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桂芝
抹不掉的往事
□朱桂芝
黃昏時,下雨了。但凡雨天,休息在家,趴在陽臺欣賞雨景,聽雨聲,偶爾會有幾聲小鳥飛過屋頂,發出的嘰嘰喳喳聲,很是應景,思想完全地放空,就這樣能待上整整一天,很是享受。
偶爾,思緒信馬由韁地,想了許多往事。有趣的是,那些我曾以為非常重大的事,讓人激動,悲傷的,有轉折意義的,竟漸漸模糊不見了,反而是那些可有可無的,沒有任何目的無關緊要小事,在腦海里爬了上來。
夏天,每當大雨傾盆,總會拿個小凳子,坐在家門口,數著來回怎么爬,還在原地打轉的一條條蚯蚓,幸災樂禍地看蚯蚓,被雨沖得隨水而走的樣子,有時,還會折一只紙輪船放到雨里,然后看著它在院子里飄來飄去。那時只有七八歲。
雨下得不大的時候,最好父母不在家,約幾個同學,沖進雨里,外婆追在屁股后在喊:下雨天,還跑!跑出去就別回來!
我們邊笑邊回答,然后就消失在雨里了。快速跑到桑樹林,猴急爬上高大的桑樹,在樹里面,桑葉很大很密,感覺不到下雨,摘桑葚,邊摘邊吃,白桑葚比紅桑葚更甜一點。
等吃飽了,玩累了,衣服濕透了,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張開血盆大口、伸出黑五爪,做個駭人夸張動作,嚇唬他人。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臟兮兮,卻甜甜蜜蜜,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每次場部放電影,大人們會提早下班,回家簡單做飯,然后就著爐火,炒一鍋葵花瓜子。很多時候,瓜子炒糊了,黑乎乎的,但每個人會很認真地,邊嗑瓜子邊看電影,炒糊的瓜子,摸得滿手、滿臉黑黑的,彼此誰也不笑誰。
那時,家里人口多,確切地說是孩子多。大人們下班時,順便到連隊大場院子里,拉一輛架子車回家,在車上放上褥子和被子,把家里的孩子都放在上面,一路歡喜地拉到放電影的地方,找個合適位子停下。
每次電影沒演完,小孩子躺在車上,睡得香香,回家的時候,被大人們拉回家。電影里演的畫面,樸素又美,真想讓每一幕都停滯在眼,其實更想走入其中,感觸一番,無言可載。
讀初一的時候,家有一棵夾竹桃,栽在一只舊水桶里,冬天就提屋里。夾竹桃長得很旺,個子比我高。葉片蠟質層很厚,或許因為葉片,既像竹又像桃,而得此名。夾竹桃每年開出水紅色的花,花瓣不大,但很多,擠在一起,看起來大朵大朵,花期很長。
尤其夏天,夾竹桃繁花滿樹,一枝上有很多朵,花越開越多,亂紅成陣。它香味很淡,貼近用力去聞,能聞到一點。花開得絢麗濃艷,香氣一般都很薄,香氣高的花,要不花朵很小,要不顏色素淡。
后來父親在書上看到,夾竹桃在家里種植,對人體有害,就不想養了。當時有左右鄰居都想要,他們說多好看的花,又高大,不養可惜了,不怕毒害。于是,夾竹桃就送人了。
想起小時候,家里來人聊天,大人不在意的時候,騎著家里二八杠“飛鴿”自行車,人太小,從前端三腳架掏過去騎,左右搖擺,無數次摔倒,車子壓在身上,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或破了皮,流血了,都不知疼,爬起來,只要車子能騎,滿臉大汗,繼續穿梭在馬路、田野間,大片的樹蔭里,陽光下,無憂無慮,一路撒滿笑聲。
車子摔壞了,不敢回家,末了,被父母連人帶車請了回家。輕則挨罵,重則挨打,但心里還很高興,那時的孩子挨打是司空見慣的事。更重要的是在小伙伴面前,又有了可以炫耀的資本。
小時候的夏天,常赤腳到處跑,連隊邊上老柳樹下,有一小片沙地,我們用手挖沙子,當作自家蓋的房子,比比誰家的房子好;菜地里路邊拔豬草,順手摘各色的小花,最多的是田旋花、豬殃殃、打碗花。我們經常拔這個草,它們長得快,家里的豬和雞也都愛吃。打碗花汁液是牛奶樣,一會就把手染得黑綠黑綠的,很難洗凈。
拔草結束,我們爬到柳樹上,帶著柳葉帽,坐在樹干上,手里拿著粉色打碗花,腳丫能放到水里,隨意濺起的水花,轉瞬即逝,的確很美好的日子。
那時,我家在勞改隊,居住的是新生人員,那些新生人員以政治犯居多。有個國民黨時期的團長,姓黃,獨居在連隊東頭一間土房子里。勞動之余,他只要一閑下來,就隨便撿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字,一個“龍”字能寫各種姿態,感覺或騰空奔跑,或靜臥、或穩重大度、或鋼骨錚錚。閑來無事時,悄悄跑去會看他寫一會兒字。
我問他,跟誰學的,他說沒學,亂寫。后來我上大學離開那里,他獨自躺在屋里,去世了。現在,我還會想起他,想起那些字,一個個躺在泥土里,沒有色彩,只有線條。
這些微不足道的事,無關名利,卻成了我們一生當中,怎么都擦不掉的部分。我禁不住想,平日里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為之勞心勞力的事,到底是不是最重要的,如果真重要,為什么又在生命里倏然不見呢。
當垂垂老去,看著在草地上捉蝴蝶的孩子,回想一生,生命豐富與否,或許不是歷經了多少滄桑沉浮,而是有過多少擦都擦不掉的畫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