者利用社交媒體以及其他線上平臺的原因是：首先，以更多種方式展示其販賣物;其次，與買家進行相對隱秘、“安全”的對接，逃避監管。

這些非法交易者編造了一套行話以逃避監管部門的偵查。例如，“象牙制品”或“象牙”被替換為包括“非洲塑料”“黃東西”“白塑料”“果凍”等在內的二十多種不同的叫法。

在過去近十年里，中國國內電商、文玩、收藏等相關的社交媒體平臺和網站上均發現了大量瀕危物種制品。據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TRAFFIC）2015年的報告，野生生物制品監測網絡顯示，雖然政府監管部門和線上平臺本身都實行了更為嚴格的強制措施和監管辦法，但是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仍然跟隨社會化營銷的潮流，具備趨勢性特點——持續由線下、公開網站轉向更便于交易的社交媒體網絡。社交媒體網絡天然具備更高的私密性，因此給社交平臺企業的監控和政府部門的執法帶來挑戰。

根據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的報告，微信保護隱私的有限制訪問權限、匿名交流、即時支付功能，使眾多非法販賣者看到可乘之機，使其改變之前的傳統交易模式。一面是執法和監管的難度急劇加大，另一面是非法貿易在暗黑世界里瘋狂進行。

賣家在其微信上通過賬號或其他微信上的渠道發布象牙照片或視頻，象牙制品的圖片有時候甚至直接配有品質描述的信息;賣家不接受討價還價，并可以通過微信錢包或銀行賬戶轉賬收取費用;最后通過快遞公司將象牙送到買家手中。

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簡稱WCS）中國項目貿易與政策主管李立姝對《中國新聞周刊》舉例說，除了在圖片中加進去文字，賣家和買家還會使用鳥、老虎等動物表情符號指代盔犀鳥頭骨和老虎制品。“因此，通過關鍵詞篩選來監測非法交易是非常困難的。社交平臺公司不得不鼓勵用戶舉報此類非法交易。”

來自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的藝術品收藏家程陽曾是象牙工藝品收藏愛好者。他說：“過去象牙制品占我個人總收藏的20%。”程陽和其他收藏家同行們購買象牙的最主要渠道是微信。“多數買家在30歲到40歲之間，熱衷于追逐時尚潮流，”程陽解釋說，“產品展示和價格協商通常在一個臨時建的微信群中完成，一旦談妥價格并完成資金支付，臨時微信群就會解散。”這種快速交易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被社交平臺負責監測非法信息的技術人員發現。

在微信和類似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對接，具備天然排他性，更易于保證交易過程的私密性。

監管努力

電商和社交平臺包括阿里巴巴和騰訊做了許多努力，以保證其平臺不會被用于助長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包括采取堅定措施禁止野生動物制品非法貿易、移除廣告以及在特定情況下封鎖違規用戶，并與執法部門合作打擊被舉報的非法販賣者。

中國電商打擊非法象牙貿易的活動早在2008年就開始了。當時阿里巴巴在淘寶平臺上開展了抵制非法野生物制品貿易的活動，網民可以在淘寶上舉報任何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包括虎骨、象牙、犀角以及其他珍稀動物的制品。

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的馬辰玥向記者回憶，2008年IFAW和阿里巴巴聯手推出抵制野生動物制品貿易活動后30天內，總共接到了約3000起公眾舉報、并有證據證實為線上非法交易的野生動物制品，最終這些賬號被阿里巴巴關閉。

自此，象牙貿易在淘寶上被正式禁止，阿里巴巴開始加大投入和提升監控技術，打擊淘寶上的野生動物制品交易。馬辰玥說：“目前，阿里巴巴網絡安全部門成立了一個特別小組以監控非法野生動物制品交易。該公司已經建立起與國家瀕危物種進出口管理辦公室（執行《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的中國政府部門）的合作機制，打擊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在合力監管下，目前淘寶上的象牙貿易被有效抑制。

從2015年5月開始，隨著越來越多的象牙貿易轉戰到社交網絡平臺，擁有QQ和微信平臺的騰訊發起了“企鵝愛地球”公益行動——根據用戶舉報，關閉被證實涉及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的社交賬號。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騰訊內部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鑒于中國微信用戶的龐大數量，只有持續研究并嘗試有效措施，微信才能避免為包括非法象牙交易在內的非法貿易提供藏身之所。

據這位人士稱，騰訊依靠網民舉報來發現非法貿易。“為了保護用戶隱私，我們通常不會對用戶上傳內容和私人對話進行監控，但我們會核實每一位舉報者提供的證據以判斷信息是否屬實。我們依據舉報信息來判斷微信用戶是要被關閉賬戶還是應被送至執法機構。”

2016年9月，據中央電視臺報道，通過來自騰訊和阿里巴巴的舉報協助，國家林業局在河南和廣東抓獲兩起進行非法象牙貿易的犯罪集團。“自從2015年開始，通過參加一些官方會議，我們都注意到政府部門已經更加注重打擊線上的非法象牙貿易。”李立姝說，“2016年破獲的一些案件，都是得益于多方努力、聯合執法的成效。”

國家林業局保護司動管處處長張德輝表示，中國愿意走在打擊非法野生動物制品貿易線上犯罪的前端。“由于國內的龐大市場，我們在這方面已經較其他國家積累了更多經驗。”張德輝說，“對網絡貿易的監管由工商局和網絡事務辦公室聯合進行，但由于大部分刑事案件涉及線上交易，因此在實踐中，通常需要采取六個或七個不同政府部門協作的聯合機制。”

