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搢紳
下一個轉彎是生機還是殺意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消息:據警方最新線索,通緝中的連環殺人兇手,在傍晚時分潛入了市長途汽車站,很可能已登上某輛長途汽車。請廣大乘客提高警惕,注意身邊可疑人員,一旦發生情況,請及時報警。”
消息播完,收音機里恢復了舒緩的音樂。司機看了一下表,已是晚上7點鐘。這輛37座的省際大巴一小時前從長途站發車,目前已經進入迤邐的盤山公路。
“廣播這些有什么用,作案4起了,連兇手的體貌特征都沒搞清楚,怎么防范?警察都是吃干飯的嗎?”坐在第二排的一位中年男士大聲抱怨。車內沒有開燈,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能看到他的身形輪廓高大——姑且稱他為一號乘客。
夜班車人少,除了司機只有7名乘客,零零散散地分布在9排座位上,第三排隔著過道斜對的是另一位男士,這位年輕的二號乘客并不同意,反駁說:“兇手非常狡猾,現場只留下了他想讓警方知道的東西。報道上說他每次殺了人,都會在尸體上放置一個線索,暗示下次的作案方向。前幾次警察都沒猜出來,這次想必破譯了謎題,知道要去汽車站。”
“這預警就跟地震預報似的,房塌了才通知,未免太晚了一些。”一號乘客不以為然道。
“這次能破譯說明已經掌握要領了,下次也許就能搶到犯人前面。”二號倒是對警方充滿信心。
一號嗤之以鼻,兀自在那兒嘟嘟囔囔,剛消停沒多久,就一驚一乍地叫道:“哎喲,這山里有蟲子,還咬人。”沒人接話,他訕訕地安靜下來。后幾排的乘客如同啞巴一般,只有偶爾的喝水聲、啃水果聲,才表明車內坐的是活人。
經過一個急彎時,車重重地顛簸了一下。大家齊聲驚呼,司機忙不迭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沒想到彎道后面是個坑。”
第四排的三號替司機辯解:“這條彎道視線受阻,不留神很容易掉進坑里。我最初也磕過,多開幾次有經驗了就能避開。”第五排的四號乘客20來歲,是僅有的一位女士,她怯生生地對司機說:“師傅,麻煩開一下燈好嗎?太黑了。”司機又是一連串的抱歉:“實在對不起,之前我就準備開車廂照明,卻怎么也按不亮,可能是電路故障……”
后排馬上有人奚落道:“剛才廣播里還提醒注意身邊可疑人員,你這燈都不亮,就是有殺人犯也看不見啊。”
司機干脆不再說話,默默盯著前方行駛。二號霍然起身,說:“不對勁。”他隔著過道去拍一號乘客,一號竟毫無反應,再一探鼻息,已經沒氣了。
一個急剎,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二號打開手機照明,微光之下,只見一號頭歪向窗玻璃,七竅流血,死狀極其猙獰。車內頓時炸開了鍋,大家亂作一團。
二號仔細尋找,發現死者后腦勺插著一枚細細的針,掩在頭發里很難分辨。他環顧車內說:“應該是毒針,看來,兇手已經上了車。”車內死一般沉默。
“車里這么暗,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三號突然問二號。
“他剛才太安靜了,車顛了一下都沒動靜。正常情況下,他肯定會大聲抱怨。”二號的口氣仿佛是個偵探。一號適才的嘮叨言猶在耳,二號的判斷令人信服。
四號女士壯起膽子建議:“出人命了,咱們趕緊報警吧。”
大家這才回過神來,三號掏出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放下電話后,他無奈地說:“咱們現在在半山腰,警車短時間過不來,他們建議咱們原地等候。”
司機撇撇嘴說:“車停在這里很不安全,萬一被其他車輛撞到,很容易翻下懸崖。我覺得咱們應該盡快下山。”二號表示同意:“山路停車的確危險,如果兇手要繼續殺人或者逃跑,這里只會更方便。車子開起來,我們彼此有個照應,還可以嚴防死守。”經過剛才的事情,大家對二號已經有了些信任,于是紛紛贊同。
司機從下面的行李艙找出一塊油布,把一號的尸體包起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尸體搬進行李艙。然后司機回到駕駛室,大巴發出低沉的轟鳴,緩緩啟動。
第四排的三號悄悄來到二號的正后方,對二號附耳說:“我覺得司機有問題。”
二號頓時警覺起來,問:“你發現了什么?”
