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曦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博士論壇】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事君觀
——以《論語》為中心
朱曦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對士大夫有著持久而深遠的影響,自先秦以迄明清,凸顯著大臣事君的態度和方式,展現著自身的價值。以《論語》為中心,梳理孔子的事君思想,可以借此考量帝制時代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現實投射。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道;孔子;《論語》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對士大夫有著持久而深遠的影響,自先秦以迄明清,凸顯著大臣事君的態度和方式,展現著自身的價值。作為大臣以“道”為其事君的準則,而不以君主之意志為其行事準則。同時,當其治國之理念不為君用,或君主荒淫無道而不聽大臣勸誡,使大臣之志無施行之望時,則以棄君歸隱來體現大臣之志,而不在君主意志之下做有逆于“道”的事情。誠如朱子在《四書集注》中所解釋的:“以道事君者,不從君之欲。不可則止者,必行己之志。”[1]128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作為孔子的事君思想,滲透于《論語》的字里行間。筆者通過對《論語》的梳理,明確孔子對于大臣的界定,探究孔子的事君思想,并以此來透視“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事君理念對于后世士大夫在面臨政治困境時所產生的影響。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出自《論語·先進》:
季子然問孔子:“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1]128-129
這段季子然與孔子的問答,可以看出孔子對于大臣標準的兩方面界定:首先,什么樣的人可稱為大臣?季子然得仲由、冉求為臣,故意問孔子:“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孔子遂“輕二子以抑季然,謂乃問此二人。”[2]296孔子說仲由、冉求只是“具臣”,所謂“具臣”即“備位充數之臣”[3]296,以此故意貶低子路、子有。實則對于子路、子有,孔子曾評價:
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1]77
仲由,字子路;冉求,字子有*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歲,為季氏宰;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子路、子有的事跡參見《史記》卷67《仲尼弟子列傳》,《論語》中的《八佾》《公冶長》《季氏》章也有關于子路、子有的言行,茲不贅述。。該句對于子路、子有的評價,可以客觀地看出此二人并非“備位充數之臣”。在春秋時期,能治理千乘之國、千室之邑的,必定是具備大臣之才的,而絕非是備位充數的大臣。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序中寫道:“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政事:冉有,季路。”[3]2185能入《仲尼弟子列傳》者,即是孔子的得意門生,而此二人皆在列傳中,并首標政事之列,可知二人乃孔子弟子中之佼佼者。因此,孔子雖故意貶低子路、子有為“具臣”,但當季子然問孔子,子路、子有:“然則從之者與?”意即“二人既非大臣,則從季氏之所為而已。”[1]129孔子則說:“弒父與君,亦不從也。”[1]129實則孔子認為子路、子有在才能上是可謂“大臣”的,只是二者不能“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因而達不到孔子所說的“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的最高境界。*孔子所謂“士”的標準以及對當時執政者的評價,從《論語·子路》篇與子貢的問答即可看出:“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46~147頁)由此也能看出,孔子認為“大臣”與“具臣”的最大區別在于是否能以“道”事君,故大臣見“道”不行則止,而“具臣”則仍從。但是“具臣”對于“弒父與君”亦是不從的。故亦如答子貢之問:“今之從政者何如?”借此諷刺魯國的執政者季子然是“斗筲之人”。
