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小 兵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上海 200241)
·專題研究·
民國時期中小知識青年的聚集與左翼化*
——以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為中心
唐 小 兵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左翼文化在上海興盛并廣泛傳播的關鍵時期,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小知識青年介入其中。本文解釋了這些青年群體是通過怎樣的渠道、網絡和資源被吸納到左翼文化的歷史潮流,而其在上海的公共生活網絡和私人生活世界是如何構建的,階層、地緣、書店、學校、報刊等各種媒介等如何影響了這個群體的聚集與分化,最終試圖闡釋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對城市中小知識青年的動員機制。
中小知識青年;左翼;革命;空間;中間地帶
中小知識青年是民國時期比較活躍的一個知識社群。按照中共的階級劃分,中小知識青年屬于小資產階級。廣大中小知識青年的作用介于中共上層精英和底層民眾之間,充當二者溝通的橋梁和革命的媒介。中共精英先向廣大中小知識青年灌輸革命理論,然后再通過他們去動員和喚起民眾。共產國際鑒于中共的相當一部分黨員和工農群眾都是文盲,曾要求中共廣泛利用學生黨員建立一支為工農服務的干部隊伍,給工農群眾讀報講報,宣讀和講解黨的號召書和小冊子。有學者指出,在知識分子群體中,中小知識分子人數最多而境遇最差。據1923年到1924年前后的統計顯示,中學畢業生能繼續升學的只占19%—20%。這就是說,80%以上的中學畢業生由于家庭經濟條件或因自身學力等因素而不能升入大學或出國留學,自然也就失去了躋入上層知識精英行列的機會,但他們對社會承認的期待和往上爬升的愿望非常強烈。他們因受過初等或中等教育而不愿認同普通民眾和甘居社會下流,但他們的學識、學力和能力又無法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中謀得理想職位。他們既因自身前途渺茫和社會地位不穩定而產生莫大的心理失落,又因目睹整個國家與社會的敗落和衰頹而心懷不滿。這雙重的失意、焦慮、無望乃至絕望,使他們很容易被某種意向高遠甚至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社會政治理想所吸引。革命乃至反叛的意識,自然也最易在這一處于游離狀態的知識青年群體中孕育而生。*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1924—1927)》,《中國近代通史》第7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17頁。
這個中小知識青年群體是游離在中國社會邊緣而急于尋找政治和社會文化參與空間的政治性群體,國共兩黨對這個群體都加以積極爭取。從20年代初期到30年代中期,存在著一個國共兩黨在中小知識青年群體中的影響力的“權勢轉移”,受中共及其政治文化、價值理念、社會想象等影響的知識青年的規模越來越大。這個群體即使在絕對數量上不占據比較優勢,卻是一個掌握著社會文化資源且極具意識形態建構能力也因此在中國社會公共領域里比較具有影響力的群體。北伐前后,中小知識青年群體出現急劇分化,其中一部分沉潛到中國社會的基層甚至底層,在鄉村建構起一套權力的文化網絡,成為對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具有極大推動作用的鄉村教師,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黨在鄉村的文化工作者*有學者曾分析指出:“鄉村教師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所起的革命作用是現代中國歷史上一個十分獨特的現象,在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中沒有任何其他社會群體起過這樣的作用。另一方面,在現代中國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鄉村教師像在那個時期那樣,在全國的政治舞臺上扮演這樣重要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這可能和中國共產黨早期的構成特點有關,這個特點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黨在早期的影響范圍和社交圈子。中共早期的黨員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青年、知識分子,對他們來說在自己所熟悉的社會圈子和交往關系中,如師生關系、同學圈子來發展組織是再自然不過的事。20世紀初現代教育在鄉村的發展,把他們的社會交往關系迅速廣泛地擴展到中國鄉村,更何況他們中不少人本身就來自鄉村。通過曾是他們的學生或同學的鄉村教師來進入鄉村現場,發展鄉村的黨組織,開展鄉村的革命活動,顯然是最為便捷和可行的途徑?!眲㈥疲骸陡锩钠樟_米修斯:民國時期的鄉村教師》,黃宗智主編:《中國鄉村研究》第6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6頁。;另一部分人為躲避大革命失敗后的恐怖局勢,懷揣文化的夢想,匯聚到城市尤其是上海這座提供了最大的政治庇護的口岸城市,并在不久之后促進了左翼文化思潮的興盛。無論是中共在上海的建立,還是左翼文化在上海的繁榮和傳播,都證明著上海所隱含的巨大可能性與微妙的多元性。在革命的年代,左翼就意味著一種批判性的視野,意味著一種與現實中國所有霸權性力量切割的政治勇氣,意味著對體制和權力永恒的批判,甚至意味著對自己內心的無情解剖和懺悔。本文即試圖描述這一中小知識青年群體是如何從各地匯聚到上海。在來到上海之前,他們經歷了怎樣的政治、思想、情感與生活,導致他們來到這座中國最大城市后與左翼群體相對容易發生親和關系,換言之,是怎樣的一種啟蒙乃至激進的文化底色,孕育了他們“革命乃至反叛的意識”;而到了上海以后,是怎樣的一些分布在這座城市的文化網絡及懸浮其上的文化節點,吸納了一個個游離在都市邊緣的中小知識青年,讓他們的日常生活世界有了安頓的可能,讓他們的精神世界有了向上提升的可能;他們在積極融入這座城市之心腹的同時,又是如何通過能動的努力,改變著上海左翼文化的面貌與地圖,文化與政治之間形成一種怎樣的互動或互傷機制;在這一過程中,哪些文化資源的運用具有根本性的作用,哪些文化空間具有導向性的作用,中小知識青年在這座城市的聚散離合又是遵循著一種怎樣的社會邏輯和情感邏輯。
從長時段的歷史視野來看,五四新文化運動是20世紀中國歷史長河中一段短暫而絢爛的波瀾,主要是上層知識精英在城市、大學和媒體推動的喚醒國民、監督政府的啟蒙運動。后五四時期從啟蒙的文化意識到革命的政治意識的轉折,從個性解放的自覺到集團主義的訴求,內在地改變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價值理念與社會取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新文化運動孕育乃至催生了20年代的政黨政治及其意識形態,從新文化到國民革命之間存在一條隱秘的邏輯通道。孫中山的下述言論透露了此中消息:“自北京大學發生五四運動以來,一般愛國青年無不以新思想為將來革新事業之預備,于是蓬蓬勃勃,發抒言論。國內各界輿論一致同倡。各種新出版物為熱心青年所舉辦者,紛紛應時而出,揚葩吐艷,各極其致。社會遂蒙絕大之影響。雖以頑劣之偽政府,猶且不敢攖其鋒。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推原其始,不過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覺悟者從事提倡。遂至輿論放大異彩,學潮彌漫全國,人皆激發天良,誓死為愛國之運動。倘能繼長增高,其將來收效之偉大且久遠者,可無疑也。吾黨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于思想之變化。兵法攻心,語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種新文化運動實為最有價值之事?!?轉引自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新月》月刊第2卷第6、7號合刊,1929年9月。但若從空間的視角來觀察,當我們將新文化運動放置到地方社會的空間來審視,就會發現這場被成功動員起來的新文化運動是投放到地方社會的一顆顆石子,其引發的漣漪一圈圈往外推展,往下沉潛,刺激了各地中小知識青年的文化意識和政治意識的形成。無論是從城市中心散落到地方社會的知識分子,還是從出版中心發散到地方空間的新文化讀物,甚至包括從20年代革命中“退出”的知識人,都構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地方的近代”的文化現象*“地方的近代”構成了一種與從傳統到現代的線性史觀不一樣的歷史敘事,這種敘事更注重“近代”在地方這種多元而異質的空間里的呈現。參見羅志田等主編:《地方的近代史:州縣士庶的思想與生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有學者曾談到歷史變動中“時勢”如風一樣的作用:“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思想的主旋律一旦形成,就會像‘萬形而無形’的風吹向各地,這時候史學工作者不能拘限于單線的因果關系來考慮思想的授受。譬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它是一股吹向四面八方的大風,它不只吹向青年,連在佛寺中讀經修行的僧侶都受其歆動;譬如太虛法師便在這股大風中,既吸收又反擊,努力摸索新方向。因為新文化運動批評佛、道與現實人生不發生關系,太虛乃提出‘人生佛教’。此外,他抓到幾個新觀念,在實際生活中胡亂應用,如在金山寺的斗爭中,批評原來的方丈‘專制’,而欲‘革命’之,即是一例。有時候‘風’是以‘泰山崩而洛鐘應’的方式發生作用,有時候‘風’只是開啟了一個‘機’,從這個‘機’出發乃生出無限的新境。”*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臺北聯經出版有限股份公司,2013年,“序論”頁。我們可以從下述這些中小知識青年的生活世界和文化經驗,來管窺“啟蒙”與“革命”之間的互動是如何推動著這群人從不同空間聚集到上海這座真正意義上的左翼文化之城。