三號壓低聲音說:“這條路我開車走過,也搭乘過不少次這一班的大巴。以前過彎道,司機從沒掉進坑里過。所以我懷疑這個司機是個新手,甚至……”
二號替他說了下半句:“甚至是兇手假扮的?”三號點點頭:“還有他故意不開車廂燈,并且違背警方的建議,堅持要繼續開車,是不是很可疑?”
二號暗想自己剛才還表示了支持,沒有發現這個疑點,感到有些懊惱,但仍質疑:“但是司機在最前面,根本不可能向一號的后腦勺發射毒針。”
“毒針未必是發出來的,還可能提前裝在了座椅靠背上。”三號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二號緊鎖眉頭說:“如果司機是兇手,那實在是太危險了。不如我們換個人來開車。”
三號表示贊同:“那就你來吧,我看你腦子挺清楚的。”
二號有些臉紅,說:“我剛大學畢業,還沒考到駕照。要不你來開,你不是經常走這條道嗎?”
三號嘆了口氣,說:“我有輕微的夜盲癥,所以白天我開車,如果恰好晚上走,就坐這趟大巴。”二號無可奈何,起身到后面問大家誰會開車。五號乘客表示自己可以勝任。二號和他說了司機的疑點,五號更是當仁不讓。
二號提出更換駕駛員讓司機很不情愿:“我一直在最前面開車,后面發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們反倒懷疑我……要說可疑,我覺得你最可疑。”司機針對二號說,“那么小的毒針你也能找到,就是白天一般人也很難發現。”
二號不以為忤,笑笑說:“我是基于推理。他無聲無息死得七竅流血,一看就是中毒。而且他之前抱怨過蟲子咬他,我就推測是被什么東西刺到。冬天大家捂得嚴實,只有頭頸是最大的目標。一號個子高,后腦勺露在椅背之上,所以我從那里開始找起,結果證實了我的猜想。”
司機仍然不依不饒,試圖挽回面子。為了避免吵架,三號趕緊轉移了話題:“有誰知道上次兇手留下的線索是什么嗎?”
之前一直沒吭聲的六號好像有些小道消息,說:“警方的信息沒有完全公開,我湊巧看過一篇內部報道,說這個殺人犯每次都會在尸體上留下一個動物,用以暗示下一次的兇殺。比如有個尸體上是條蜈蚣,結果幾天之后,有個姓吳的工程師就被殺害了——在單位里大家都叫這個人吳工。還有一次是蚯蚓,后來對應了一個姓葉的人被殺,原來蚯蚓入藥叫地龍——葉公好龍。這種謎題很牽強,很難聯想出來,只有案件發生了倒推才能明白。而且范圍太廣,對破案的幫助不大。”
“最近這次呢?”二號問。
六號攤開雙手:“這次的我還不知道。”
四號女士接上話頭:“我知道,是一個很惡心的癩蛤蟆。”說完,露出一臉厭惡的表情。
大家默默思索,一時都搞不清癩蛤蟆代表什么。三號說:“兩棲動物我正好懂一點,癩蛤蟆學名蟾蜍,只是蟾蜍也分不少種類。”聽到這么說,四號猶豫了一下,掏出手機打開一張圖片讓大家看。照片里面是具尸體,尸體腹部趴著一只死蛤蟆,背上有很多密密的麻坑點子,看上去就像疥瘡,令人作嘔。
三號端詳片刻后,說:“這是負子蟾。雌蟾會在自己后背上發育蟾卵,蟾卵長大離開母體,就會留下一個個的麻坑。”
六號質問四號:“警方的消息都是保密的,我看的內部報道只是文字,你居然有現場照片,從哪里來的?”
