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歐陽修夸“寶刀近出日本國”,怎么不想想中華上國的士大夫,包括他自己,有幾個愿意和工匠一起去研究鍛造工藝的改進——那是他們瞧不起的“賤業”。
【科舉制:國人重文輕工的“指揮棒”】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這是《詩經·淇奧》中的幾句,用切磋和琢磨器物來形容君子精湛的學問和仁厚的品德。《大學》就此發揮道:“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朱熹的注解是:“切以刀鋸,琢以椎鑿,皆裁物使成形質也。磋以鑢錫。磨以砂石,皆治物使其滑澤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復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復磨之。”
古人說道理往往是“近取諸身”,拿身邊的事做比喻。可見在上古時期,華夏族的先民已有很好的制造工藝,制造玉器和骨器精益求精。事實上,中國具有悠久的文明史,即便很早時期的中國人也有相當高的制造技藝,比如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孫機先生就在《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中,以令人信服的史料論述了古代“中國制造”之燦爛輝煌。
但筆者卻有不一樣的感受:中國古代的物質文化或曰制造業橫向比,在唐以前領先于世界,縱向比到了宋代已是高峰,從此之后,幾乎沒有太大進步,不但被西方各國趕超,而且差距越來越大。
就以建筑和冶金兩大能代表傳統制造業水準的行業為例,直到唐代時,中國至少在亞洲可傲視諸邦,日本從政治制度、文字到各項工藝,幾乎都是拜中國為師。日本古城奈良仿照唐代的長安修建,于759年修建的唐招提寺是由東渡的鑒真和尚主持修建的,完全遵從唐朝匠人的工藝。梁思成評論道:“對于中國唐代建筑的研究來說,沒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鑒了。”因為中國唐代的木制建筑基本毀掉,只在山西留下了兩處。
到了今天,日本有一批專司古建筑維護和修建的工匠隊伍,他們多為世代父子相傳,一代代孜孜以求工藝的精進,其對中國古代建筑精神的領會和工藝的繼承,已然超過中國的同行。
冶金也是如此。到了宋代,日本的武士刀已在中國有很好的聲譽,歐陽修寫的《日本刀歌》道:“昆夷道遠不復通,世傳切玉誰能窮?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間雜鍮與銅;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讓妖兇。”這首詩感嘆中國古代傳說中能夠“切玉如割泥”的昆吾之劍,早已渺茫難求了,而在一衣帶水的東鄰日本,卻鍛造出了真正名不虛傳的寶刀。到了明代,日本的鍛造技藝超過了它的老師中國,當時日本的將軍派遣使節向明代皇帝獻貢品,貢品主要有良馬、倭刀、瑪瑙、金屏風、扇子。擁有一本日本制造的武士刀,是上層社會值得夸耀的事情。
歐陽修的感嘆其來有自,中國先秦時期,工匠對鍛造技藝的追求一點不亞于今天所稱頌的日本“工匠精神”。《搜神記》中有一則“干將莫邪”的傳說:干將是春秋時楚國最有名的鐵匠,他鍛造的刀劍鋒利無比。楚王命令干將為他鑄寶劍。干將得令后,與妻子莫邪為楚王鑄成寶劍兩把,一曰雄劍干將,一曰雌劍莫邪。由于他知道楚王的性格乖戾殘暴,所以在將雌劍獻與楚王之前,將雄劍托付其妻傳給其子,后來干將果真被楚王所殺。他的兒子赤成人后,莫邪指引兒子挖出深埋的雄劍,并說出其父的死因。赤最后完成父親遺愿,將楚王殺死。
這雖然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但反映出中國在春秋時代冶金和鍛造技藝的水平之高。為什么到了宋代就開始落后于原來的東鄰“學徒”呢?難道是后來的中國工匠變蠢變懶了嗎?
