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標簽是門技術(shù)活兒

肖遙

我的微信群里有一個叫“四季水彩”的水彩畫寫生群，有一次群里組織出去寫生，我叫上了同事小咪，小咪還沒來的時候，群主李暴風問：“小咪是誰？”我脫口而出：“不是誰。”我這么不耐煩反而激發(fā)了李暴風的好奇，他不斷地追問：“誰嘛？為啥不能給介紹一下呢？”我說：“真沒啥介紹的。”他說：“啥情況嘛？”我都快急了：“真！沒！啥！”當時的場景很詭異，畢竟，所有關(guān)于口舌之爭的游戲規(guī)則都是：誰急了誰就理虧了，好像我真的想隱瞞什么似的，于是，我意識到我把自己搞得很被動。

不知道我當時為啥不肯說小咪是誰，人第一反應(yīng)一般都是真實的，也就是說，難道在我眼里，小咪真的不值一提？更真實的反應(yīng)是，我不知道該怎么給小咪貼標簽，我總不能給李暴風如實介紹：“小咪不過是個公司職員、家庭婦女、愛吃愛穿愛胡逛、擅長砍價和撩漢、平時還喜歡搞點兒封建迷信？”李暴風這個文藝男中年，他在文藝上的特長不算太長，但是他特推崇有特長的人，比如我的朋友K出過好幾本書，比如朋友老藝舉辦過畫展，這些人都很容易貼標簽：作家、畫家、設(shè)計師，說出來蓬蓽生輝，與他們相比，小咪著實沒什么成就，在這個敬重才華的專業(yè)圈子里，她是個邊緣人。

每個圈子都有邊緣人，比如我在我們公司的飯局上，有人會專門介紹：“這是茍局長，這是朱處長，這是呂主任……”如果我不幸跟他們坐在一個桌子上，就尷尬了，介紹人估計也會很頭大，介紹到我的時候，恨不得繞過去，可是我又活生生地杵在那里，雖然我并不像長官們那樣望眼欲穿地等著人家給自己戴高帽貼標簽，但如果對方真的把我繞過去，我多少也會有點不爽的。此刻，那個介紹的人可能恨不得按個刪除鍵讓我立刻馬上消失，一會兒需要端茶倒水或者講黃段子需要有人配合著傻笑的時候，再按個control-z把我給恢復(fù)了，這樣既不得罪我，他也不尷尬。

話說回來，也許我可以給小咪找點藝術(shù)化的標簽拔高美化一下：“小咪：美女、旅游時尚達人、占卜命理學科帶頭人，生活美學專家。”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老藝，老藝這一點很厲害，每次聽他當眾給某人貼標簽，簡直令人“驚艷”，甚至會有種期待，看看他是如何美譽這個人的呢？而這個美譽，和平時聊天時他嘴里的此人又有多大差距呢？比如老藝私底下八卦H君：“就是個政客而已，一個立志在官場攀爬的人哪有精力和心思去琢磨藝術(shù)？”而在聚會或飯局上，當著很多人的面兒，他又會這樣介紹：“H院長、著名畫家，他是我認識的畫家里官當?shù)米畲蟮模彩俏艺J識的當官的里畫畫最好的！”

可是，給人貼標簽的時候太拔高了也未必就能落下好，比如老藝曾經(jīng)在自己的公眾微信號推送文里介紹李暴風是設(shè)計公司的“總裁”，李暴風就不高興了，專門給老藝發(fā)私信糾正說應(yīng)該把他叫設(shè)計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才合適嘛！

咒語

文/阿紫

大哥是個好人，家里有誰遇到困難都會熱心相助，還曾多次參加單位捐款支援災(zāi)區(qū)。然而他心理素質(zhì)不太好，感覺周圍有人突然“發(fā)跡”了，便會控制不住失落的表情，而且不忌口，風涼話常常情不自禁噴涌而出。

“這房子不錯，開窗就能看見江景……”去年表弟買了套房，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大哥去參觀時，首先禮節(jié)性地說了幾句過年話。“然而……”接著，大哥說出了他最常用的那個轉(zhuǎn)折詞。表弟頓時緊張起來，不知道大哥會祭出什么量級的“咒語”。

“離長江這么近，濕氣重，恐怕住久了會得風濕病；房間空高太低，讓人有壓抑感，而且空氣流通不暢，恐怕呼吸道也容易……”大哥一個勁地說著，表弟額頭冒冷汗了，他女友臉上的青色已經(jīng)突破粉底，隱約可見。