四號神情懊悔,喃喃道:“我不能說。早知道就不讓你們看了。”
二號說:“兇手就在我們幾個人里,有疑點一定要搞清楚。剛才這些信息只有警察和兇手知道,你倆必須說出信息來源。”
六號遲疑了一下,說:“我有個記者朋友采訪過警方。警方要求他破案后才能發表,我從他電腦里看了一些原始稿件。不過里面都是訪談,沒有任何圖片資料——據我所知那是絕密。這位姑娘看到就算厲害了,竟然還能復制到自己的手機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號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在大家逼視的目光下,她慢慢走到第一排坐了下來,表示不想再參與話題。畢竟是個年輕女子,一眾大老爺們也不好咄咄逼人。車廂里又恢復了沉默,只有車輪碾軋石路發出有規律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二號站起來叫道:“車速在變慢。”眾人一聽,果然車輪聲正在趨緩。司機快步來到駕駛座,只見正在開車的五號頭低垂著,雙手僵直地把著方向盤。前方就是彎道,下面就是懸崖,五號卻絲毫沒有打輪的意思。司機一把搶過方向盤,間不容發地過了彎,然后拼命踩下了剎車。刺耳的聲音劃破夜空,大家湊過來一看,發現五號已經死了。
二號再次細心檢查尸體,說:“這次不是毒針,五官沒有出血,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緩慢死亡的,踩油門的腳逐漸松掉,否則車不會這么平穩。幸好下山這段道路是直的。”二號沒有找到致命傷,三號和六號也幫忙查看,幾個人轉而尋找座位周圍,這才發現暖風出口下有一些水漬。“用雪球包起來的緩釋性毒藥,等雪融化就揮發出來,但延時不會太長。”二號說,“應該是在換司機前后,被兇手放進了暖風口附近。”
大家一起看向了司機,司機臨危救了大家,本以為可以重新贏回信任,二號的話卻讓他一下掉進了冰窟窿。“我什么也沒干。”司機斷然否認,“搬運尸體時手忙腳亂的,誰都有可能趁機在駕駛室做手腳!”話雖如此,大家還是格外謹慎,不允許司機駕車。司機冷笑一聲說:“你以為我愿意開車啊,誰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機關。”
二號看著剩下的幾個人,四號表示不會開;六號也搖搖頭說自己歲數大了。二號一拍額頭,叫道:“我怎么這么疏忽。”他快步走向車尾,最后是連排座,七號乘客一直在那里蓋著衣服悶頭大睡。二號掀開大衣,看到七號雙眼暴突,舌頭伸出,脖子上有一道鮮紅的勒痕,觸目驚心。“咱們都把他忘了。”二號郁悶地說,“我早該想到,一路上這么多事,除了死人,誰還能睡得著!”看來這個人死在一號之前,應該是其他人還沒上車的時候,就被兇手用繩索絞殺。
司機立刻撇清道:“大巴是開門候客,我提前十分鐘才進的駕駛室,當時你們差不多都在車里了。”二號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
車里就剩5個人了,二號青年人、三號中年人、四號年輕女子、六號50來歲的男士,以及司機。兇手就在5人中間,他們互相掃視,目光里全是疑神疑鬼。大家已經懶得處理尸體,索性把七號也拖到最后一排,和五號碼在一起。再有幾公里就下山了,此時已經是深夜。
“只能你開車了。”二號對三號說。三號指指自己的眼睛,之前他說過自己夜盲。二號說:“沒關系,你慢點開,后面的路都是下山,彎道不多。我坐在副駕駛座給你看著點。”兩人坐到了最前面,大巴再次發動,沉悶的聲音如同嘆息,似乎感慨著這趟多舛的旅程。
三號一邊開車,一邊悄聲說:“最后排那個死者是真正的司機,我以前坐車見過他。現在這個司機絕對有問題。”
二號心中一凜,從后視鏡看過去。司機坐在四號女士身后,向前探著身體,兩人很接近,像是在竊竊私語。事到如今,二號也心亂如麻,他在小說里看到的偵探手法都沒用了,兇手就在身邊,愣是推理不出來。目前看起來,司機有最大的嫌疑,但一直沒有證據。三號一路格外冷靜,也不太正常。四號年紀輕輕,卻有機密的案發現場照片,還拒不說明來源,光這一條就大有文章。至于六號這位中老年人,普普通通看起來沒什么問題,屬于最不像兇手的人,但這不正是兇手狡猾的地方嗎?好像每個人都是兇手,又好像每個人都不是。
夜盲的三號開車比之前慢多了,每個人都惴惴不安。畢竟車上載著三具尸體,而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這時候,四號尖叫一聲:“救命啊,他要殺我!”