當然不是,我們必須從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的變遷中去找答案,制度的變革而造成利益分配的變化和階層的分化,因此會引起一些行業的興旺和一些行業的衰敗。或者可以簡單地說,科舉制是中國人重文輕工的一個重要的“指揮棒”。
【帝制時代在夾縫中生存的中國匠人】
干將所處的春秋和后來的戰國時代,百家爭鳴,儒學只是其中一家。孔子亦不輕視各類憑手藝吃飯的人,他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而且工匠的社會地位并不低,如大家所熟知的中國建筑業以及木匠的鼻祖魯班,即魯國的公輸盤,憑自己的技藝做到了楚國的大夫。《墨子》載:“公輸盤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于齊,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
墨子像是一位工匠界的行業領袖,他少年時代做過牧童,學過木工,大批的手工業者和下層士人追隨墨子,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墨家學派,成為儒家的主要反對派。他見到公輸盤之后,兩人進行工程器械的推演,“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盤認輸了,于是放棄了為楚國造云梯的計劃。
齊國的相國管仲提出著名的“四民分業論”,即“士農工商”四種身份的人分開居住,分別培養,使各自的技藝能臻于完美。對于工匠,他的建議是:讓手工業者聚集在一起居住,觀察四季不同的需要,辨別器用質量的精粗美丑,估量它們的用途,選用材料時要比較其中的好壞并使它恰到好處。“旦暮從事,施于四方,以飭其子弟,相語以事,相示以巧,相陳以功”。年少時就學習技術,他們的思想就安定了,不再見異思遷。所以父兄對子弟的教誨不必經過嚴肅督促便能完成,子弟的學習不費力氣就能學好。這樣一來,手工業者的弟子就總還是保持手工業者的身份。
士農工商的職業世代相傳,當然會導致社會僵化,不利于階層流動。但從職業培訓的角度而言,在交通與教育不發達的古代,父子相承、兄弟互助,是技藝養成與提高的便捷方式,即“相語以事,相示以巧,相陳以功”。
然而,從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作為可以和儒家抗衡的墨家衰落了,墨家的衰落也伴隨著工匠社會地位的大倒退。帝制時代是以農立國,以士治國。士和農是統治者的基本盤。而工匠如管仲所言“群萃而州處”,大家集聚在一起并住在城鎮里,而商人則是四處流動,不利于統治。因此長達兩千年,工與商是被統治者歧視的,帝國各種制度的設計是對其進行打壓和防范的。這兩種職業之所以還存在,那是社會需要建造房屋、制造器物,需要貨物的流通,不得不允許這類人的存在。
可以說,中國的工匠和商人,在兩千余年的帝制時代是在夾縫中生存。
隋唐科舉制的興起,更使工匠群體邊緣化,“士”與工匠的社會地位差距越來越大。當唐太宗看到新科舉子從皇宮門口魚貫而入時,自得地說了句“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科舉制對有限地促進社會平等、階層流動起到很好的作用,使平民子弟能夠進入到國家的管理層。“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許多貧寒家庭子弟的人生夢想,“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體現了社會的價值評判。可在另一方面卻使中國付出了代價,其中包括制造業技術進展緩慢,有些領域甚至出現了倒退。