徐懋庸是左翼文化運動中一個引人矚目的人士,作為一個出生于浙江上虞鐵匠家庭的地方文化人,其轉向左翼之路具有相當的代表性。細究其青少年時代的成長經歷,就會發現劉昶所言的小學教師對其影響至深且遠。他在回憶錄中自述道:“小學時期的老師,有兩個對我的影響最大。一個是徐用賓,他本是方山小學的校長……在下管知識分子中間,他是政治上最求進步的人,不斷地接受新思潮,在五四運動中是積極分子,后來信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一九二六年,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大革命。但大革命失敗后,他脫離了革命,一直在浙江公路建設系統中當技術人員,全國解放兩年后才病故。他當小學教師,不只是為了謀生,主要是認為教育可以救國,所以辦學很認真,成績好,在下管和上虞很有威信……徐叔侃是當時僅存的一個‘舉人老爺’的兒子,他從父親那里接受了家學,在中國舊文學的知識和詩文創作方面,在下管數第一。又受了他的表兄胡愈之的影響,對中外新文藝也有相當的研究。五四運動中,他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但不久以后,就不問政治了。成為頹廢派的文人,飲酒賦詩,以‘才子’自命,但因家里窮,生活是困苦的。這兩個老師,同我的關系,都從我當學生時期起直到一九二七年,十分密切,而且影響都很深?!?《徐懋庸選集》第3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34—235頁。從這段自述可見,影響徐懋庸的兩個小學教師都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存在密切關系,其中一人還參加了中共主導的大革命,但這兩人后來都從政治運動中淡出,轉身投入到地方的文化事業建設。從履歷來看,像這樣的鄉村小學教師大都出身于舉人、秀才等地方文化精英和士紳家庭,因此自然會極為注重文化在歷史進程中的價值與意義。從政治到文化的“退出”,之后通過像徐懋庸這樣的學生再進行文化到政治的轉換,這無疑是一種值得重視的社會文化和政治現象。
此外,家庭往往也在中小知識青年投身左翼文化乃至革命運動的過程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此前的主流歷史敘述認為,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甚至認為越貧窮越鬧革命,但細查歷史就會發現,當壓迫到了至深且重的程度,當貧困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革命動力往往消失了,革命意識更無從萌生。有學者通過細致的歷史研究發現,家庭苦出身對革命意識和革命參與并非唯一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出身良好家庭的青年投身中共革命更比比皆是*“一個作家觀察到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年輕人中,‘五四運動’倡導的‘對個人發展的吶喊’,‘轉變為了一個集體斗爭’。這個說法的確適用于年輕的葉家兄弟??谷諔馉幈l前夕,葉篤莊、葉方和方實都或參加了共產黨,或與其外圍組織聯系緊密。甚至勤奮好學的理學院學生葉篤正,在堅持科學學業的同時,也積極參加學生游行,甚至被卷入更激烈的政治活動中?!敝苠a瑞:《葉:百年動蕩中的一個中國家庭》,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6頁。,比如范元甄、韋君宜、王元化等人。從早期投身共產主義革命的人士的家庭出身來看,出身于沒落士紳家庭的最為常見,因家道中落而往往敏感于時代和世界變遷,社會潰敗和世態炎涼往往會孕育他們的疏離感與反叛意識*丁玲就是一個典型。參見許紀霖:《文人與信徒的雙重靈魂:再解丁玲之謎》,《二十一世紀》2016年12月號。。如瞿秋白就曾在《多余的話》中自陳:“我二十一歲,正當所謂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面是從托爾斯泰式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了馬克思主義。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思路,卻不是輕易就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什么?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后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于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些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斗爭……以至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波西美亞——高等游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說得實在些,是廢物。”*瞿秋白:《多余的話》,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1頁。
徐懋庸在自述中也提及家庭對其從事革命的影響。他曾經與叔父就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實際后果究竟是促進社會平等和共同富裕還是導致一種平均分配體制下的集體怠工進而影響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這一議題進行了辯論,同時對革命的主要參加者究竟是鄉村社會里正派的好人還是流氓無產者群體,徐懋庸也結合自身經歷進行了細致解釋,最終說服叔父在道義和經濟上支持他投身革命*《徐懋庸選集》第3卷,第228頁。。此前的革命史論述過度關注革命者從所謂的“封建地主家庭”或者鄉紳社會的出走。革命者首先是一個傳統家庭與宗族關系的叛逆者,這固然有理,但也應注意到像徐懋庸這一個案所展現的情景,即家庭未必一定是投身革命的阻力,而爭取到家庭核心成員的支持,往往是通向革命之路的重要資源。
除了家庭出身和小學教師言傳身教的影響,“閱讀”對于中小知識青年投身左翼文化事業乃至共產主義革命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心智剛剛打開的生命世界,最初能夠接觸到的讀物往往對其人格養成和性情會發生重要的導向作用。受新文化運動在地方上傳播的影響,很多中小學的圖書室開始引入新潮的文化啟蒙圖書和刊物。這些圖書和報刊為學生群體提供了一定的知識資源和價值觀念,形塑了中小知識青年認知中國社會、想象未來世界的概念工具。如夏衍在回憶錄中便提及:“學校(1915年9月,夏衍入浙江公立甲種工業學校)圖書室里,除了《之江日報》、《浙江民報》之外,只有一份上?!渡陥蟆?,可是集體宿舍里,我們卻常常可以看到上海的《時事新報》和《民國日報》,因為這兩張報上都有一種副刊,不斷介紹各種新思潮——乃至報道俄國革命真相的文章。盡管那些文章很難懂,對各種新思潮(如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工團主義等等)的看法也不一致,但是我們還是生吞活剝地閱讀,似懂非懂地議論?!?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第22頁。上海成為一個新文化和新思潮的集散地,以上海為中心,輻射到江南乃至全國各地,這種以上海為中心影響江南乃至內地的文化傳播格局是從清末就逐漸形成的*參見李仁淵:《晚清新式傳播媒介與知識分子:以報刊出版為中心的討論》,臺北稻香出版社,2005年。。夏衍提及的“那些文章很難懂”,并自述他們“生吞活剝地閱讀,似懂非懂地議論”,這是新文化運動之后上海和內地城市一個相當常見的文化出版現象,甚至成為一種流行于新潮青年群體之中的“閱讀時尚”*就連時為南京金陵大學中文系學生、醉心于古典文學研究的程千帆都被這股潮流所波及:“我在進金大之前,幾乎沒有接觸什么白話文。這時我開始大量閱讀白話文,很多時間在圖書館里看雜志,看整本的白話書倒不多,但雜志看得較多,差不多每一期的《清華學報》、《燕京學報》都看。另外,凡是遇到論戰我都很注意,比如中國社會史的論戰,到現在為止,托洛茨基的那些理論我還是不懂。不懂歸不懂,當時吃下去再說,拿卡片記下來?!背糖Х?,張伯偉編:《桑榆憶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14頁。。據記載,在30年代的中小學里,如果教師的書桌上沒有幾本類似于艾思奇《大眾哲學》、柯柏年《社會問題大綱》等這樣的唯物辯證法著作,是會被學生認為落伍于時代的。展示激進意識與展現知識博學,是一種對中小知識青年群體充滿了致命誘惑的內在動力*胡秋原評價一份1929年出版的社會科學譯著書單時說:“是年社會科學譯書一百四十種左右……其中十分之九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如果每本以三千本計,這是四十五萬冊的左書。這對于一代青年影響之大,自不待說。”陶希圣在1931年發表了一段頗有意思的評論:“青年思想之左傾,是無可諱言的。青年思想之左傾反映為出版界之左傾。出版界近來的書冊最大多數是社會主義的書冊,也是無可諱言的……青年思想左傾,則社會主義書籍涌出,并不是社會主義書籍涌出而青年才左傾的?!鞭D引自夏濟安:《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03頁。。