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徐方清
特朗普上臺后可能會說一些令我們感到震驚的話,比如可能拿臺灣問題說事,也可能說一些讓我們覺得驚喜的話,比如說中國的發展模式也不錯,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親華或者親共。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確實具有一定偶然性。特朗普曾經是民主黨人,并非傳統的共和黨人,他以“讓美國再次偉大”為口號,在各個方面都打破了傳統,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笑到了最后。
雖然美國的政治精英不喜歡他,多數共和黨大佬也不支持他,但他得到了很多民眾的支持。從上個世紀90年代年到2015年,美國經濟取得了較大發展,但沒有給中下階層和弱勢群體帶來實惠。這類群體主要包括白人、男性和老人,尤其以南部地區的人居多。這在某種程度上為特朗普的勝選埋下伏筆。
從參加競選到現在,特朗普展現出的是一個新政治強人的形象,但是不是能成為一個很有控制力的政治強人還不好說。特朗普必須證明自己能夠扮演好建設者的新角色,必須根據美國憲法規定的權力制衡原則行事,要克服壞脾氣和太喜歡作秀的毛病,不能為所欲為。
對于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政策走向,與其把注意力放在特朗普政府的一言一行,不如認真思考中國究竟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中美關系,以及怎樣通過努力,塑造一個符合雙方長遠利益的中美關系。
在我看來,特朗普上臺后,中美關系會進入一種“新常態”。兩國的戰略合作和競爭同時上升,經濟和全球治理領域以合作為主,安全和政治領域以競爭為主。中國主張國際關系民主化,而美國主張各國政治的民主化。
我此前也多次說過,中美關系事關兩個秩序,一個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國內政治秩序,另一個是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二者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一方面,美國不滿意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國內秩序;另一方面,中國也不滿意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雙方互不信任,互相猜疑。
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出路,在于相互尊重。美國要尊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國內秩序,同時中國也要尊重美國在國際秩序中發揮的作用。雙方應當像基辛格所希望的那樣“共同進化”,各自辦好自己的事,相互適應,相互協調。對于中美兩國而言,最有意義的競爭是看誰能把自己國內的事情辦得更好。
而對于內閣團隊的選擇,特朗普首先要考慮的是去安撫、回報一些在競選當中支持、幫助過他的人,畢竟對他來說團隊成員的忠誠度很重要。但不能說他啟用了一些軍人和商人,就是為對付中國而來的。在貿易問題上,特朗普肯定是要對中國施加壓力,但目的還是在于提振美國的經濟,而不是專以打擊中國為目標,使雙方的經濟都受損失。所以,中美在經貿關系問題上討價還價的余地還很大。我估計中方已做好了相當程度的對應準備,不會措手不及。
特朗普任命的這些內閣成員、決策班子成員,是隨時可以調整的,不一定每個人都會干滿四年的任期。干個一年兩年看看能不能磨合,如果一些人不能勝任或者和團隊的關系理不順,那就找個借口換了。對于其團隊的風格和路數,現在尚不能下結論,需要至少觀察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具體到對亞太地區政策、對華政策,相當于中國處長一級的美國官員,也需要幾個月才能定位。
現在有一種看法是,特朗普是房地產大亨,注重實際利益,而且他發現中國也注重實際利益,所以會更務實地和中國打交道。
這種看法并非沒有道理,但要注意兩點:第一,特朗普上臺反映了美國國內民粹主義抬頭的風潮,所以觀察他的外交政策不能只看他個人的性格。雖然他的性格因素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看到美國政治生態、社會背景的變化,這種變化又會對注意特朗普產生怎樣的影響,國會、媒體對他的影響會有多大等等。
第二,特朗普的言行可能同美國的實際利益脫節。特朗普上臺后可能會說一些令我們感到震驚的話,比如可能拿臺灣問題說事,也可能說一些讓我們覺得驚喜的話,比如說中國的發展模式也不錯,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親華或者親共。他在自己的書里寫道,“我就是要讓中國人捉摸不透我的想法,這是我的優勢。”另一方面,特朗普現在面臨的一些特別緊要的問題,這是值得我們去留意的,比如美國國內的經濟問題、移民問題、政治正確性問題等等。他最關心的問題肯定不是中國。