但多個線上平臺尚未形成一個成熟的聯合機制以追蹤非法野生動物制品。內部人士認為將所有得到的信息聯系起來，以打擊非法象牙貿易是必要的，但是目前這種成熟的互動機制還遠未形成。“一個象牙販賣者通常會使用非常多樣的平臺，例如百度貼吧、新浪微博、QQ即時通訊服務、微信和淘寶等。而百度和新浪在采取措施抵制非法象牙貿易方面并不如騰訊和阿里巴巴積極。”

據2013年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網上40%涉及象牙買賣的新浪微博與“佛牌制品”相關，26%在探討其“珍貴”（并非絕對價值上的意義），7%與“旅游”相關，6%與“佛教”相關，6%與“稀有”脫不開干系，5%為與“禮品”緊密結合。線上交易存在監控困難，具體體量還是未知數，但根據數據對比統計，涉及的數量顯然很大。

跨國聯動

2015年9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美國總統奧巴馬發表聯合聲明，承諾頒布國內象牙禁令，“幾乎全面禁止象牙進出口，包括明顯且及時限制象牙狩獵紀念物進口”，并承諾“采取明顯且及時的步驟停止各自國內象牙商業性貿易”。2016年6月，美國政府頒布正式全面關閉國內象牙市場的禁令。

到目前為止，中國尚未作出全面禁止國內象牙貿易的行動。一些官員仍然保持著將野生動物作為資源利用的舊有保護觀念，這種觀念阻礙了全面禁令的出臺。

偷獵是非洲象面對的最嚴重威脅。20世紀80年代，非法象牙貿易進入最猖獗的時期，也是非洲象的災難時期。來自MIKE（大象非法獵殺監測系統）的統計數據顯示，自2006年非法獵殺非洲象數字持續上升，2011年該數字更達到了自MIKE有記錄以來的峰值。同時，ETIS（非法象牙貿易監測系統）自2004年開始統計的非洲象非法貿易信息顯示，非法象牙大宗貿易的數量從2009年開始明顯上升，2011年達到了歷史峰值。

每年有成千上萬頭大象被非法獵殺，非洲大部分地區的大象數量持續減少。這條神秘的非法象牙貿易鏈條涉及源頭國、中轉國、消費國，這些國家之間關聯緊密而復雜。每個國家的情況又有各自的特點，如非洲象所在國的盜獵、腐敗、走私問題嚴重，泰國等國家成為中轉兼消費的中間鏈，而亞歐美等地的部分國家則成為終端消費群。

在中國歷史上，牙雕被看作是精致高雅的藝術，現在仍然有不少牙雕手藝者。2013年，國家瀕危物種進出口管理辦公室常務副主任孟憲林對新華社稱，中國大部分象牙貿易與這項傳統藝術有關。保護這項文化遺產是中國尚未頒布象牙貿易全面禁令的主要原因。

北京雕刻家張大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牙雕市場被低端、粗暴的機器批量生產劣制品占據，取代了過去需要高超技藝造就的、稀有并昂貴的手工雕刻品。張大偉說，國內黑市上象牙原料價格極低，近幾年從每克10元到30元不等。雖然偶爾嘗試牙雕，但他更喜歡竹雕。用他的話說，竹雕體現著文人氣質，而牙雕則是富貴的代表。

從藝術的角度來看，象牙并非不可替代。“即使象牙被禁止貿易，這個領域的藝術家還能夠找到其他材料以繼續藝術創作，例如竹子、木頭、牛角、鹿角等等。”但張大為也承認，“材質之間的側重表現力不同，沒有其他材料能夠呈現與象牙完全一樣的效果。”象牙更厚重且溫潤，并且由于過去人們把它與宮廷聯系起來，因此有特別的價值。

在過去10年中，非法象牙市場一直非常繁榮。當監管加強時，象牙價格上升;當監管放松時，象牙價格下跌。“最近幾年有一些非法販子退出或被逮捕，但總有新的非法販賣者進入。”張大為總結道，“只有全面禁止象牙貿易、關閉國內的象牙市場，才能減少中國的象牙交易總量。”

象牙貿易大事記時間表

1973年，亞洲象被列入CITES《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I， 禁止國際貿易。

1976年，非洲象被列入CITES《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II，控制和限制國際貿易。

1981年，中國正式成為CITES締約方，因而禁止亞洲象及其制品的國際貿易。

1988年，中國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同年將亞洲象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名錄。

1989年，非洲象被列入CITES《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I， 禁止國際貿易。

1990年，“禁牙令”生效，中國禁止非洲象及其制品的國際貿易。

1991年，中國開始登記庫存象牙原料。

1997年，南部非洲三國以保護經費不足為由，在CITES獲得出售許可后，向中國出售80噸庫存象牙。

2004年，中國開始對象牙制品采用中國野生動物經營利用管理專用標識和制品信息管理系統。

2008年，CITES批準中國作為特定的非洲國家庫存象牙的貿易伙伴國，在嚴格條件約束下從非洲4國（博茨瓦納、納米比亞、南非和津巴布韋）進口象牙62噸庫存象牙。

2011年，國家林業局就《關于進一步加強象牙及其制品規范管理的通知》發布第一號公告，對象牙加工和銷售企業的資質進行了規范。

2012年，中國拍賣行業協會發布通知，規定此后只有經國家林業局、文物局等多部門認證的古董牙雕才能拍賣。

2014年，中國政府首次銷毀象牙及其制品6.1噸。

2015年2月，國家林業局宣布禁止進口非洲象牙雕刻品，有效期一年。

2015年5月，中國政府再次銷毀象牙及其制品6.6噸。

2015年9月，中國就象牙及野生動物制品貿易與美國政府達成共識，承諾關閉國內象牙市場。

2015年10月，國家林業局宣布臨時禁止進口在非洲狩獵獲得的狩獵紀念物象牙，有效期一年。

2016年3月，國家林業局宣布延長上述象牙雕刻品及狩獵物的臨時禁令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