有學者曾指出:“對中小知識青年而言,馬克思的資本論、剩余價值學說、辯證法、唯物史觀等不免過于深奧,但這個時期這些馬恩經典原著尚未譯為中文,他們不可能也無須去讀。他們所接觸到的至多不過是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參與中共創黨的陳公博談到,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以通俗曉暢的語言文字對階級斗爭學說所作的簡單明了的解釋,正迎合了中小學文化程度的知識青年們的脾胃?!?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1924—1927)》,《中國近代通史》第7卷,第419—420頁。一個是閱讀的先鋒體驗與時尚,一個是閱讀的轉向,這中間所隱喻的正是新舊之際文化的更替*羅志田:《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7—52頁。。出生于累世書香而趨于沒落的福建舊式地主家庭的鄭超麟,在晚年回憶中就談到其從閱讀桐城派古文轉向閱讀新文化運動時期領袖人物的著作的經歷:“幸而五四運動救了我。我說的不是打章宗祥的,罷課游行的,抵制日貨的,愛國的五四運動。我說的是請賽先生和德先生打倒孔家店的五四運動。同夢魘似地壓在我身上的孔子道統被我踢開了,連帶著做這道統補充品的老莊哲學也被我拋棄了。從此我只過著一種生活,我所行的只是我所思想的。而這是經過嚴肅思考和內心斗爭而達到的,并非為了趨時和從眾。這個斗爭過程并非一日二日的事情。從寫日記罵陳獨秀起到完全接受陳獨秀的見解,中間經過了幾個月,直至讀過胡適的《哲學史大綱》后,一切懷疑才消失了?!?《鄭超麟回憶錄》(上),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168頁。
這種先鋒和激進意識的自我正當化,都是依托于清末傳入中國的進化論衍生出來的進步意識,而當作為地方上的小知識分子或知名知識分子的思想言說得到京滬等地大刊物編輯的認可乃至激賞時,就更會引發漣漪效應*楊國強:《衰世與西法:晚清中國的舊邦新命和社會脫榫》,中華書局,2014年,第337—364頁。。四川的吳虞如此,浙江的夏衍亦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通過發表、閱讀和通信所形成的是一個全國中小知識青年縱橫交錯的交往網絡。就縱向而言,所構成的是中心與邊緣的關系,上海、北京作為新文化、新思潮的集散地,將各種思想文化信息傳播到武漢、長沙、杭州、南昌、成都等二線城市,而身處二線城市的地方文人對這些新思潮進行再闡釋與呼應。京滬大知識分子對地方文人的文章或者通信的認同與肯定,往往會強化二線文人在地方社會文化空間里的象征資本,反過來,京滬大知識分子也需要地方文人群體的回響。就橫向傳播網絡而言,各種地方城市的中小知識青年,通過書信往來、報刊傳遞、旅行訪問、學生運動聲援等多樣化形式,構成了一個基于共通的觀念、立場和媒介網絡而形成的“想象的共同體”,這也折射出這一代青年改天換地、同氣相求的家國情懷與青春意識。比如當時一些地方學校主辦的校園刊物,居然有一個面向全國的發行網絡,因此構成了更為廣大的中小知識青年群體互通聲氣、守望相助的紐帶。據夏衍記述:“這份才出了四期(包括《雙十》)的小刊物),在全國已經有了一個相當廣泛的發行網。這份報紙中縫登有一條‘本刊代派處’名單,從上海五馬路亞東圖書館、四馬路啟新圖書局、四馬路中華書局內姚漱梅君起,一直到武昌中華大學校中學部新聲社,一共有三十多處‘代派處’,地區范圍很廣,遠及日本、黑龍江、北京、湖南、湖北……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長沙馬王堆街修業學校毛澤東君、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楊賢江君’,都在其列?!?夏衍:《懶尋舊夢錄》,第30頁。
從小學生轉型為小學教師的徐懋庸,在回憶錄中細致地記載了其接受并進而傳播左翼文化的過程*“一九二五年春,上虞的一批小學教師,組織了一個叫做‘青年協進社’的團體,主要宗旨是改良教育,促進社會。徐用賓又是其中的領導成員。徐叔侃卻沒有參加?!嗄陞f進會’的活動,除了開討論會,演話劇等等,主要是辦了一個不定期的鉛印報紙,叫做《上虞聲》。這個報紙的編輯和印刷工作,都是由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東方雜志》的胡愈之負責的。我也在這個報紙上發表過好幾篇文章。這事對我后來的發展關系很大。由于參加‘青年協進社’的活動,我的政治傾向明確起來,雖然那時還不過是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義性質,卻為后來接受共產主義打下基礎。同時,由此我的名字為胡愈之所知,所以在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三三年兩個關鍵時刻,胡愈之都對我有決定性的幫助,這且等下文再說。就在那時,我樹立了做一個進步作家的決心,胡愈之是我的模范,而最高的目標是魯迅。那時我已對魯迅十分崇拜,讀了許多他著譯的書,還訂了一份《語絲》。我不大喜歡創造社,而傾向于文學研究會,這也是受魯迅影響之故?!薄缎祉惯x集》第3卷,第242頁。。從中可見,在上海與江南小城之間,存在著一個以地緣和趣緣(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等)為紐帶的銜接網絡,此等鄉誼和文字結緣也為地方上的中小知識青年進入大上海以后的基本立足和人生拓展提供了基礎。作為上虞民強小學教師的徐懋庸對于追蹤閱讀左翼書刊并傳播給學生也極為主動,他一個人的閱讀史也許折射了這個時代中小知識青年轉向左翼具有共通性的心路歷程:“我自己,在那兩個月中,除了編《南針報》和搞其他一些活動外,讀了不少的書,如《共產黨宣言》、《左派幼稚病》,還有陳獨秀著的《共產主義ABC》,布哈林著的《唯物史觀》。有一套長江書店出版的《社會科學講義》(原來是中共黨校上海大學的課本),有蔡和森、惲代英、瞿秋白等的著作,印得很講究。此外,還經常看中共的刊物《向導》和《中國青年》,我對蕭楚女批判國家主義派的文章《照妖鏡下的醒獅派》(即國家主義派),特別愛讀,覺得他文筆犀利、生動,與魯迅的雜文有異曲同工之感。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建國大綱》,當然也是讀了的。讀了這些書,我覺得大開眼界,雖然理解得很少,卻也根據所讀的心得,到知識分子訓練班去講課?!?《徐懋庸選集》第3卷,第250—251頁。從上述書刊目錄可見,其時青年人的閱讀趣味有一種趨新的潮流,清末民初所形成的喜新厭舊社會風潮到了20年代的中國,隨著新革命話語的興起以及相當一部分中國社會青年群體被吸納到各種革命網絡之中而愈演愈烈。就某種意義而言,閱讀趣味所折射的新革命文化有點類似流行文化,時尚、先鋒而又在一種同質化的競爭中越來越高度相似。
最初投身左翼文化運動的中小知識青年大都是文藝青年,有著對文學創作強烈而持久的內在興趣,同時往往因自身缺乏良好的教育資歷、家庭背景、社會網絡等而無法在體制內獲得穩定而迅速的上升渠道,因此大都希望借助“作家夢”來實現在城市里的安身立命。正因如此,這些地方青年在進入上海之前,因為閱讀生活和雄心勃勃的抱負,對于上海有著一種極為強烈的期待和想象。上海成為夢想的應許之地,上海成為人生的重要驛站,上海是對內地黑暗、腐朽和緩慢生活的終結,上海也成為流亡者的家園。革命與人生之間構成一種彼此支撐的關系,人生的安定和拓展依托于革命的想象與生活,而參加革命也確實為一些左翼人士解決了一些實際的生活問題,“吃革命飯”就成為一些革命青年的自覺或被迫選擇*有學者指出:“1927年4月國民黨清黨以后,工人因為對革命失望而脫離中共的情形非常嚴重。相形之下,學生與知識分子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愿脫黨,千方百計要中共安排工作。這雖然與學生和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性格有關,但是他們在清黨以后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又不愿俯身屈就,應該也是值得注意的重要因素。共產革命可以發泄學生和知識分子對現實的不滿,又可以滿足他們高遠的理想,更可以為學生和知識分子解決生計問題,一舉而數得。”陳永發:《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上),聯經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160頁。。胡漢民在《青年的煩悶與出路》中指出:“在中國現狀之下,青年要讀書,便要遇著種種困難,種種障礙。大多數青年,困于窮乏,不能求學和不能升學的,固是很普遍的現象,就是少數不受經濟壓迫得升學的青年,又擾于社會的不安,和政治的紛亂,不能安心求學。只看幾年來全國的大中小學,不是因為無錢停閉,便是因為欠薪罷課,不然就是因外交上的慘案罷課,再不然就因內戰陡起,交通阻隔,學生困在家園不能返校,或是學校受戰事影響不能開課。在這種情形之下,教熱心求學的青年如何能不煩悶呢?”*胡漢民:《青年的煩悶與出路》,郎醒石編:《革命與反革命》,上海民智書局,1928年,第172頁。安徽無為縣的王淑明則認為她到上海既是為了謀生,也是為了認識更多的志趣相投的偏向左翼文化的朋友:“我是一九三四年到上海的。這以前,我的文章都是從家鄉寄出去,在上海的刊物上發表的。因為我是私塾出身,在家鄉很不容易找到職業,就想在寫作上找個出路來維持生活。又因為自視自己文章的內容,思想上比較進步和接近左傾,于是就很想能參加一些文藝上的進步團體,來提高自己的文藝水平和接觸一些革命活動。那時我是多么想參加一些實際上的革命活動呀!寫作的門既已打開,文章有了出路,我就決心到上海,以寫作為職業,并設法與進步文藝團體取得聯系。這樣,我于一九三四年秋到了上海?!?王淑明:《我與“左聯”二三事》,《左聯回憶錄》,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347頁。女作家草明則是因為廣州政治空氣的驟變和書報審查的干擾,而逃亡到上海,“一九三三年八月末的一個炎熱的夏天,廣州市的一個郁悶的下午,我隨《廣州文藝》的創辦人歐陽山悄悄鉆進一艘開往上海的運生豬的貨輪里……乘這樣的貨輪,不僅票價(其實沒有票)便宜,最重要的是安全。因為我們辦的《廣州文藝》被列為危險的刊物,被查封了。歐陽山已被陳濟棠列入要緝捕的黑名單。我和我校的教員何干之也被列上被通緝的黑名單。因此,歐陽山和我被迫秘密離開廣州,逃亡上海?!?草明:《“左聯”回憶片段》,《左聯回憶錄》,第284頁。