社會上的聰明人都想著去讀書,應考,當官。而去做工匠的,往往是被生活所迫的貧寒子弟——如果家有幾畝薄地,能夠好好當農民,便很少去當學徒,去忍受幾乎是當師父奴仆的虐待。而一個能工巧匠如果憑手藝過上了不錯的生活,手頭寬裕了,他想到的一定是讓兒子去讀圣賢書,參加科考,脫離工匠階層而做官。于是,整個工匠階層都是沒受過什么教育甚至大字不識幾個的體力勞動者,工藝的好壞完全靠工匠的經驗和敬業的態度。偶然出現的大工匠只是鳳毛麟角,并不能以某種教育培訓體系來批量地養成。
這就能夠解釋中國古代沒有從工藝邁進工程技術科學的門檻。中國古代在工程技術領域確實相對同時期的其它國家水平較高,但這些成就都是建立在工匠的經驗之上的,沒有從科學層面進行總結、歸納。如明朝的造船業發達,那是工匠代代相傳的手藝使然,但工匠并不懂得浮力定律。建筑學也同樣如此,中國古代工匠不懂得結構力學、材料力學。純靠經驗再往上走,很快就到了天花板,不可能有大的突破。
這個社會受到良好教育的一群人在做什么?他們在讀“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幸運者通過一次次考試做了官,又是靠儒家倫理治理國家,一些財務、法律等專業性工作委托給師爺。一群沒受過良好教育的工匠,他們中間即便有特別聰明的人,也只是學習師父的手藝更快而已,怎么可能系統地總結出現代力學、物理學和化學的知識,進而有各門類的現代工程學?歐陽修夸“寶刀近出日本國”,怎么不想想中華上國的士大夫,包括他自己,有幾個愿意和工匠一起去研究鍛造工藝的改進——那是他們瞧不起的“賤業”。
【商業文化的不發達導致制造業落后】
北宋主管皇家工匠的將作監李誡編纂的《營造法式》,詳細記載了建筑構件模數系統,將材料和零部件尺寸分類、分級與標準化,使得工匠們在動工之前就能列出一份完備而準確的用料表。
但這部書只是對千年來中國建筑工藝的一種經驗總結,并沒有太多學科意義上的突破,李誡的身世,后人也了解很少,甚至這部書的編纂者叫“李誡”還是“李誠”,尚有爭議。而歷史上那些達官顯貴、英勇武將、文人墨客,甚至打家劫舍的好漢,史書記載是何等詳細。中國古代典籍浩如煙海,但記載工藝如《齊民要術》《天工開物》這樣的著作比例很小,像宋應星這樣愿意去調查、總結工匠勞作經驗寫一部《天工開物》的士大夫太少了。而宋能這樣做,也是因為他科舉失利:萬歷四十七年,宋應星與其兄一起入京參加會試,沒有考中。此后,他們于天啟及崇禎初年再試,均告失敗,從此遂絕科舉之念——這才有時間和精力寫這類大官們不屑的“閑書”。即便如此,宋應星也只是一個旁觀者、總結者,不是進行實際操作的大工匠,能實操的工匠多是文盲、半文盲,自然無法將工藝理論化。
中學歷史課本對黃道婆大書特書。她是元初著名的棉紡織家、技術改革家。由于傳授先進的紡織技術以及推廣先進的紡織工具,而受到百姓的敬仰。黃道婆少年時流落崖州(今海南島),師從黎族人學會運用制棉工具和織崖州被的方法,回到松江后教人制棉,傳授和推廣“捍(攪車,即軋棉機)、彈(彈棉弓)、紡(紡車)、織(織機)之具”和“錯紗配色,綜線挈花”等織造技術,使松江棉布暢銷天下。這樣一項重大的技術改革與推廣,竟然是由一位身世坎坷的婦女完成,為何?原因很簡單,讀書的士人誰會去做這個?
政治制度決定著工匠階層的受教育水平低,同樣也決定著商業文化的發達程度。制造業和商貿業是車之兩輪,鳥之兩翼。制造業的利潤,必須通過商業才能實現,而中國古代對商業進行打壓,到了明清兩代,更是由朝廷壟斷對外貿易(如清代指定“十三行”)。非自由競爭的商業環境加大了工匠在貿易中的弱勢地位,普通工匠辛辛苦苦,也就果腹而已,多數工匠的生存狀況是很差的。怎能希望一些活得沒有尊嚴的工匠們去進行技術革新,促進中國制造業發展呢?