其次,什么樣的統治者大臣不應該追隨?孔子認為“弒父與君”的人,即使取得統治權,大臣也不應該追隨他們。大臣所追隨效力者,必須是具有合法性的統治者,而不能是篡逆弒君者。朱子就認為孔子此語實暗諷季氏:“言二子雖不足于大臣之道,然君臣之義則聞之熟矣,弒逆大故,必不從之。蓋深許二子以死難不可奪之節,而又以陰折季氏不臣之心也。”[1]129通觀《論語》,該句雖是與季子然對話的特定語境中說出,亦不失為孔子對于何者可稱為大臣的界定。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反映了孔子“以道事君者,不從君之欲。不可則止者,必行已之志”的事君準則。子路、子有事季氏,雖然二者的才能稱得上大臣,但不能“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故孔子輕之以為“可謂具臣矣”。除此,《論語》中亦有多處論及事君,梳理這些語句,才能更為全面地考察孔子的事君思想。
《論語·八佾》中魯定公問孔子:“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是對于君與臣的雙方面要求,呂氏注曰:“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禮之不至;事君不患其無禮,患忠之不足。”臣對于君的忠,必須是與君對臣的禮相結合的,不是單方面的盡忠。同篇孔子對于事君還說道:“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程子注道:“圣人事君盡禮,當時以為諂。若他人言之,必曰我事君盡禮,小人以為諂。而孔子之言,止于如此。圣人道大德宏,此亦可見。”孔子對于事君的態度,盡忠之外,亦須盡禮,即使他人認為是諂媚,也不可欠缺。故注中說孔子:“圣人道大德宏,此亦可見。”[1]66《憲問》中記載子路向孔子問事君。孔子答道:“勿欺也,而犯之。”[1]155意在告誡子路侍奉君主:“不要陽奉陰違的欺騙他,卻可以當面觸犯他。”[4]151-152蓋因“子路之賢,不憂其欺君,更不憂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用之過,或有以不知為知而進言者,故孔子以此誨之。”[2]372這與孔子提倡的以道事君亦相吻合,以道事君者,則須持正,持正則不欺。不可則止者,不從君之欲,故能犯之。在事君的態度上孔子認為:“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臣事君先以其事為主,而不以祿為先。盡其能,而后思其祿也。要做到“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職,有言責者盡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祿之心也。”[1]168祿為后,而盡君之事為先,不思其祿,則能以道事君。思其祿,則從君之欲。在《衛靈公》中,孔子對于君子同樣說道:“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1]167孔子所提倡的事君、入世在于謀道,而不在于求祿,事君的目的是對于道的追求。子夏在《學而》中也說道:“事君能致其身。”[1]50能不惜性命以盡職,亦不是求祿者可為也。故孔子對于事君,以謀道、盡忠、盡禮為本,不從君之欲,不思其祿。
此外,孔子對于大臣事君,還力倡不可則止。《八佾》中曰:“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1]62對于冉有不能阻止季氏僭越祭祀泰山的失望,也是對于冉有不能不可則止的批評。故范祖禹注曰:“冉有從季氏,夫子豈不知其不可告也,然而圣人不輕絕人。盡己之心,安知冉有之不能救,季氏之不可諫也。既不能正,則美林放以明泰山之不可誣,是亦教誨之道也。”[1]63《季氏》中,孔子對于子有、子路從季氏之說而伐顓臾,提出自己的看法:“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1]170實則在批評二人:不能看清季氏的真實意圖,不能止之,反從之。孔子所提倡的則是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1]163的不可則止的思想,而不是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1]162的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思想,故孔子稱蘧伯玉為君子,而對史魚則僅是感嘆其直。孔子在實際行事中也身體力行,《微子》載:“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1]183正是孔子對于魯國政事不可則止的表現,亦是孔子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77孔子對于仕與隱的判斷,即在于該邦是否有道,判斷的標準之一即:“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71頁。