湖北籍作家荒煤在回憶中談及當年這一段心路歷程時,特別提到了“革命”與“愛情”在不滿現狀、充滿激情(既包括社會也包括個人)的青年人心里所引發的反應:“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認識了一位同學的哥哥。他在郵局工作,經常把郵局扣押下來的一些上海出版的雜志和書籍悄悄帶回家來。主要是創造社的雜志和蔣光慈、郭沫若、郁達夫的一些作品。我就從他那里借了一些,整天埋頭讀了起來。這時,我才開始發現了一個文學的新大陸。說實話,對那些革命文學所宣傳的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我并不懂。但是又朦朦朧朧似乎懂得了四個字,那就是‘革命’和‘愛情’?!?荒煤:《偉大的歷程和片段的回憶——紀念“左聯”成立五十周年》,《左聯回憶錄》,第357頁。通過郵局扣押的左翼書刊來接觸左翼文化,并主要通過左翼文學進入左翼文化運動,這是一種奇特的經歷。左翼文化的傳播之所以在很多失意的或者邊緣的中小知識青年中間引發巨大回響,荒煤的這段回憶透露了其中的某些奧秘。革命與愛情都容易讓青年群體陷溺在對個體生活烏托邦或人類未來社會烏托邦的想象之中。換言之,革命與愛情都表征著一種對于當下社會秩序與生活世界的反叛,都流溢著一種青春的激情與野性的活力,而當這種從閱讀世界出發的情感與對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以及因為日常人生的匱乏、挫敗而帶來的屈辱感相互結合時,就會醞釀出一種難以界定卻可感知的時代風氣。但就其時已經漂移到上海并親眼目睹政治暴力對左翼青年的壓制以及作家群體分化的青年作家柔石而言,他對于上海的革命青年又是另一番感受與認知:“我觀察我們朋友,我得到教訓了。他們知道新時代要來,所以拼命去迎新時代。他們也并不怎樣深信新時代,不過因新時代終究要到的,我們去罷;似說革命一定勝利的,我們革命去罷一樣!于文學,只說賣錢。一邊他們信他們自己是天才,一邊又不肯去堅毅地做?!?趙帝江、姚錫佩編:《柔石日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7頁。
同樣從那個時代一路走來、曾經接觸左翼文化而最終沒有成為革命者的作家王鼎鈞也特別強調了左翼文學和讀書會對于吸納中小知識青年投身革命運動的功能:“我愛好文學,但是沒參加過他們(指中共或親中共人士——引者注)的‘讀書會’,所以無從領會那些作品的價值(指巴金、茅盾、郭沫若等左翼作家的作品——引者注)。那時讀書會是個很普遍的組織,左翼作品的內涵外延,靠它解說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確偉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點導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馬太福音,讀書會就是各地的教堂,沒有教堂,馬太福音只是一本小冊子,有了教堂,馬太福音就是《圣經》。有一位學者說,左翼文學并未發生多大影響,他舉當年那些作品的銷售數字為證,他忽略了:第一,當年一本書全家看、全???,第二,讀書會的組織和教化。”*王鼎鈞:《關山奪路》,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117頁。
清末民初的新式學堂和學校取代了傳統科舉制度,成為知識分子階層的再生產空間,但數量急劇膨脹的新學生群體,卻無法像傳統士人那樣按照修齊治平的方式獲得一種穩定而可靠的政治資源和象征資本,絕大多數的人員都面臨劇烈競爭的生存壓力。在20年代初期,相當一部分知識青年甚至不得不去投奔北伐和黃埔軍校來謀取生路。1926年11月,新記大公報社長吳鼎昌在該報附屬的《國聞周報》上撰文,分析當時革命青年劇增和革命文化興盛的社會因素:“民國以來,國內外大學專門畢業學生歲以數千計,各省中學畢業學生歲以數萬計。大學專門之畢業學生,一部分欲進為學者之生活,作高深之研究,希于世界學藝界中占一地位,以謀國家社會精神上物質上兩方之進步發明,則國家無最高學府以養成之,社會無學藝機關以獎進之,甚至以教員終身,亦復為饑寒交迫。其大部分欲投身社會者,則政府機關肥美重要之差缺,大小人員,概都與軍政要人有連,絕無容納學校出身人才之余地……私人機關本屬寥寥,而當事人物,大都腦筋陳舊,厭惡學生……故每年國內外大學專門畢業學生,除有父兄及其他特別關系者外,欲循正當軌道以求容納于社會者,百不得一。若夫中學畢業學生,除一部分進入專門大學者外,更無消納之處。試問此每年遞增數萬以上之畢業學生,欲求學不可得,欲做事不可能,生機斷絕,路路不通。予以相當之知識,迫以及身之饑寒,當年富力強之時,正心粗氣浮之際,其心理若何?其憤慨若何?故在今日學校出身之失業青年,對于現在社會上政治經濟之組織,咸懷極端不滿之意。茍有可乘,便思破壞者,與其謂為思想所激,毋寧謂為生計所迫。近年南北學生,紛紛投效革軍,冒白刃而不辭者,為數日多。吾人一考其動機,實不勝同情之感,而深為國家社會惜者也?!?吳鼎昌:《智識階級與革命》,《國聞周報》1926年11月。
而對于那些不愿意投筆從戎而仍舊懷抱文人夢的知識青年來說,上海就成為與廣州并行不悖的另一個選項。晚清就流傳“大上海,居不易”,上海是淘金之地,是冒險家的樂園,可也是貧困者的地獄,是罪惡的淵藪。對于特別敏感的中小知識青年群體來說,他們進入上海以及在上海安身立命,進而尋找自身的人生夢想的過程,就顯得特別意味深長。人不可能過著自己的生活而不表達自己的生活,有志于從事文藝創作的中小知識青年在這座城市掙扎著尋求謀生甚至理想的可能,同時用文學創作、日記、書信、戲劇、電影等各種形式記錄著他們在這座城市的生活體驗和人生感悟。格爾茨說,人是懸掛在意義之網中的動物*〔美〕克利福德·格爾茨著,韓莉譯:《文化的解釋》,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5頁。。對于這些中小知識青年來說,這個意義的網絡就是他們在上海安身立命的社會網絡的延伸,縱橫交錯的網絡經緯上的節點就是分布在這座城市大小角落里的書店、報館、雜志社、學校、補習班、出版社等各類文化機構。能夠成功并迅速與這些文化節點結盟的外省青年,往往就可以較快地在這座大都市找到立足之地,而那些缺乏相應文化資本介入這些文化空間的中小知識青年,則需要經過相對漫長的奮斗,才能夠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
前文所述的徐懋庸、夏衍與艾蕪的上海故事恰成對照,可以說明既有的社會網絡資源在新空間的社會脈絡之構建進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這種網絡資源遵循著地緣、血緣、學緣等相對自然而具體的原則,文化趣味、文學品味、價值理念、精神氣質等相對抽象的原則也同時在這些小共同體的凝聚過程中發揮著隱秘的作用。班德在討論19世紀紐約知識分子的公共生活時曾指出:“理念人總是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工作,而社會環境正構成了他們的受眾或謂公眾。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中尋求正當性,并從中獲得型塑其工作的共同概念、表達意圖的關鍵術語及主要問題。這些話語共同體——我在這里稱之為‘智識生活的文化’——是歷史形成的,并且因都致力于一組共享的意義和智識意圖而凝聚起來。它們使精神生活社會化,并為指引創造性智識活動的種種范式提供建制化的動力。”*〔美〕托馬斯·班德著,張洪彬、毛高威譯:《智識生活的文化:城市與專業》,許紀霖等主編:《何謂現代,誰之中國:現代中國的再闡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9頁。顯然,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也存在相似的邏輯與文化。
徐懋庸雖然是從浙江流亡到了上海,但因為浙江籍在上海的龐大而有力的同鄉文化網絡,加之自身勤奮好學,且具有一定的日文和法文基礎,所以較快地通過翻譯在上海立足。翻譯的稿費收入成為在上海養家糊口的主要收入來源,而他翻譯的書籍主要是一些左翼的理論著作和文學作品,這些又推動了左翼文化在上海的傳播??梢?,生活史與文化史是內在融合的。從徐懋庸的自述來看,他通過浙江同鄉胡愈之的關系開始從事翻譯。最初翻譯的《社會主義講話》和一本討論唯物史觀的書都是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且所獲稿費頗為可觀。第一本書僅12萬字便得稿費360元(按照每千字3元的標準),而當時最著名的左翼作家魯迅在《申報》副刊“自由談”撰寫的雜文每篇稿費也就是3元到5元,關鍵是徐懋庸通過翻譯自然地進入了鄒韜奮、黃炎培、胡愈之等主導的進步文化人網絡。*《徐懋庸選集》第3卷,第269—270頁。正是借助翻譯,徐懋庸在上海左翼文化圈站穩了腳跟,打開了局面,甚至可以在經濟上資助更為困難的中小知識青年,在上海的日常生活達到了中上等水準。夏衍在其回憶錄中同樣提及從日本留學回到上海寄居朋友家中,翻譯對其立足上海的重要意義*夏衍:《懶尋舊夢錄》,第87—88頁。。由此可見,翻譯書籍的來源(大部分來自內山書店等)、譯者的選擇、出版(主要是生活書店等)、發行構成一種知識的引入與流通機制,一些出版機構和出版人也是從中間立場逐漸轉向左翼的親中共立場,這在當時上海最大的報紙《申報》上也有體現*參見唐小兵:《現代中國的公共輿論:以〈大公報〉“星期論文”和〈申報〉“自由談”為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23—126頁。。當時一些進步書店通過各種形式對處于危險境地的左翼人士實施翻譯補貼,并用不同筆名對其加以保護,在相當程度上激發了中小知識青年對于組織的認同感。曾在上海世界書局等出版機構任職過的朱聯保指出:“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當時在商務印書館編輯所的楊賢江、沈雁冰等,不能在上海立足,東渡日本,依靠著譯維持生活。當時世界書局由徐蔚南經手,接受楊賢江(筆名李浩吾)譯著的《青年期的心理和教育》、《教育史ABC》兩稿,接受沈雁冰所著西洋文學、神話等稿10種(筆名玄珠、方璧等,書名為《現代文藝雜論》、《近代文學面面觀》、《西洋文學》、《六個歐洲文學家》、《希臘文學ABC》等),均用筆名出版,對他們的稿費,是我經手匯往日本的?!?朱聯保:《我所知道的世界書局》,《20世紀上海文史資料文庫》(6),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234頁。