美國目前的這種政治和社會環境對中國可能是不太有利的,比如美國國內經濟狀況不景氣,他可能會怪罪中國。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推動中國同美國的合作,去影響美國的這種社會環境,讓中國在美國的投資帶動美國經濟復蘇,增加就業,讓它的經濟好一點。我們做美國國內企業界的工作,開拓在美國的市場,活動余地是很大的。
也有人認為,特朗普上臺后,可能會以更強硬的手腕來對中國進行壓制。
最近我在一次講座時遇到一個美國學生,她現在的研究方向是中美經貿關系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她告訴我,她所調查的美國南部八個州都非常歡迎中國的投資,千方百計地想讓中國企業扎根,比如海爾公司在南卡羅來納州生產電冰箱。我聽到這個情況后就想:特朗普真的會犧牲美國國內的這些利益來壓制中國嗎?還是他會以商人邏輯,通過一些施加壓力的方式去謀取美國的利益,而不是一心一意搞垮中國。
如果中國的經濟增長放緩了,每年GDP(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速降到了6%以下,或許有些美國人會幸災樂禍,覺得幾十年中國都趕不上美國了。但是,中國經濟增速慢下來,實際上對美國的投資利益、經貿發展、金融市場都沒有好處,他們從中國賺錢的機會也就少了,而從中國撤資,又不知撤到哪兒更好。就拿制造業來說,美國南部那些經濟相對落后的州非常希望外國投資去刺激它的制造業,至于是中國公司還是歐洲公司,對它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幫助它們解決就業問題、提升當地GDP的增速。
不僅是對于特朗普的認識,對于美國和中美關系的認識,中國人也一直比較容易從中國人的政治經驗出發去想象,不大考慮美國政治和社會的復雜性以及美國人的思維方式。當然反過來,美國人也經常從本國的經驗出發去看待中國政治和中國社會。
首先,對于中國人來說,了解美國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因為美國是一個很復雜、很多元的社會。從美國獨立開始算,它是一個只有兩百多年歷史的歐洲移民國家,此外,它有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媒體也比較發達。
中國人比較習慣于、也比較善于同一個國家、一個政府或者個別領導人打交道。但美國的很多問題并不出在政府,也不出在精英階層,而是出在普通的社會階層。比如幾十年前很多美國傳教士、商人來華,不是一個政府行為。今天一些非政府組織的活動,也未必是政府指導的。但我們習慣于把他們都看作是美國政府的代表。
當然這種想法不是完全無意義的,比如我們就可以利用美國國內的政治矛盾、階層分化來爭取自己的利益。但這樣也容易造成一些誤解。比如在中美關系遇到一些矛盾時,美國官員會說這個事情弄成這樣是因為國會不能通過,或者說是因為“國會通過了,我不得不執行”。而中國人就覺得,這是美國人在搗鬼,唱雙簧給中國聽,其背后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大陰謀。當然不是說美國人沒有陰謀,但當前中國流傳著的關于美國的種種陰謀論,想象的成分居多,對美國社會和決策過程的復雜性了解不夠。像特朗普意外當選這種事,主要是美國社會內部變化的一種反映,并非美國一個陰謀小集團操縱的結果,我們要理解起來就比較困難。
還有一個問題,是中國人喜歡給中美關系定性,先定性再討論具體問題。美國人則是相反的,他們喜歡先來談具體解決哪個問題。比如我們說中美要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美國人說可以啊,不對抗很好,加強合作很好,但是網絡安全問題、朝鮮問題等等,怎么去解決,有沒有一個解決方案?
處理中美關系,各方要服務于國內的利益,這是無可非議的。但說得直接一點,兩國間比較大的一個差別在于,中國更重形式,美國更重成效,比如中美間現在建立了“戰略與經濟對話”,還有一百多個官方對話合作機制,中國人會覺得這是比較大的成果,美國人則往往會問:這么多機制解決了多少問題?哪些問題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知識產權問題解決了嗎?網絡安全問題解決了嗎?
對于中國提出的一些抽象的定義,美國人還產生了一個誤解,就覺得是中國可能是在給他們“下套”。
比如中國說中美要“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美國人一開始接受了,因為當時都認可臺灣、西藏是中國的核心利益,現在他們發現中國把釣魚島、南海都界定為核心利益,就覺得中國人把它給套進去了,現在就不愿意接受這種“套路”了。
像1995年李登輝訪美之前,有很多跡象表明“這事可能會發生”,美國的政府高官就和中方解釋:我們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但不一定能夠抵擋住國內壓力,因為美國的政治生態中會發生一些政府高層包括總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而對于這種情況,中國人就很難理解:你都是政府高層了,你怎么會控制不住?
