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可金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一下改變了許多人對民主的認識,從那時起,世界上一些人開始對民主產生懷疑。隨著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連美國人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其民主制度正在經受嚴峻考驗,圍繞美國政治未來走向的討論再次升溫,尤其是在美國主流學界。
美國總統制乃至整個民主制度的未來引發人們廣泛的憂慮。比利時學者羅伯特·范·雷布洛克在2016年出版的《反對選舉:民主的案例》一書中認為,將民主等同于選舉可能是一種錯誤理解,隨著政黨和選舉人聯系的松弛,選舉產生越來越多的嚴重問題,導致這些問題的原因不在于民主,而在于所謂的“選舉-代議制民主”或“選舉原教旨主義”。雷布洛克的藥方是取消選舉民主制,實行抽簽民主制。比雷布洛克走得更遠的是喬治城大學教授吉森·布倫南。在2016年出版的新著《反對民主》一書中,他不僅反對選舉,而且反對民主政治本身,建議用理性的“智者政治”取代民主政治。
美國式“顏色革命”
盡管思想界憂心忡忡,但特朗普還是不可阻擋地成了美國總統。在其就職演說中,特朗普發起了一場美國式的“顏色革命”,當著美國政治各個山頭大佬的面,公開發表了討伐“建制派”的檄文。一些美國精英無奈和憂心忡忡的神情昭示人們,美國民主正在步入一場嚴重危機,美國的制度自信動搖了,人們在憂慮,在觀望,卻無可奈何。
可以預料,特朗普對建制派肆無忌憚的“口誅筆伐”極有可能引發美國社會一場“意識形態對抗”,人們圍繞基于“政治正確”的價值觀和反對“政治正確”的價值觀開始形成新的對壘,誰輸誰贏,現在還很難見分曉。特朗普的總統寶座坐得不會安穩,建制派絕不會放棄謀取政治翻盤的機會。
事實上,在過去一個多月時間里,建制派的報復已經開始。先是卸任總統奧巴馬在執政最后一個月內頻頻出手,驅逐被質疑“干預美國大選”的俄羅斯駐美國外交官,美國情報界也配合奧巴馬挖出俄羅斯卷入美國大選的“鐵證”,后來是美國主流媒體CNN公開與特朗普叫板,美國國會也對特朗普內閣的左膀右臂進行“政治圍剿”,逼得不少口出狂言的特朗普重要閣員表達了與特朗普不同的政策立場。種種跡象表明,美國政治建制派似乎如一些喜歡湊熱鬧的媒體所言,在給特朗普“挖坑兒”,高高筑起制度的堤壩,防止因特朗普風暴而一潰千里。
其實,人們不必夸大特朗普對美國憲政體系的沖擊,特朗普改變的僅僅是總統職位歸屬,但沒有也不可能改變國會山和五十個州的憲政基礎。如果分析2016年大選的整體畫面,就會發現在國會山和州長選舉中并未發生多大變化,所謂的主流建制派依然主導著美國憲政體系的多數陣地。
相比之下,特朗普總統的權力反而是一種脆弱的權力。較之憲法為國會明確列舉的十多項重要權力,美國憲法僅僅規定行政權屬于美利堅合眾國總統,但憲法又沒有界定何謂行政權的內涵,總統到底享有哪些權力,完全取決于總統本人的努力和國會的支持,故而總統的權力被美國學者理查德·諾伊施塔特稱之為“說服性的權力”。憲法條款關于總統權力規定的模糊性和概括性,注定特朗普總統在拓展權力空間方面不會安分守己,但建制派的制約也會如影隨形,一場美國式的意識形態對抗正在上演。
民主自信的考驗
關于美國式民主能否馴服民粹主義傾向的特朗普,目前恐怕還不可能得出確切結論。但這一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特朗普的反建制派宣言能否顛覆美國民主制度,而在于總統權力會否脫離美國憲政體系約束,總統如何行使權力完全受制于不同的社會要求和政治態勢。
20世紀晚期以來,隨著美國社會從現代社會向后現代社會轉變,美國總統的問政風格也相應從現代總統制下的“說服性權力”向“大眾性權力”轉變。越來越多總統選擇“訴諸大眾”獲得權力,呈現為“后現代總統”的風格,特朗普的大眾政治路線就是呼應了美國總統政治的這一變化。現代總統制框架中的后現代總統問政風格,可能是特朗普時代美國總統政治的主要特征。
雖然美國總統政治的變化仍然處于美國憲政分權體系的框架內,但憲法把未明確的問題統統按照“必要和適當”的原則或“突然襲擊”的問題歸為總統管轄范圍,使總統在與憲政體制抗衡的過程中處于主動地位,其結果必然是走向權力最大化和權力失控。
然而,在迄今為止的美國政治史上,每當權力失控導致經濟和社會領域的嚴重后果后,國會、最高法院、大眾傳媒、思想庫、公眾輿論、利益集團、普通民眾便一齊加入反對總統的行列,總統也會發現自己成為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不得不低下頭,重新將權力的政治天平擺回憲法許可的范圍內。美國政治鐘擺來來回回的擺動周期,成為美國政治的一個重要規律,不管它擺向何方,都會奏出一曲令人矚目的政治交響。
特朗普能否打破這一“鐘擺效應”,決定著美國民主的未來,也影響著美國人的制度自信。不過,在可預見的未來,當政治天平在賓夕法尼亞大道兩邊擺動時,府會合作、最高法院裁決仍將保持美國憲政制度的基本模式。▲
(作者是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