從這些中小知識青年在上海的日常生活展開來看,掌握一定的日文、法文、英文或俄文基礎,相對于那些沒有語言優勢而只能靠創作謀生的人,更容易在上海安身立命。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既有一個龐大的文化出版網絡*參見芮哲非:《谷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的發展(1876—1937)》,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32—238頁。,也存在一個龐大的消費翻譯讀物的中小知識青年群體。無論是西方知識的引入與傳播還是從中國青年對這些知識的接受與消化來看,翻譯都成為一個無法跨越而存在巨大創收空間的職業。教師、學生、報館文人、出版家甚至各種地方精英都在介入翻譯事業。有研究者曾指出:“在出版業興盛的大環境下,譯書亦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象。1934和1935年均有‘翻譯年’之稱。雖然魯迅認為‘翻譯年’也未見‘有什么了不起的翻譯’,但隨著東西洋留學群體的擴大,留學教育、國內教育程度的提高,譯書人才無論質、量均有顯著提升。相對于清末民初,戰前中國的譯書質量有較大進步當是無疑的?!睹駠鴷r期總書目》的統計顯示,在戰前十年漢譯日書的學科門類中,最多的是社會科學,其次是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和應用科學較少,其比例分別為:64.4%、32.8%、11.4%、9.5%?!?王奇生:《民國時期的日書漢譯》,《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6期。從1915年前后的新文化運動到二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對于汲取新知、追求進步的知識青年來說,思想文化資源的整體性置換是一種觸目的現象,若說此前更多的是關注現代個體自覺后的理性與普遍人性之善的啟蒙運動,而到了此時此刻,人性的階級論以及與此相關的激進社會革命理想,便自然成為一種全新的人民圖景與社會想象,啟蒙由此走向了革命。
與此形成對照的就是沒有翻譯能力的純文人的生活處境,那只能是捉襟見肘、內外交困的生活。相對于前述夏衍、徐懋庸對上海文化出版業的感激之情,作家艾蕪對上海的報紙雜志充滿著一種怨憤的情緒。他覺得自身的寫作才華無法施展,而其創作的作品的價值也沒有在稿酬上得到充分體現。一種類似于“承認的政治”也成為上海文化出版空間里的“身份認同政治”之一。他在回憶左聯時期的生活時寫道:“到了上海,去各個書店看看,自然更要看看光華書局。很使我高興,文章登出來了??墒?,我寫信去要本刊物和稿費,卻象石沉大海,得不到回音……我向《時事新報》的《青光》副刊,投些散文去,以《緬甸漫畫》為總的題名,描寫異國的特殊風俗習慣……文章登出了,可是去要稿費的時候,卻象打發叫花子似的,丟給我一塊錢。我當場撕了那張紙票,再也不向《時事新報》投稿了。現代書局出的《現代文學評論》征文要短篇小說,我投了一篇去。他們公布了應征的前三名的作者,第一名王家棫,第二名徐轉蓬,第三名就是我……我寫信去要稿酬和一本登載我的文章的小冊子,都完全不理。上海的出版商人,就是這樣對待一個初學寫作者的。”*艾蕪:《三十年代的一幅剪影——我參加左聯前前后后的情形》,《左聯回憶錄》,第177—179頁。上海的文化出版業對待像艾蕪這樣沒有多大名氣的中小知識青年,自然展現的是一種世俗的冷漠和刺骨的勢利,一無所靠而又默默無聞的地方文人在這個文化出版業已經高度資本化和商業化的城市就會感覺煢煢孑立、備受冷遇,而與此相對應的是左聯、社聯、劇聯等左翼的文化機構向他們伸出的熱情之手。兩相對比,自然會促使相當一部分知識青年形成態度和情感的偏向。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之所以對中小知識青年構成巨大的吸引力,除了它是當時中國最大的都市、有較多就業機會之外,還因為這座城市存在著各級各類的大量學校、書店、出版機構和報館,也分布著價格低廉可讓一文不名而又雄心勃勃的文藝青年棲身的亭子間。這是一個各種力量重組的時代,也是遍布著權力縫隙的時代。上海是近代中國地方精英和實業界最活躍的城市,也是媒介資本最發達的城市,它永遠向那些懷著革命理想的青年傳遞著人生的各種可能性。早在20年代初期,上海這座現代中國文化出版業的中心,就醞釀著一種引入新思潮批判舊體制的激進氛圍,通過學校、社團、報刊、讀書會、社會運動等各種建制化空間和大眾傳播方式,傳遞著一種傾向于蘇俄革命與社會主義文化的信息,這對于一部分追求進步的知識青年構成巨大吸引力。當時一位中共代表劉前在1920年10月5日向俄共阿穆爾州委員會提交的一份關于其上海旅行成果的報告中指出:“上海是中國社會主義者可以公開進行宣傳的核心基地。那里有許多社會主義性質的組織,出版300多種各類刊物,這些刊物全都具有社會主義傾向。有時候還舉行群眾聚會。人們爭先恐后地購買附有蘇聯活動家,特別是列寧、托洛茨基的肖像的文學讀物、報紙、雜志?!?轉引自〔俄〕烏索夫著,賴銘傳譯:《蘇聯情報機關在中國:20世紀20年代》,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第139頁。1922年5月,丁玲與幾個同學跟著王劍虹來到上海,進入中共創辦的平民女校,學校的主課是婦女運動。丁玲早已從向警予和母親余曼貞那里接受過男女平等思想。她積極參加學校組織的社會活動,跟著共產黨員張秋人去浦東紗廠講演,背著竹筒為罷工的女工沿街募捐,聆聽李漢俊在馬克思誕辰紀念會上的講演,參加無政府主義者舉行的會議。*丁玲:《早年生活二三事》,《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02—309頁。丁玲后來回憶說:“我們什么都接觸,什么都吸收,只要是新的東西,我們腦子里并不懂得什么是馬克思主義,什么是無政府主義,蔡和森也跟我們談過,要我們去參加共產主義青年團?!?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22頁。
與丁玲、徐懋庸等知識青年廣泛接觸到左翼文化相對應的,就是中共積極利用一切平臺尤其是可以掌控的報刊宣傳其政治主張。1926年6月21日,中共上海區委專門下達一份關于推銷黨刊的通告,其中指出:“我們要希望我們的黨,日漸擴大而群眾化,惟一的方法,在把我們的主義與思想影響深入到群眾里面去,惟有盡量做我們宣傳的工作。推銷黨的出版物,乃是宣傳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每個黨員最低限度的應負的責任,是每個黨員經常不息的工作。尤其是我們的導報(指《向導》周刊——引者注),是有系統的很具體的指導民眾的惟一政治刊物,同時也就是介紹我們的主義思想給一般民眾的最有力量的利器。他在中國出版界已占著很高的地位,已獲得青年學生及一般學校教師、較有政治常識的小商人、工人們的信仰。雖然軍警當局如何嚴厲的加以禁阻,但他的銷數終是日益擴大;我們可以說,凡導報所到之處,很容易發展我們的黨的組織,換句話說,我們要在學生界及各種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中去發展黨的組織,就該把導報做入手的媒介物,這是何等重要的一回事!”*《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3),1986年,第246—247頁。從這份史料可見,中共早期“群眾化”的最主要目標對象就是青年學生,亦即所謂“學生界”和“小資產階級”。正因如此,學校里的中小知識青年就成為中共進行文化動員最重要的對象,進而成為重要的依靠力量。
學校既是這些中小知識青年在上海接受教育乃至左翼文化啟蒙的空間,也是他們長大成人后謀生乃至傳播左翼文化理念的空間。很多學校介于制度化的正規學校與各類補習班之間,往往收費便宜甚至提供免費住宿,因此成為吸納漂浮到上海的中小知識青年的文化空間*有學者在討論上海大學的歷史時指出:“1924年,當上海大學增開了兩個附屬部門后,學生總數大大增加了,學生的社會構成(或至少在概念意義上的構成)也極大地改變了。上海大學平民學校和上海大學附設英文夜校都吸引了大量熟練工人、商店職員、商號學徒、書店和印刷廠的雇工、報紙校對員、小學教師、下層黨務工作者等。來自上海大學的學生志愿者教授他們英語,向他們灌輸‘革命思想以及階級意識’。這些附屬學校不收費,并免費提供書籍、鋼筆和鉛筆。這兩所學校的入學人數很快就超過了600名,而上海大學的常規學生人數仍然固定在400名。” 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9頁。。徐懋庸在晚年回憶中談到他進入上海的國立勞動大學之后受到的各種思潮的影響:“在學校附近,有一個叫做‘革命書店’的書店,也是無政府主義者辦的,出版了許多克魯泡特金的著作,并辦了一個《革命周報》。在一九二七年下半年至一九二八年上半年期間,無政府主義的宣傳,對‘勞大’學生發生過影響”,“因為這個學校對學生是免費的,又要學生做工,所以投考的學生,地主資產階級出身的很少,絕大部分是小資產階級分子,像我這樣參加過大革命而失敗后窮無所歸,到此混飯吃的人也不少。因此,許多學生先是受了無政府主義的影響,而在一九二八年共產黨領導的社會科學方面和文藝方面的馬克思主義宣傳運動開展后就轉向馬克思主義”*《徐懋庸選集》第3卷,第258頁。。從這段記述可見,當時到勞動大學、中華藝術大學等各種私立大學讀書的,大都是出身小資產階級家庭,且有一部分是受大革命失敗之政治壓迫而流亡到上海。這些中小知識青年進入馬克思主義的路徑往往是以最初接納無政府主義為橋梁。社會科學的翻譯熱以及中共在城市主導的新啟蒙運動對他們的理論轉向產生了巨大影響。尤其重要的是,這群人中的大多數雖然從無政府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但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無政府主義思潮對其心靈的形塑和影響,可以說形成了馬克思主義武裝頭腦而無政府主義塑造心靈的兩重人格。這兩種思潮自然會造成革命者內心世界的持久張力。尤其值得指出的,當時這樣的學校往往對窮苦學生免費,并且提供工讀機會,因此對中小知識青年就更具誘惑力。