此亦與孔子欲居九夷的思想想通,《論語·子罕》中即有“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無賢君之地而君子居之,君子居之,雖陋,實亦不陋,程頤即注道:“君子所居則化,何陋之有?”(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13頁)因魯國之無道,而孔子行,故其浮海之嘆,程頤注道:“浮海之嘆,傷天下之無賢君也。”[1]77無賢君則嘆,更何況政事之出于諸侯之手。雖然晨門譏諷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實則孔子的不可為而為之,不是拘泥于效忠某個君主,而是為了在天下傳道,是:“世不可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為則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屬命,而人之無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學上達,下學,即行道。上達,斯知命矣。”[2]387而孔子批評子路、子有,而稱贊微子和蘧伯玉,則是因為子路、子有不能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仍從君之欲,做有悖于道的事情。
孔子的事君之道,影響著秦漢以迄明清帝制時代的士大夫,要求士大夫“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除對皇帝盡忠、盡職外,對于皇帝提出的要求也要加以審視,不合理之處予以撥正;遇到皇帝荒淫無道,士大夫力諫不為所動時,或死諫以阻之或致仕以全大臣之體。真德秀在《大學衍義》中對此說道:
臣按:道者,正理也。大臣以正理事君,君之所行有不合,正理者必規之。拂之,不茍從也。道有不合則去之,不茍留也。或謂不合則去,毋乃非愛君之意乎?曰:“此所以為愛君也,君臣之交蓋以道合,非利之也。道不合而弗去,則有茍焉。徇利之志,是使君輕視其臣,謂可以利籠絡之也。君而輕視其臣,何所不至?唯大臣者能以道為去就,則足以起其君敬畏之心,敬畏之心存,而后能適道。臣故謂不合而去,乃所以為愛君也。”[5]卷10,588
明代夏良勝在《中庸衍義》亦解釋道:
大臣之責與天下共其安危利害也,凡所建立,蓋有徇天下而不徇君者。夫豈固為拂逆以自取罪戾乎哉?如使徇君以害天下也,是害君也。雖拂君而利天下也,是利君也。其計利害于天下,雖君有所不計也,而況己之利害云哉!故唯以道事君者,乃能不可而止,爾若夫讒、夫宵人內外交締,善刺主意,爭先售術以竒中之,又豈能去乎?魏世祖惑于寇謙之符箓之說,崔浩上書明證曰:‘圣王受命必有天應,《河圖》《洛書》皆寄言于蟲魚之文,未若今日神人接對,手筆燦然。’李義府既出璧州,司馬王德儉為之畫策曰:‘武昭儀方有寵,上欲立以為后,未有以發,君能建白是轉禍為福也。’義府叩閣上表請立昭儀,即召見賜珠一斛。乃如是之人也,惟中君欲以自固也,尚何望其拂君以去為道也哉?[6]卷11,587
湛若水在《格物通》中亦言及:
大臣即是大人,為之所養者大,故其徳業亦大。所謂大者,道是也。所謂道者,天理是也。大臣以此事其君,引之當道,格其心而志于仁,若其言之不聽,諫之不行,則道有不合矣,則去之,而不茍留也。是其仕也,以道止也,以道樂則行之,憂則違之,進退以道確乎,而不可拔矣。故嘗論之,以道事君者,固愛君也。不合而去者,亦所以愛其君也。何也?道不合而弗去,則將茍焉。以徇利是使君輕視其臣,謂可以利籠絡之也。君而輕視其臣,何所不至?惟大臣者能以道為去就,則足以起其君敬畏之心,君而有敬畏之心,則大臣雖退猶進也。雖去,猶留也,是之謂愛君之道。夫子之不許由、求,以其無大人之學爾。若顏、曾、冉、閔者,其人乎?惜乎魯之君臣莫能用也[7]卷44,385。
從以上三篇對于“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解釋,可以看出宋、明士大夫對于大臣事君的態度皆承于孔子,認為“大臣之責與天下共其安危利害也。凡所建立,蓋有徇天下而不徇君者”[6],假如一意地徇君之欲,是害其君主。“是使君輕視其臣,謂可以利籠絡之也。君而輕視其臣,何所不至?”[7]因此,在士大夫看來,大臣唯有為道求去,才能使君主產生敬畏之心。君主有敬畏之心,才能行君道,以道統治天下,而不徇于己之欲。因此,“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才是愛君的表現。
在中國的帝制時代,士大夫“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貫穿于始終,而有明一代則更為突出。正德朝,前有劉瑾用事,中有安化王之亂、寧王之叛及劉六、劉七之亂,后有江彬佞幸;嘉靖朝,則有“大禮議”、嚴嵩用事;至萬歷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前有張居正奪情之爭,中有“萬歷三大征”、國本案、礦監稅使,后有東林黨議、“三案”和女真崛起,更為甚者,萬歷皇帝近三十載不預朝政,缺官不補,有明一代朝政之亂無有過于此時。以下謹以正德、嘉靖、萬歷三朝史事為例,探討明代士大夫的事君之道。