“最要命的是對面那條馬路岔口正對著你家臥室，風水上屬于‘一箭穿心，大兇啊！”最后大哥果然祭出了“大殺器”。這下表弟全家人的臉如同熊市的股票顯示屏，綠成了一片……

“說得太狠了吧？得罪人！”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對大哥說。可是他不以為然，覺得自己忠言逆耳。他說自己那套老房子雖然是80年代建的，但冬暖夏涼，現(xiàn)在的新樓盤根本做不出那個水平。說話間，大哥臉上呈現(xiàn)出“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的表情包，真有點像男版傅園慧。

“你大哥怎么還沒有買車啊？”近幾年我老婆一直很關(guān)心這件事，因為我們早就有車了，可想等著大哥買車后再曝光，為此去大哥和我父母家只能擠公汽。望穿秋水，大哥卻依然騎著他那輛“吱吱嘎嘎”的老“永久”。

“現(xiàn)在堵車越來越嚴重，路怒族越來越多，路上一點小擦碰就有可能發(fā)生流血沖突……”上個月一位親戚買了輛豪車，大哥按照慣例送上了美好的“提醒”，沒幾天，親戚駕車撞上了橋墩子。眼見大哥“法力”如此強悍，我老婆倒吸一口涼氣，幸虧我們沒暴露，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些年大家都太“急功近利”，一會兒這個買房，一會兒那個買車，十年前的“貧困戶”，冷不丁就移民出國了……而大哥卻比惰性氣體狀態(tài)還穩(wěn)定，于是“咒語”使用頻率越來越高。根據(jù)概率學原理，“應(yīng)驗”的次數(shù)自然也增多了，因而有些瘆人。

又到“近鄉(xiāng)情怯”時

文/韓浩月

進入12月，就隱約有了準備過年的意識，再加上收音機里的廣告內(nèi)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換上了和“回家過年”有關(guān)的信息，更是多了點緊迫感。這一年沒有完成的事，年初時指天發(fā)誓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到這個時候都要暫停一下了，“過了春節(jié)再說”——這是農(nóng)耕思維中很重要的一個檻，像咱們農(nóng)民出身的人，很難跨過去的。

回家過年，太辛苦了。首先是過得不舒適。老家處在南北方接壤處，冬天沒有暖氣，習慣了北京有暖氣的冬天，回去之后冷得無處躲藏，見了誰家有生著火的爐子，就抱在旁邊不愿意走，早晨離開冷被窩，還要用冷水刷牙洗臉。

其次是看望親戚。其實所謂的看望，就是挨家挨戶送禮。親戚們一年不見，是有必要看望的，可是因為春節(jié)假期就那么幾天，一二十家親戚走下來，除卻購買禮物和跑在路上的時間，能夠用來東拉西扯的時間，就只能剩下二三十分鐘了。有時要趕路，放下東西寒暄幾句就要走。這樣的寒暄，十幾年持續(xù)下來，已成套路。

還有就要是應(yīng)付飯局。我們那個地區(qū)，早年曾經(jīng)歷過饑餓，留下的記憶深遠，一直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好菜好酒留給客人享用的傳統(tǒng)，若是長時間未見，這頓飯必須要吃，而且要大魚大肉，吃不了剩一桌子菜請客的人才有面子。

有時候真想過年的時候到街上先逛逛，無所事事，像少年時那樣買串糖葫蘆、套個圈，可這也成為奢侈的愿望。年年立愿回家之后一定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可是真回了之后，那時間就不是你的了。

因為這種種的不樂意，心里也曾有過漫長的斗爭與沖突。故鄉(xiāng)塑造的人格，以及城市文明養(yǎng)成的習慣，每每在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便撕扯自己。往往會將這種撕扯產(chǎn)生的原因歸罪于自己身上，覺得自己變了，懶惰了，自私了，世故了，無情了。可這樣的自我加壓多了，另一個我也會替自己開解：你是一個勞累的中年人，再也沒有力氣去做每個人口中都說好的老好人，何必為了面子辛苦自己？辯解歸辯解，但最終的結(jié)果，仍然是服從于以前的慣性動作，該做什么，還得做什么。

這種境遇，大概是許多漂泊者都面臨的考驗。你想要拔腳出走，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有形的腳可以離開，無形的根卻仍然在原地，每試圖拔一次，就會生疼一次。你想，干脆回去，讓那雙腳再長進自己的根所在的地方，可發(fā)現(xiàn)哪怕多停留幾天，就會如坐針氈，想要離開。

以前錯以為，宋之問寫“近鄉(xiāng)情更怯”，是因為離故鄉(xiāng)近了因為開心而覺得激動、緊張，或者家鄉(xiāng)有什么親愛的人在等待著。后來才知道，那是想多了，原詩本來的意思，是許久得不到家鄉(xiāng)的書信，在歸鄉(xiāng)途中擔心家里會有什么變故，都是灰色的情緒，沒有一點兒旖旎的成分。宋之問真厲害，他在1300多年前，就用四句小詩，寫盡了當下漂一代的所有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