左聯和社聯成立后,更是積極利用學??臻g,來傳播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等各種政治思潮,并培養年青一代的革命者和革命文人。王學文在回憶中詳細描述了中共主導下的左翼文化傳播空間的拓展過程:“由于大革命失敗,許多知識分子和青年沒有出路,集中到了上海,文化工作便活躍起來了。以后,各個文化團體陸續成立?!舐摗汀缏摗扇嗽谏虾5囊恍W校教課,并出了一批雜志書籍……‘社聯’和‘左聯’合辦了華南大學,由潘梓年主持,設在上海公共租界愛文義路。學生有進步青年,有黨員,也有相當一部分脫黨又重新入黨的。這個學校沒有過五十天就被封了。我參加過教課。還有中華藝大,也是‘左聯’和‘社聯’的成員去教課。中華藝大被封后,學校有一筆款子交給了組織。黨利用中華藝大這批款子和幾個教務工作人員,先在法租界環龍路辦了一個‘文藝暑期補習班’。這個名稱是接受洪深的意見,他說:‘你們叫學校,國民黨就要登記、搗亂,不如避免麻煩,叫補習班。’負責人是上級指定的,社會科學方面是我,文藝方面是馮雪峰。學校設有這兩方面的課程,學生分為兩班,由‘社聯’、‘左聯’的成員來上課……后來又辦了個‘浦江中學’,校董有沈鈞儒等,地點是公共租界赫德路。教的課程仍是社會科學和文藝,我也和上述兩個學校一樣去教過政治經濟學,行政我沒有管。大約五十天左右,也被封閉了……我們這些能夠教課的人,在中華藝大、上海藝大、群治大學、法政學院、中國公學、法學院等學校都去教過課?!?王學文:《左聯和社聯的一些關系》,《左聯回憶錄》,第113—115頁。從這段敘述可以看出,大革命失敗之后,左翼文化在上海的繁盛與傳播有一個關鍵的原因,就是很多中小知識青年在地方上沒有出路,甚至面臨著被通緝的危險,而有租界和權力縫隙且有著龐大文化出版工業的上海就成為了逃難者的首選之地。中共在革命失敗后被迫轉入地下,一部分在鄉村開辟根據地,而另一部分就在城市以文化的形式進行政治理念的傳播,左聯和社聯等就是文化政治的主體。中共意識到這個涌入并漂浮于都市邊緣的中小知識青年群體是一個可以發掘和培養的政治力量,于是就通過各種形式來為他們創造學習、工作和交流的條件。從這些學校的形式來看,為了應對當局的政治壓制,辦學形式非常靈活,補習班就成為都市中間流動的政治教育學校,各種社會科學、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教材、小冊子、翻譯著作就成為補習班和各種學校的學生與教師廣泛使用的知識資源。
報館、出版社和書店也成為初到上海的中小知識青年尋找同道、汲取思想資源并建立社會網絡的重要空間*有研究者曾指出:“對于缺乏體制內交往空間的魯迅來說,內山書店成為他跟外界交流的重要渠道。不管許廣平還是內山完造或店員王寶良,都特別提到內山書店的一個細節,即專門辟有茶座,七八張沙發和椅子圍著一張小桌子,供客人聯絡感情、交接朋友之用。內山書店成為具有一定開放性的空間,一方面通過內山完造的介紹魯迅認識了大量日本人士;另一方面魯迅可以在此約見朋友,文學青年也慕名前來結識、拜訪?!蓖鯐詽O:《知識分子的“內戰”:現代上海的文化場域(1927—193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1頁。,前引徐懋庸就談到了國立勞動大學邊上的革命書店對其轉向左翼的影響。對于中共來說,之所以選擇在上海建立最初的黨組織,也跟這座城市能夠提供的信息網絡和人才資源有關,甚至更與這座城市面向國內甚至海外的文化輻射力有關系。有學者認為,上海早在清末民初就已集中全國最多最重要的書局和報刊,并建立了覆蓋全國乃至整個東亞的知識傳播網絡和連接世界各地的通訊網絡,那時上海幾乎稍具實力的報館、書局都建有自己的網絡,借助這個龐大的網絡,上海成為當時中國的信息集散之地和新學樞紐之所,這才是中國共產黨早期以上海為主要活動場域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周武:《商務印書館與共產主義思潮的早期傳播》,《檔案春秋》2016年第8、9期。。據陸詒的記述,從1932年7月至1933年底,《申報》創辦了各項社會文化事業。1932年7月15日,《申報月刊》創刊,這是一份綜合性刊物,由俞頌華主編,經常發表分析國內外政治經濟動態及其發展趨勢的文章,深受讀者歡迎。同年12月,申報流通圖書館開始對外借書,圖書館內還設立讀書指導部,解答讀者所提出的疑難問題,后來又在《申報》上辟出“讀者問答”專欄,引導讀者閱讀進步報刊。館長是李公樸,協助做大量工作的有艾思奇、柳湜和夏征農等人。李公樸同時主持創辦了申報業余補習學校和申報婦女補習學校。*陸詒:《史量才與〈申報〉》,《20世紀上海文史資料文庫》第6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7—8頁。這也充分說明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從起源開始,就極為注重在都市知識階層和自由職業者階層的文化傳播與文化動員,最初的革命者也的確敏銳地洞察到上海這座城市在生產與傳播新思潮方面所蘊含的巨大可能性。即此而言,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誠然后來變成以農民為主體的一場武裝革命,但最初確實是一場以知識者為主體的思想和文化革命。
夏衍在回憶中重點談及了內山書店對認識新朋友的重要意義:“自從翻譯成了我的職業之后,我就經常到北四川路底的內山書店去買書,一是我能講日本話,二是經常買的是一些左翼報刊和進步書籍,于是很快就認識了書店的老板內山完造。內山是一個非常好客的人,當時,不僅剛從日本回來的文化人,如馮乃超、李初梨、彭康都是這家書店的??停斞?、陳望道、夏丏尊、郁達夫、田漢也都是內山完造的朋友;那時雖是日本左翼運動的全盛時期,在上海也只有內山書店才能買到左翼書店出版的書報、雜志。”*夏衍:《懶尋舊夢錄》,第91頁。以內山書店為媒介,中日之間的左翼知識人形成了一個跨國流動的知識網絡和知識共同體。內山書店成為一個介乎公共性與私人性之間的文化空間,既可以在此延展社會網絡,也可以在此閱讀和寫作甚至休閑,同時可以借此了解國外思想動態。從這段記述可見,內山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構建中日之間左翼知識人共同體的人物,而上海與東京的相似性,更是讓很多從日本歸來的左翼知識人比較容易產生對這座城市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中共主導的左聯、社聯及各種文化團體,更成為吸納流亡或漂浮到上海的中小知識青年最重要的機構。一種更為寬泛的革命政治以比較具有模糊性和彈性的文化形態呈現出來,就容易吸引青年人的聚集,也似乎更能給青年人提供一種心靈上的安全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左翼文化是一種文化—政治的形式,而非政治—文化的形態*裴宜理在《安源:發掘中國革命之傳統》(閻小駿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4年)一書中以“文化置位”和“文化操控”作為核心概念,對中共在安源罷工中的文化動員,以及在共和國早期歲月中對安源歷史記憶的文化運用等進行了精彩而深入的分析。。中共主導的左聯、社聯、劇聯等機構有意識地吸納各類進步青年,運用高度組織化和合法化的形式,動員流亡或漂浮到上海的中小知識青年根據各自特質,加入到各類組織里去。因此,左翼文化是很寬泛和包容的文化理念,而其背后的政治力量卻是高度組織化的,所以左翼文化是一體兩翼,“體”是作為政黨的中共,“翼”是指作為組織化的文化機構和更為寬泛的文化觀念及文化傳播形式。文化讓中小知識青年覺得有精神魅力,政治讓他們覺得有安全感和歸屬感。尋找組織是“五四”尤其是20年代政黨政治崛起之后中國青年的一種集體性的社會心態與現實渴求*參見鄧軍:《從“良心”到“主義”:惲代英與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社團組織困境》,《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4期。。
當時左聯成員分布相當廣泛,社會來源比較多元,左聯的活動形式也多種多樣,可以說是以文化實踐的方式來傳播政治的觀念與價值,這種方式就容易吸納那些內心處于流亡狀態的中小知識青年。反之,政治也以吸納文化的方式,將這群知識青年中的優秀分子轉變成中共黨員,形成了一種優勝劣汰、各安其位的人員篩選機制。值得注意的是上海與東京等日本城市的左翼人士的互動,當一些左翼青年在日本遭受政治的壓抑時,就返回上海的左翼文化人聚居的多倫路、北四川路等一帶投身中國的左翼運動。這不僅為這些失意甚至處于恐懼狀態的青年提供了生命的意義來源,也提供了日常生活的來源。政治不但試圖改變生活,政治也提供了生活。王學文就是通過參加革命文學團體的方式進入左翼文化機構,“大革命失敗后,彭康、朱鏡我等由日本回國,到上海參加了創造社,辦了一個社會科學和文學的綜合性雜志《文化批判》,宣傳介紹馬列主義。很多進步青年受到國民黨的迫害,看到這一雜志很高興,當時影響很大。這雜志也引起我黨的注意,黨就派鄭超麟(當時是中央宣傳部的,此人后來成為托派)去領導創造社。我從日本回國,也參加了創造社,比他們又晚一些。《文化批判》后分成兩個雜志。文學方面的名字已不記得了。社會科學的雜志由朱鏡我主編,因遭到國民黨的禁止,不得不幾改刊名。先叫《思想》,后改《新思潮》,后又改為《新興科學》。我們不僅宣傳介紹馬列主義,而且同托派就中國社會性質論戰,以后還在中央發行部主辦的刊物《書報評論》(由柯柏年主編)上發表文章,介紹馬列主義,批判錯誤思想,也是有影響的。出了幾期也被國民黨禁止了。因白色恐怖嚴重,雜志不能出。宣傳馬列主義及與托派斗爭,主要通過幾個學校,如大夏大學、法學院(當時沈鈞儒在那里)的校刊和研究會的組織”*王學文:《左聯和社聯的一些關系》,《左聯回憶錄》,第112頁。。從這段回憶可見,中共與左翼文化之間并非一種單向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也存在一種左翼知識青年創辦的刊物引起黨的注意然后被吸納,兩者呈現一種良性的互動關系,而就其時傳播馬列主義等新思潮而論,上海各高校主要是一些私立大學的校刊、學生會和研究會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此外,地緣、學緣也成為左翼文化機構吸納中小知識青年極為有效的媒介。很多知識分子正是通過一些同鄉、同學的介紹而成為左翼一員。共同的地域社會和學校出身,會提供一些共通的趣味、價值觀甚至共享的記憶,更關鍵的是,相對于當時中國還遠未成熟的契約社會而言,熟人社會所提供的信任感往往是最重要的安全感來源之一。安全感的另一來源就是找到黨組織。在左翼文化運動中,基于地緣、血緣、學緣的共同體之間的社會信任與黨員(及外圍成員)對黨組織的政治信任發生了高度重合,這兩者彼此加持、相互強化,產生了對邊緣化的中小知識青年巨大的吸引力。如四川南充人任白戈從山東逃亡到上海后,與同鄉老友沙汀結識左聯的負責人周揚,并成為后者編輯的《文學月報》的固定讀者,又通過沙汀的居間聯系,認識了另一位出身四川的作家艾蕪,進而逐漸地介入左翼文化運動*任白戈:《我在“左聯”工作的時候》,《左聯回憶錄》,第292頁。。魏猛克的經歷也如出一轍,他通過湖南同鄉青年作家葉紫的介紹認識了周揚,參加了左聯,而葉紫曾與他同在長沙的華中美術學校讀書,后來分散各地,在上海的一家書店重逢*魏猛克:《回憶左聯》,《左聯回憶錄》,第304頁。。