正德初年,劉瑾等人導明武宗游逸誤政,戶部尚書韓文等人上疏彈劾劉瑾,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亦密謀除去劉瑾、谷大用、張永等八人。但因事泄,劉瑾等進讒言于武宗,是夜即命劉瑾入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劉健、謝遷知事不可為,即上疏求去。但劉瑾矯詔去健、遷,而獨留東陽。后世論者遂贊健、遷,而抑東陽,僅少數予以肯定,如何喬遠云:“東陽當閣十有八年,請退屢矣。不可則止,世以為大譏。君臣之際,故未易割也。智深而不伐,旁行而不失其正,古之人有行之者,狄梁公與梁儲之立朝,亦仿此意”[8]。而談遷則為李東陽鳴不平,云:“大臣不可則止,諤諤而爭,脫屣去之,道之正也。竊謂劉、謝當不然,先帝馮玉幾而命之,遠逾周公之圖,近過佳兒之委,篤望如此。一朝睽隔,辭章朝上,解組夕出,宛解陰護,諒不再得,身既隱矣。念先帝付托之重,飲泣難安,洛陽、余姚自去,長沙自留,彼此未為失也。但如王曾之誅雷允恭,韓琦之逐任中正,大奸之去,如距斯脫,以觀今日,均未投其會矣。今或厚獎劉、謝而訾長沙之靦顏,不亦苛乎?”[8]2873而《明史》則云:“有明賢宰輔,自三楊外,前有彭、商,后稱劉、謝,庶乎以道事君者歟。李東陽以依違蒙詬,然善類賴以扶持,所全不少。”[9]4829可以看出,對于劉健、謝遷“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稱贊,而對于李東陽則褒貶參半,但他在劉瑾專權時所起的調護作用,實不應忽視。
正德九年(1514)正月癸未,大學士楊廷和、梁儲、費宏以乾清宮災上疏自劾,并針對時局,提出開言路、罷皇店、出西僧、省工作、減織造等十余條匡正之策,但武宗于“革市肆、出西僧皆不欲厘正”,唯于罷皇店、減織造等條“姑取一二事,以勉徇所請而已”[10]卷108“正德九年正月癸未”條隨后。府部大臣尚書劉春等及六科十三道亦以此為請,并上疏乞罷,俱為武宗溫旨慰留之。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嘉靖皇帝即位,欲加興獻帝、后皇號,而以楊廷和為首的大臣皆力言不可,恰逢清寧宮小災,楊廷和、蔣冕等人以天象示警為請,嘉靖皇帝只能勉從眾議,稱孝宗為“皇考”,慈壽皇太后為“圣母”,興獻帝、后為“本生父母”,而不稱“皇”[11]1686。雖然嘉靖皇帝迫于群臣的壓力而應允,但實“意未慊”[11]1671。所以,翌年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利用世宗的不滿,在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上疏,并錄席書、方獻夫二疏,言:“稱孝宗曰‘皇伯考’,興獻帝‘皇考’,別立廟大內,正興國太后之禮,定稱‘圣母’”[12]。嘉靖皇帝得此疏,為之心動。同時,楊廷和以大禮、織造積忤,在嘉靖三年(1524)二月丙午致仕,而大禮議復起[8]3295。以致有是年七月的“左順門哭諫”事件。在議考孝宗還是考興獻帝的三年爭論中,大臣與嘉靖皇帝發生激烈的沖突,其中最突出者可數毛澄、楊廷和與毛紀。
毛澄以持論大禮之議,屢諫不從,奮然曰:“老臣悖耄,不能隳典禮。獨有一去,不與議已耳。”抗疏引疾至五六上,但嘉靖皇帝皆慰留不允。迄于二年二月,毛澄因疾甚請去職,方許之[10]5058。
楊廷和是大禮議的關鍵性人物,嘉靖元年(1522),由于他的堅持,才使得嘉靖皇帝暫稱孝宗為“皇考”,慈壽皇太后為“圣母”,興獻帝、后為“本生父母”,而不稱“皇”。隨后,嘉靖皇帝與楊廷和多次因禮儀事僵持不下,楊廷和“先后封還御批者四,執奏幾三十疏”,使得嘉靖皇帝“常忽忽有所恨”。至三年二月丙午,楊廷和以議禮不合,又因諫織造忤旨,遂力請求去,嘉靖皇帝雖下詔勉留,但廷和“請益力”,在慰留不果的情況下,最終方允其請辭[13]卷36“嘉靖三年二月丙午”條。
毛紀則因嘉靖皇帝欲去本生之稱,與石珤合疏諫爭。嘉靖皇帝雖“委曲諭意”,但毛紀仍持議不從。隨后,朝臣一百三十余人伏闕哭諫于左順門,俱為嘉慶皇帝諭令逮系。是時,毛紀為首輔,具疏乞原,但嘉靖皇帝不僅未允其請,還傳旨責其“要結朋奸,背君報私”[10]5046。毛紀隨即上疏求去,并言:“陛下所以用臣,蓋察其狂直,庶有補于國家,若徒以祿位榮之而不取其言,是以官私非其人也。臣以祿位自榮,而不能救正,是徒盜竊名器以私其身也。”[9]5046-5047嘉靖皇帝因銜毛紀亢直,遂允其去。
萬歷二十年(1592),明神宗因寵信鄭貴妃欲廢長立幼,以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太子,而大臣則堅持“無嫡立長”,以致爭“國本案”起。是時,萬歷皇帝雖曾以“朕五歲即能讀書”感慨皇長子朱常洛“年已九齡”讀書已晚,但因與大臣的僵持,致使常洛長期不得豫教。迄于萬歷二十年正月,禮科給事中李獻可疏請豫教,即遭削籍。大學士王家屏隨即具揭申救,并封還御批,而給事鐘羽正、御史錢一本、主事董嗣成等亦交章申救,但皆遭削籍降調,科臣孟養浩更被加杖一百。在疏救不果的情況,王家屏不得已上疏乞歸。
