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一年暑假,我擱下臺北忙碌的工作,飛到安克拉治,與從紐約飛去的太太、兒子和女兒碰面,再一起游阿拉斯加。不知是否在桃園機場吃壞了,從上飛機就開始胃痛,而且一路痛下去。飯后胃痛特別厲害,吃什么藥都不管用。夜里,躺下來就更痛了,渾身冒冷汗,濕透了睡衣和床單。但我忍著,不吭氣,聽一雙兒女的鼾聲。就這樣,我躲在厚厚的羽絨服里,陪著一家人,從安克拉治坐汽
車、坐火車、坐船,游了一個又一個冰河,去了北美最高的麥金利山,再轉往北極圈的費爾班克斯。
十幾天的旅行結束,回紐約看醫生,才知道是膽囊炎。“早不犯晚不犯,”我對醫生抱怨,“為什么難得一家人旅行時犯了?”“很危險,當時要是破了就麻煩了。”醫生笑,“不過,你不是也玩下來了嗎?”“玩下來了。”我回家對妻子說,“一路痛苦地玩下來,為了補償這次的遺憾,我改天要重走一次。”轉眼,兩年過去了。常想到那次“痛苦之旅”,常把當時拍的照片拿出來看。每一次按快門,記憶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攝下了妻子兒女的笑。妙的是,我居然沒有漏過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風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許多很好的畫面。我開始自問: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遺憾?我只是少吃了幾餐美食,少睡了幾個大覺。其實,什么壯闊的風景,我都沒錯過。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網球,正巧以前的教練經過,我就問他:“你覺得如何?”“很爛。”他扮個鬼臉,“很多該接到的都沒接到,很多該贏的沒贏。”接著對我喊,“但是很精彩!”“這是什么意思?”我追問。“有些人的球打得好,兩邊在底線抽來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們兩個雖然技術不好,卻很拼,所以跑來跑去,很精彩。”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話——打一場很爛卻很精彩的球。
我也常回味那次阿拉斯加之行,覺得那就是一次很爛卻很精彩的旅行。人生就像這么
一場球、一次旅行。我們可以遭遇很壞的情況,命很苦,表現很差,該贏的都沒贏。但是,在那苦難中,我們也堅持到底,度過幾十年的歲月。看著大時代的變遷,看著戀人的來去、子女的成長、世事的繁榮與蕭條。無論甜或苦,我們都走過來了。如果有悔,想想,再來一次,只怕還是一樣;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與事也將隨著我們凋零。我們確實可能打了一場很爛的人生球。幸虧它很精彩,回憶中一點兒也不比別人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