在這個各地中小知識青年進入上海的過程中,當然也存在魚目混珠甚至欺詐資助的情況。這種情形也引起了中共上海區委的警惕和重視,為此還特別發布了一個關于“江浙區同學”(大革命時期“黨員”的代稱)的調遣及失業同學的救濟辦法:“近來本校內部,反發生一個很不好的現象:就是許多同學,非依上級機關的調遣,甚至于也不得當地組織的同意,任意到其他各地方去,要求所到地方的組織介紹工作,到了經濟困窮時,就要求發給川資或生活的津貼,這種現象發生在本校無產政黨的組織中,是何等嚴重的事情!由此事的發生,可以看出本校組織的松懈,紀律的廢弛,同學分子小資產階級的自利心和浪漫色彩的濃厚。樞蔚(區委的代稱——引者注)在所屬各外埠黨部負責同學中,還發現隨便介紹當地失業同學來滬要求樞蔚給予工作,或擅自收留別地前往的失業同學,予以膳宿,最后向樞蔚要求發給此項膳宿費。甚有對某種運動發生時,往往以‘你們如因此次風潮而失業,我們可介紹你們到上海區委,給予工作,或派到廣東及莫斯科去’等語,對風潮中活動分子(工人或學生)為鼓動方術者。結果,徒令該失業同學,抱了很大的希望,來到上海,川資旅費耗用許多。最后樞蔚并不能使來者個個如愿以償,不但使樞蔚感受不少的麻煩,且易引起同志對團體發生錯誤的怨望,這是何等的于黨不利!”*《上海區委組織部通告樞字第七十一號——關于江浙區同學的調遣及失業同學的救濟辦法》(1926年8月8日),《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1,1986年,第316—317頁。從這段文字可見,大革命時期的很多青年投身革命可能并不一定與主義相契合,而是在那個動蕩時代尋求一份暫時棲身的職業甚至飯碗而已。這些受新思潮影響的青年人有著各種不同的背景、底色與個性,甚至不乏自由散漫或者浪漫主義者。他們或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不滿意識或革命沖動,但并無嚴格的組織紀律性和團體一員觀念。如何將這群散漫青年鍛造成革命青年,就是擺在當時的黨組織面前的一項緊迫的工作。
“左翼”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批判性、團體性與自我封閉的刻板印象,但回到民國時期上海的左翼文化圈,卻會發現這個左翼文化圈一度保持了相當靈活和寬泛的文化實踐形式,它新銳、批判、有戰斗力、高度活躍、觸角廣泛。這種多元和有彈性的左翼文化實踐,與當時中共在上海日益構成的激進政治(比如武裝暴動、飛行集會、扔傳單、炸電車等)構成一種強烈的對比。
回到當時的左翼文化場域,會發現在具體的抗議政治與實際的左翼文化實踐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對稱性?;蛟S是后來政黨政治的壓力越來越大,日益宰制了左翼文化實踐的自主性與靈活性。不過,從一些當事人具體而微的追憶來看,他們在上海這座多種力量密布的城市,是具有充分利用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與平臺來傳播左翼理念的文化自覺的。退而言之,若他們一直是狹隘和封閉地面對各種社會文化力量,后人就無法充分地解釋何以在大革命失敗后,那么多來自各地的中小知識青年匯聚到上海并形成波瀾壯闊的左翼文化運動。而從當時上海文化出版業的現狀來看,左翼文化人也不可能與盤根錯節的文化網絡完全切割。他們要維持自己的生計,并在上海這個文化場域里脫穎而出、縱橫四海,也必須依托于各種文化出版機構,更何況他們還想方設法試圖傳播左翼的文化與價值。極而言之,這個時期的左翼文化與后來延安形成的新革命文化并不相同:前者更為開放與批判,后者更強調等級與服從;前者是在一個全球性的文化網絡空間里產生與傳播的*在馬克思主義剛傳入上海的時候,就具有明顯的國際化特征。石川禎浩曾指出:“與戴季陶等國民黨人共同活躍于上海論壇、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是曾經留學日本的知識分子,或者留日學生。以數次到過日本的陳獨秀為主,上述李漢俊、陳望道、施存統、周佛海和李達等都屬于這一群體。他們所寫的有關社會主義的文章,被國民黨系的刊物頻繁轉載;還有些人,如李漢俊等與國民黨人緣分極深,很難將他們與國民黨系明確區分開來,但是他們基本屬于辛亥革命后接受教育的比較年輕的一代。共產黨的前身即上海的共產主義小組的大部分成員都曾留學日本。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們的言論活動與日本的社會主義研究有著密切的關系。”〔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35頁。,這種國際性的特質決定了它不可能完全自我封閉,也沒辦法自我封閉,后者則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進行的排它性文化運動。王淑明的記述便很真切地描述了作者、編者與發行者在30年代的上海文化出版業中是如何構成一個彼此依存的關系網絡的。正如“啟蒙的生意”一樣,革命或者說左翼文化對于一些書商來說也是一種生意的契機,而對于漂浮在上海的中小知識青年來說,則是謀取基本生存資源最有效的方式。她如此描述:“三十年代的左翼文人大都出身貧寒,??抠u文為生。但國民黨設立了檢查機關,嚴厲箝制輿論,發表文章很不容易,要通過許多關口。左翼作家們既然不愿也不屑向國民黨的御用刊物投稿,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就要多方設法找到可以發表作品的地方。另一方面,一些小型書店和雜牌刊物,要想維持營業和爭取讀者,也不得不冒著風險,采取稍微靈活的態度,和左翼作者接觸,創辦中間性或比較進步的刊物?!?王淑明:《我與“左聯”二三事》,《左聯回憶錄》,第350—351頁。
資本、政治與左翼,三種力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錯綜復雜的關系。資本試圖利用左翼來跑馬圈地,而左翼想借用資本力量來傳播理想,統治者也試圖利用資本來吸納左翼力量,而左翼在反抗政治的同時又在形成一種新的政治形態。正是在這種難解難分的張力之中,形成了30年代左翼文化的復雜光譜。任白戈說得很透徹:“‘左聯’的實力一天一天大起來,使得所有國民黨統治下的報紙副刊和文藝雜志都要左翼作家撰稿,否則就沒有銷路。資本家為了要賺錢,報刊雜志的編輯為了要吸引廣大的讀者,都設法對付國民黨反動派的檢查,而想盡一切辦法發表左翼作家的文章。因為左翼作家所宣揚的革命思想,正是廣大革命青年所需要的思想,這種宣揚革命思想的作品越多,受到教育感染的青年也就日益革命化。”*任白戈:《我在“左聯”工作的時候》,《左聯回憶錄》,第293頁。徐懋庸則分析了大革命后上海愿意出版左翼書刊的三種類型的出版社:“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國民黨反動派雖然奪取了政權,對共產黨進行了殘酷的鎮壓,并對江西中央蘇區進行了多次軍事‘圍剿’,但是全國廣大人民群眾,是擁共反蔣的,尤其在青年知識分子中間,大部分傾向于馬克思主義,國民黨反動派辦了許多宣傳‘三民主義’的書刊,卻很少人予以理會,而只要帶點‘赤色’的書刊,卻大受歡迎。因此,上海的出版機構,有以下三種情況:第一、是真正同情共產黨,而出版進步書刊的,如生活書店、讀書生活出版社、新知書店等。第二、是商人為了投機牟利,而出版進步書刊的,如光華書店、光明書店之類。第三、國民黨反動派,企圖以偽裝進步,先把讀者爭取過去,然后施以反動影響的,這是走曲線的道路。新生命書店即屬此類?!?《徐懋庸選集》第3卷,第273—274頁。由此可見,左翼書刊的傳播是合力的作用,而這合力卻未必有著共同的政治目標(實際上是各有心思和打算),卻可能在現實中構成一種積極合圍的能量。
夏衍極為肯定這種利用體制內空間、從中間地帶傳播左翼文化的合法化斗爭方式,甚至認為這種合法化斗爭有助于當時在激進主義政治路線控制下的中共擺脫宗派主義、關門主義的慣性:“當時在上海,除了地下發行的黨刊之外,沒有一家我們自己的報紙(《文藝新聞》前后發行了六十期,終于在1932年6月20日停刊)。因此,要發表影評,非在公開合法的大報上爭取版面不可,我們通過各種渠道(如劇評家和各報副刊編輯的私人關系,及各電影公司廣告部和各報經理部關系等),先后把上海各主要大報的副刊爭取過來,在副刊上開辟了影評園地……《申報》的‘電影特刊’、《時事新報》的‘電影時報’、《晨報》的‘每日電影’、《中華日報》的‘電影新地’、《民報》的‘電影與戲劇’,幾乎全部為這個小組所掌握,主要的影評工作者有王塵無、石凌鶴、魯思、毛羽、舒湮、李之華等,我和鄭伯奇、陳鯉庭、沈西苓、施誼(孫師毅)、于伶(尤兢)、宋之的、聶耳也寫了不少影評?!?夏衍:《懶尋舊夢錄》,第158頁。