至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王錫爵歸省還朝,即上密奏,希望萬歷皇帝“改期、豫教二事,量準一件”,而后又接連上《答圣諭并請豫教疏》《備陳往事力勸冊儲疏》《催發閣中密奏疏》,皆是為皇長子出閣讀書所請。雖然王錫爵二十余日內連上四疏,然而萬歷皇帝皆不為所動,不得已王錫爵在三月上疏乞休,其《引疾乞休疏》云:“皇上察臣言之無用,則不必用其身,憐臣志之不忠,則不必終其任,俯遂所請,即令致仕回籍,以終母子余年。”[14]對于王錫爵致仕回籍的請求,萬歷皇帝慰留道:“朕知卿忠誠,再四勉留,自有深意。朕因新春積火上升,兩目疼痛,卿可即出,待朕少愈召卿面商國事,必使卿安心慎,毋疑。鴻臚官其宣示朕意。”[15]在萬歷皇帝的承諾下,王錫爵才應允留下。
縱觀有明一代,如劉瑾用事、諫止南巡、大禮議、爭國本諸事,皆體現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事君理念。大臣諫止不從,則求致仕歸隱。其事君理念在于“大臣之責與天下共其安危利害也,凡所建立,蓋有徇天下而不徇君者。”[6]587實則是以天下安危為己任。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作為孔子的事君觀念,不僅在孔子的實際行事中得到體現,而且對于后世士大夫亦有著深遠的影響。“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作為事君之道,不是單純地服從于君主的意愿,而是大臣自身須先有“道”的理念,即是后世士大夫以“天”為最高標準,追求三代道統,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追求。自漢代以后,“皇帝從‘天’那里獲取終極合法性,‘天’所蘊含的公平溥被的意蘊,也構成對皇帝及其控制的國家機器的評價尺度和道德制約。”[16]大臣以此理念事君,其所追求即在于“道”,故其所為循道而不循君之欲。而君主不遵從此政治理念,有悖于大臣所追求的“道”時,大臣則棄君而隱。這樣的政治追求除卻要求士大夫能以“道”的追求為己任,同時也要求士大夫能做到孔子所說的“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不以功名利祿為仕的道德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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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onfucius’ViewofServingtheirLord—— “Agreatofficialistheonewhoservestheirlordswholeheartedly,andiftheycannot,theywillnottakeupthepost” ——CenteredonTheAnalectsofConfucius
ZHU Xi-lin
(InstituteofLiterature,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Confucius thinks that a great official is the one who serves their lords wholeheartedly, and if they cannot, they will not take up the post, which has had a lasting and far-reaching impact on scholar-bureaucrats, not only having reflected ancient officials’ attitude and way of serving their lords from pre-Qin Period to Ming & Qing Dynasties, but also having realized their own values. This paper focuses onTheAnalectsofConfuciusand studies Confucius’ view of serving their lords at the age of monarchy and its realistic revelations on the modern society.
“A great official is the one who serves their lords wholeheartedly, and if they cannot, they will not take up the post”; wholeheartedness; Confucius;TheAnalectsofConfucius
B222.2
A
1001-0300(2017)05-0095-06
2017-03-24
朱曦林,男,廣東潮安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后,史學博士,主要從事清代學術史、明清文獻學研究。
[責任編輯朱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