歐洲和日本的制造工藝發展,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中國大不相同,歐洲和日本經歷了真正的“封建”社會。西歐的封建主在轄區內高度自治,日本諸島的大名也是如此。各封地多是世襲,西歐的“世官”制延續到資產階級革命,日本的“世官”制則延續到“明治維新”。工匠與農民、商業處于平等的地位,一些平民家庭的俊秀子弟也愿意去學手藝,有些工匠家族則是數百年不衰,工藝一代超越一代。而且由于沒有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封建主和諸侯彼此競爭,工匠階層和商人階層有更大的生存空間,優秀的工匠可以脫穎而出,憑手藝過上好日子,并受到全社會的尊重。各作坊和工場可以聯合起來形成行業協會,維護本階層的利益。與中國工匠單打獨斗,甚至祖傳手藝不傳外人相比,歐洲的工匠較早地出現了組織化和職業化。到了“工業革命”時,英國等國有了“專利保護制度”,更是鼓勵工匠進行技術革新,不斷改進工藝——一個人一項技術的發明或革新可以讓幾代人過上富足的生活,反觀中國,技藝高明的能工巧匠在官吏面前都是唯唯諾諾的草民。
組織化和職業化是工匠的重要特性,而組織化和職業化的建立促使一代代工匠在傳承中創新,這種傳承和創新才能培育出“工匠精神”。古代歐洲手工業行會之所以成為推動經濟、社會和城市化的動力,正是由于其極其有效地保障了各種工匠技術的有序傳承、不斷改進和廣泛傳播——這也是西方現代職業教育之濫觴。
1860年10月,英法聯軍進入北京,焚毀了圓明園。隨同侵略軍的法國公使團有一位叫喬治·德·克魯勒的外交官寫了一部《進軍北京》的書,記錄他在北京的種種觀感,此人對中國的建筑、器物觀察極為仔細。他在書中描述道:“城內到處都是破敗不堪的老房子和廢墟,沒有任何破土動工建造新房的跡象。清廷在物質上和精神上久已停滯不前。”他進入紫禁城前經過一道顯示皇家威儀的拱形門:“這道門由4個木制腳手架支撐,高約15米,倒還算結實,上面有些中式的裝飾和一些奇形怪狀、花花綠綠的圖案。這就是我們坐在扶手椅里、閱讀游記時在書中看到的壯麗景象!近來,竟然有學者將之與凱旋門相比,這種東西怎能與我們國家的建筑相媲美呢?”
這位愛好藝術的外交官還去了北京的舊貨市場買工藝品,看過一些瓷器和景泰藍后,他的斷言竟是:“中國人沒有藝術概念,沒有藝術品位,也沒有美感。”“形狀對于中國人來說毫不重要,原材料價格高低和加工難易程度才是決定工藝品價值的要素,混雜、凌亂的堆砌、色彩的沖突,這些都是吸引那些缺乏判斷能力的人,令他們備感振奮,也就是他們口中所謂的美感和藝術品位”。
這些話當然充滿著一個侵略者的傲慢與得意。但是仔細分析,我們不能否定他說的是有幾分道理。他所說“沒有藝術概念”的中國人,當然只是制造這些瓷器和景泰藍的中國工匠。一些沒讀什么書的工匠,從事如此“賤業”,只可能因循守舊,按照祖師爺傳下來的樣子依葫蘆畫瓢,不但工藝技術上難以有進步,審美趣味更不可能有多高水平,只能在材料和繁復的程度上做文章,以求賣個好價錢。而當時的英、法等國,無論是建筑、紡織,還是冶煉、機器制造實在超過大清朝太多了。這也是六千多英法聯軍能在通州八里橋對僧格林沁的三萬鐵騎進行毀滅性打擊的原因。
中國的制造業水平開始提升,那是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開明官員開啟“洋務運動”以后的事了。清朝在1905年廢除科舉,引進西方近現代學制,包括興辦許多近現代的職業學校和大學里開設工科院系。許多年輕人進入采礦、紡織、冶煉、機器制造的學校和專業,比如魯迅考入南京礦路學堂;毛澤東初到長沙還報考一所制造肥皂的學校。“中國制造”才慢慢地告別古代那種少有創新、單憑經驗的重復勞動,有了真正意義上質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