民國時期的中小知識青年是現代中國一個極為特殊的群體,他們一身而兼二任,既具有強烈的社會特征,與社會各個層面有著比較緊密的聯系,又具有鮮明的政治性格,往往是未能被體制充分吸納的邊緣青年,因此具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甚至理想主義氣質。這個群體不同于被吸納到高等學府體制的相對專業化的知識青年,后者往往在學科分布方面更具有多元化特征,在社會政治性格上也更加多樣化,而凝聚在中國社會邊緣的數量龐大的中小知識青年群體,絕大部分并不具有充分的專業化特征,而基本上集中在文藝領域。在一個崇拜組織和政黨政治的主義時代,這個群體很容易被吸收到政黨及其衍生出的各級各類組織里去。在這個歷史過程中,中共后來居上,以富有道德魅力的意識形態和四面出擊的組織體制,大量地吸引并改造中小知識青年。一種更為激進的整體改造的思路逐漸取代了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漸進思路*有學者指出:“當時青年們也逐漸傾向于認為,改變社會必須徹底改變經濟組織,人們遂放棄新文化以來的幾種信念:一、點滴式的改革。二、個人主義式的,每個分子力求健全自己,最后達到整個社會的進步。三、由思想、文藝入手的努力。尤其是經過問題與主義論戰的洗禮,許多原先傾向‘問題’的人,后來發現‘問題’多到解決不完,‘問題’之間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不能像胡適等人所宣稱的先解放個人再解放社會,而是必須對社會進行徹底改造。唯有先改造社會,才能回過頭來解救個人;要先毀滅舊社會、建立新社會,所有個別的問題才能獲得全盤解決?!蓖鯕骸丁爸髁x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東亞觀念史集刊》第4期,2014年6月,第40頁。,吸引了那個時代中小知識青年的注意力,由此而在上海這座現代中國的文化與出版中心城市形成了震爍一時、聳動天下的左翼文化。就其時歷史實況而言,左翼絕不僅僅是一種政治理念,也不僅僅是一種社會批判態度,它更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方式和精神氣質,同時遵循著布迪厄所言的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的邏輯,在主動而積極地建構著一種新型的社會網絡。從本文所敘述的中小知識青年進入上海、在上海安身立命乃至進行政治和文化實踐的過程來看,左翼青年在上海既依賴于文化網絡,同時也在積極地構建文化空間,書店、學校、報館、咖啡館、電影院、左聯、社聯、劇聯等各類文化空間都成為他們在這座陌生的大都市棲身的空間,同時以此為據點向外輻射左翼的文化觀念。從一些左翼核心人士的敘述可見,左翼曾經是一種既有批判性又有彈性的社會組織,或許正因為此,他們才能在多種政治力量管控下的上海形成自身的影響力。
從新文化運動到左翼文化運動,這既是一種合乎歷史邏輯的自然展現,也是一種巨大的歷史轉折。就其轉折意義而言,新文化運動訴諸更多的是近代歐洲意義上的啟蒙理性和價值觀念,它所預設的是普遍主義的人性論,所期待的是具有現代理性意識的公眾,而到了所謂“新啟蒙運動”的左翼文化運動之際,階級意識取代普遍人性,人民概念替代公民概念,革命話語排斥啟蒙話語。對于當時中國的理解和對于未來中國的想象,從20年代初期開始因為左翼文化資源的引入、左翼文化運動的開展等逐漸發生巨大的變遷。從整個二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與中共革命的關系來看,中國的左翼文化運動具有幾個明顯的特征。
首先,從對于城市里中小知識青年的動員來看,左翼文化運動具有文學入門、理論引導的特點。最初參加左翼文化運動的大都是對中國政治、社會和文化心懷不滿的文藝青年,他們通過閱讀革命文學、左翼文學等各種文藝作品,激蕩起更為強烈和持久的改造社會與人性的烏托邦激情,但隨后相當一部分文藝青年在左翼文化機構與人物的引導下開始閱讀各種理論讀物,包括唯物辯證法、社會主義以及各種通俗版的社會科學著作。在這方面,艾思奇、柳湜、李公樸、夏征農、鄒韜奮等發揮了巨大作用。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和柳湜的《街頭講話》成為馬列主義理論通俗化的典范,這些或翻譯或撰寫或編寫的理論讀物在引導中小知識青年從一個更為縱深和廣闊的視角來理解、研究和改造中國社會發揮了巨大的指導作用*筆者曾經對民國時期出版的“社會問題”系列圖書作過考察,從一個獨特的視角揭示了這些理論與實踐(社會)相結合的各種類型著作對于中小知識青年理解自身及其時代的導向作用。參見唐小兵:《形塑社會想象的思想資源與概念工具——以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問題”系列圖書為中心的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5期。。
其次,從對于中小知識青年的篩選來看,中國的左翼文化運動具有外圍吸納、組織攝取的特征。中國的左翼文化運動是一種“非政治的政治”,它通過左聯、劇聯、社聯以及各種類型的外圍組織動員,來吸納游蕩在中國社會邊緣的知識青年。最初是以一種相對比較具有安全感的去政治的文化形態來安頓中小知識青年,并且積極利用當時上海社會所具有的各種模糊甚至灰色的文藝空間來進行左翼文化的宣傳與普及。這顯示了中國左翼文化運動一度比較具有靈活性和彈性,但在引入之后,黨組織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全方位地鍛煉和培訓各種類型的文化工作者和文化干部,從數量巨大的形形色色的中小知識青年中間攝取具有更為堅定的意志、更自覺的革命意識和更強大的行動能力的個體,并將其發展為更為核心的成員。這樣一種去粗取精、精心提煉的機制也是當時的國民黨和三民主義青年團在組織發展中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參見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45—47頁。
最后,從整體面相來看,中國的左翼文化運動具有文化其表、政治其實的特征。正如裴宜理所洞見的那樣,中國革命不同于俄國革命等主要訴諸暴力的革命,它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文化置位和文化操控的特征。這種文化既包括傳統文化和地方性的文化,更包括新文化和革命文化。文化特質給中國革命的城市動員帶來了一種強烈的審美乃至神圣感,文化也暗合了知識青年以文化創造和傳播為使命的自我認知。*〔美〕裴宜理著,閻小駿譯:《安源:發掘中國革命之傳統》,第4—12頁。但很顯然,文化并非左翼文化運動的歸宿,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左翼文化運動的最終目標是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是從根本上改造中國社會乃至中國人的方方面面。因此可以說,中國革命是一種以文化為先導的政治,文化為政治提供理論的指引和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而政治又反過來影響并操控文化,最終形成文化與政治的深度合流。即此而言,雖然從中國革命的意識形態論述來看,中小知識青年屬于需要被改造的小資產階級,但又同時成為中共革命不得不依靠的文化階層。這種特殊的關系模式也為我們理解左翼文化運動的文化—政治之關系提供了重要的視角。
從20世紀中國革命的長時段來看,左翼文化運動確實又隱含著內在的悲劇性。它是對權力和體制的一種批判,但其對自身所依賴的權力組織的日趨一元化缺乏反思精神和批評意識,反而是一種高度依賴和服從的關系。左翼文化倡導一種高調的社會平等理想和自由理念,但其內部又形成盤根錯節的等級化體制。理想與事實之間畢竟存在著一定距離。左翼文化本來倡導一種社會團結與對民間社會的廣泛滲透,但事實上,上海的左翼卻日益圈子化和都市化,成為懸浮在中國社會的一種波西米亞文化圈,形成了一種反精英主義的精英文化?;蛟S正因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強烈反差,以及左翼理念影響下的部分人士的直率真誠的個性及其人生的苦難,才會讓我們在回首20世紀中國左翼文化的這一頁時,有一種悲愴于心而不忍他顧的痛感。
TheClusteringandTurntotheLeftofYoungandMiddle-AgedEducatedYouthduringtheRepublicanEra:Shanghaiinthe1920sand1930s
Tang Xiaobing
The 1920s and the 1930s was a key period when leftist culture prospered and became widespread in Shanghai, with the participation of young and middle-aged educated youth from throughout the country. This article explains the channels, networks, and resources of the leftist culture into which these youth were absorbed as well as how the networks in their public and private lives in Shanghai were built, how class, geography, bookstores, schools, newspapers, and other media affected their clustering and divisions, and finally how they responded to CPC mobilization in the city.
D231;K26
A
1003-3815(2017)-11-0064-17
*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左翼文化在上海的興盛、傳播及其影響研究”(15BDJ038)的階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上海 200241)
(責任編輯 吳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