車子再次猛地停住。大家循聲看過來,四號疾步跑到后面,遠離司機,并指著他。司機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四號激動地說:“剛才他小聲和我聊負子蟾的解釋,我聯想到負子蟾可能跟公交車有關,它身上一個個麻坑好似公交車座位,背上的幼蟾就像車上的乘客,然后他就突然勒我的脖子了。”
二號點點頭:“剛才我就想到司機的嫌疑最大,果不其然。”
“我認罪……”面對被識破的局面,司機頹然說,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這里離山下公安局只有半小時的車程,我們再報一次警,然后原地等著。”四號說完,用手機撥了110。
三號從駕駛室轉頭說:“夜長夢多,與其等警察,不如直接開到公安局。”說罷,就準備啟動。
“我老實交代。”司機說,“換司機前,我破壞了液壓剎車管,現在剎車油差不多快漏完了,再開下去肯定車毀人亡。這就是我的計劃,剎車失靈掉進山谷,一次殺掉一車人。”
大家聽得不寒而栗。六號問:“那你豈不是也得摔死?”
司機說:“這本就是我最后一次表演了,要搞就搞一票大的,名揚四海。我是社會最底層的人,還處處受打壓,毫無出頭之日。當一個連環殺手讓我變成了新聞焦點,全國上下都在討論我。警察費盡心機也抓不到我,足以證明我的智慧。這讓我找到了存在感,其實生活中,我只是一條可憐蟲……”
“住口!你這個騙子。”三號吼道,“大家不要相信他。我知道他們要搞什么鬼!”他不由分說地發動了汽車,猛踩油門,加速朝前方沖去。站著的幾個人由于慣性險些摔倒。
趁大家分神,司機矯健地越過座位,跳到駕駛座,一拳擊中三號的太陽穴。三號頓時昏了過去,司機穩穩地接過方向盤,再次把車停了下來,然后說:“剛才是在演戲,他才是真正的兇手。”
猝然的變故讓二號和六號目瞪口呆。四號解釋道:“的確是演戲,司機是警察。”
司機亮出了警徽,說:“警方推斷嫌疑人潛入了汽車站。因此司機全部換成了警察。我一直以為原來的司機得到通知后離開了,沒想到卻是被殺害在后座上。看來兇手早就盯上了這輛車,還故意把車廂燈破壞了。一路上我也判斷不出誰是兇手,幸好遇到這位姑娘,聯手演了這場戲,才找出真兇。”
二號撓撓頭問:“你們兩個是怎么取得信任的?”
四號赧然說:“他知道我手機里的照片只可能是辦案小組的人泄漏的……我男朋友就是辦案小組的警察之一,照片是我偷偷從他手機上復制的。我會害得他受處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敢告訴你們。”
司機擺擺手表示不予追究,接著說:“負子蟾的確暗示要殺一車人。這家伙喪心病狂,眼看來不及一個一個殺了,就要把車開下懸崖同歸于盡。專家根據兇手的作案手法作出的心理評估十分準確,剛才我成功激怒他了——誰對我倆剛才的戲有反應,誰就是兇手。”
二號盯著昏倒在方向盤上的三號,仿佛自言自語:“現實生活中他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司機和四號相視一笑,淡淡地說:“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