現在特朗普和蔡英文通電話,我覺得這有可能是要拿臺灣當一張牌來打,有可能是領導人的一種作秀。
美國社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會在價值判斷上比較一致。比如朝鮮問題,中國國內輿論對朝鮮模式“好不好”是有爭論的,但美國有影響力的人當中,不會有人支持朝鮮模式,他們爭論的問題是“要不要打朝鮮”“怎么樣整朝鮮”。再有,美國會認為薩達姆、本·拉登都是壞人,而安倍是好人;它們希望中國變為一個“更像美國的國家”,而不是美國變成“更像中國的國家”。在這些問題的價值判斷上,美國內部沒有什么大的分歧。
在對于中美關系的認識上,中美之間的差距也很大。美國人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比如反恐問題、中東亂局、烏克蘭危機后的美俄關系以及美國國內的制造業回歸之類的經濟問題。中美關系是這些問題中的一個,但肯定不是當前最緊迫的一個。而中國人往往就覺得美國人已經把中國當作頭號威脅了。
我曾多次直截了當地問美國人:“很多中國人認為美國視中國為最大的戰略威脅,你同意嗎?”他們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在他們看來,美國面臨很多威脅和挑戰,而且威脅和挑戰是不一樣的,中國屬于“挑戰”之一。我們如果相信他們這個答復,似有“輕信敵人欺騙”之嫌。國內有人批評說,連中國的小學生都明白美國一心一意要遏制中國,視中國為最大威脅,你連這個都不懂,還能成專家?但是,如果我當面跟美國人說,“我才不信你們的謊話,連中國小學生都明白你們在欺騙我們”,那會是個什么局面?這就是我所提到的中美戰略互疑的典型表現。
現在有不少國人擔心,認為美國對中國經濟實力在趕超美國感到焦慮,美國不想失去世界第一的地位。我專門留意了一下特朗普在看待中美實力對比問題上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對美國的挑戰主要是經濟上的,他關心的不是中國會否在GDP總量的數據上超越美國,而是所謂中國人偷了美國的知識產權,妨礙了美國的制造業發展,搶了美國人的飯碗……
中國人認為美國想遏制中國、壓制中國,利用其他國家在全球范圍內打擊中國,不想讓中國當“老大”。我比較懷疑的一點是,美國是不是以這樣的視角來重視中國。在我看來,他們重視的方面都是有很具體的著眼點,而非簡單地從權力政治的角度出發。像特朗普就主要關心經濟問題,當然還有網絡安全、知識產權等等具體的問題。
可中國人往往就覺得,其實這些東西加起來,就是一句話:美國要遏制中國。要是這么想,中美關系就沒有辦法發展了,解決這些問題也就沒有什么必要了。因為“按下葫蘆浮起瓢”,解決了網絡安全問題,美國還會拿臺灣問題來遏制;解決了臺灣問題,美國還可以在南海上做文章。中美之間有永遠解決不完的問題,那么美國遏制中國也就會沒完沒了,直到美國衰落至滅亡。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美國政治結構中也存在一些有分量的人認為中國是美國的戰略威脅,比如軍方為了軍費問題,他們會強化渲染中國的軍事威脅,稱中國的航母、導彈有多厲害了,美國應該怎么來應對。還有的美國人對共產黨一直持有偏見甚或敵意,盼著中國發生“顏色革命”這樣的事情。這些人一般在中國沒有商業利益,確實把雙邊關系視為“零和”格局。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不能通過工作,讓這部分人的影響力不那么大,讓那些認為中國既是挑戰也是機遇的人有更多說話的機會。我們要想著去改變美國的政治生態,而不是先下一個結論:美國把中國當作最大威脅。
美國人確實希望中國發生重大的政治變化,但中國的政治制度是現實存在,那它就只好接受,然后和中國來談具體問題,如氣候變化問題我們怎么解決、朝鮮問題怎么解決。美國人是很現實的,即便它不喜歡中國,但也知道得和中國打交道。中國不是朝鮮,它不喜歡就可以不去打交道,因為不理會朝鮮不會產生太大的損失。但中美現在是世界上的頭兩號經濟體,經貿關系、人員往來這么密切,相互間不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中國在國際問題上有越來越大的發言權,美國在很多同它利益相關的事情上需要中國的合作。
美國確實覺得如果中國的政治制度變了,它會更高興,也希望中國朝著美國的方向走。但這種幻想現在已經幾乎消失殆盡了。兩百多年來,從美國傳教士進入中國開始,他們就希望中國越來越像美國,但事實是中國越來越不像美國了。
中國自改革開放后,幾代領導人在處理中美關系上,也從來沒有動搖過一個認識:中美關系是中國外交中最重要的關系之一。就像鄧小平說的,“中美關系終歸要好起來才行”。
中美兩個國家政治體制、文化背景相異,存在不大容易逾越的障礙和鴻溝,這是客觀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中美之間要打仗。中美兩國現在相互間都能理解這種差異,而且兩國領導人也都清醒地認識到中美之間的對抗對于相互的危害,而合作會為兩國發展帶來巨大的好處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