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緣,1992年出生,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青年作家,教師,《ONE·一個》《萌芽》《文藝風賞》常駐作者,著有短篇小說集《單挑》、長篇小說《吳請愿抗占記》。

說起來有些魔幻,高考前夕,我還在寫小說。
高考前幾天,學校讓高三學生回家自己復習,在這期間,我參加了一個由文匯出版社主辦的手機小說大賽,大賽初賽作品的提交日期截至高考日之前。參賽者須用手機提交一張真實地點的圖片,就此編寫一篇適合手機閱讀的小說,初賽作品為1000字以內的未完成作品。
我在備考之余完成了1000字的小說開頭,小說講的是一個高才生為了逃避高考把準考證偷偷塞在計算器里的故事:標題叫作“破囚”,暗示主人公要打破應試教育的囚籠。完成故事的開頭,我還需要一張和《破囚》這個故事有關的實景照片,這張照片是我和父母一起到我的高中拍攝的。
我們來到學校,跟門衛打好招呼,把書包倚著鐵門放好,再從包里拿出文具凌亂地放在周圍,書包和文具象征著主人公,學校鐵門象征著牢籠,緊扣標題,也暗合了故事情節。父親在門外拿著手機拍照,一邊對焦,一邊和母親一起指點該如何擺放書包和文具。
高考結束,初賽結果公布,我成功入圍復賽,但在復賽的后期被淘汰,這篇小說也不了了之。但我至今還記得父母和我一起到學校拍照的畫面,空無一人的學校,艷陽當空,父母身后,偶有車輛駛過,高考距離我們很近,又很遠。
高考前幾天的絕大多數時間,我是在復習、刷題中度過的,1000字的小說,如今看來倒是成了備考之余的調劑。我父母默許我在高考臨近時寫作,并給予了我最大程度的支持,他們的支持貫穿了我中學時代的寫作歲月。
高二那年是我人生的轉折,我在上海市作協主辦的“文學百校行”活動的官方網站上發布了一篇未完成的科幻小說,因此結識了上海市作協的李老師。不久之后,李老師告訴我那篇科幻小說有發表的可能,要我盡快給他最終的稿件。
完稿后我心情愉悅,平生第一次完成兩萬字的小說,并且眼看著要發表,那幾天我一直期待著稿子被錄用的喜訊。李老師的電話終于在一個周五打來,他問我有沒有時間出來喝杯咖啡,當時天色已晚,猶豫之下我支吾了幾聲,于是李老師說:“那我們就在QQ上語音聊天吧。”
我們聊到凌晨3點,聊天結束后,我的心情是崩潰的。李老師建議一切推倒重來,給我的deadline是下周一。這意味著我要在一個周末的時間里,將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打亂結構重寫一遍,雖然許多段落可以保留,但也相當于是重新創作了。
那天晚上我黑著臉對母親說:“這個禮拜我得改小說,明天的補習班我可不可以不去?”母親非常干脆地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在巨大的失落中沉沉睡去,睡了不到5個小時就起床,接著開始了無休止的修改。
那個周末可能是我寫作至今最辛苦的一段時間,兩天里,我持續地面對著這篇對當時的我而言已是龐然大物的小說,嚴苛的deadline懸于頭頂——在此之前,寫作于我始終是自由而隨性的消遣,我從未承受過任何來自寫作上的壓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周末使得我真正摸到了職業寫作的門檻:
職業寫作需要靈感,還需要匠心,更需要艱苦卓絕的努力。
然而這一切都有著一個基本的前提,我父母允許我翹掉周六整整一天的補課,全力以赴地修改小說。當寫作與學業之間發生沖突時,他們將選擇的權利交到了我的手里,并尊重我的選擇。
曾幾何時,我認為這種尊重是一種理所當然。直到我聽說作協的實習生有時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上海市作協舉辦創意小說比賽,實習生們將入圍的消息以郵件等形式告知入圍者,不久后他們收到了很多家長怒氣沖沖的來電:“你們搞的是什么幺蛾子比賽?我們的小孩周末要補課,這個莫名其妙的比賽不參加了。”
每一屆比賽都有參賽者因為父母阻撓而最終棄權,他們的寫作之路,不得不被某些義正詞嚴的聲音打斷。
多么慶幸,我父母尊重我的選擇,并且他們樂于看到我堅持不懈地寫作。他們不會給我灌夢想和勵志的雞湯,畢竟對于我父母那一代人來說,空洞的勵志話語顯得奢侈而輕浮,而他們的激勵有著更為含蓄的形式。
我母親會時不時地督促我,她通過我敲擊鍵盤的頻率,以及路過我房間時對我的觀察,來判斷我坐在電腦前到底是在寫作還是在玩耍,而我生性懶惰拖延,經常被母親看見無所事事的模樣。“快點寫!”母親總是這樣說。而她的督促常常讓我煩躁不已,我時常“據理力爭”,想證明自己有多努力,但其實我心里知道,我所有的辯駁無非是因為心虛罷了。
我父親會看我寫的小說,絕大多數時候,是我主動把稿子交給父親。父親讀得很細,經常指出我打字時的手誤,跟我交流小說的故事結構、謀篇布局。
我們往往因此爭執不斷。對于父親的批評和意見我是有選擇性地接受,當我以過激的辯駁來表達自己的不認同時,原本和睦的討論就容易演變為沖動的爭吵。盛怒之下,父親常常拂袖而去:“我再也不看你的小說了!”
然而父親不過是說說而已,當我又寫出新稿,父親還是會欣然去看。就在前幾天,我投稿之前沒有把稿子給父親過目,父親就有些不爽:“你膽子大的!我都沒把過關,你就敢把稿子給編輯看啦?”
我讀高中時認識了許多喜愛寫作的小伙伴,如今仍在堅持寫的屈指可數。而我能堅持至今,父母的支持功不可沒。他們以一種深沉而內斂的方式告訴我寫作之于我的價值,他們希望看到自己的兒子能堅守夢想、一如既往。寫作路上,我遇到過各種各樣陰陽怪氣的嘲諷,在他們眼中,寫作并不能帶來豐厚的收入,因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價值,而我父母從未向我灌輸過如此的價值觀。
豆瓣網上有一個人數逾十萬的小組,組名叫“父母皆禍害”,組員爭相“吐槽”父母如何以他們的方式去干涉、控制孩子的人生。多么幸運,在我的中學時代,至少在寫作這件事上,我的父母沒有干涉我的選擇。我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區重點學校上學,成績在“第一集團”,但算不上頂尖。以現在很多家庭對于子女前途的焦慮,他們似乎完全有理由去阻撓這一切。
多么慶幸,我父母足夠開明,又和我有著相似的價值觀,他們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何為尊重和理解,鼓勵我在疲憊的生活里追求美好的志趣。如今的我是一名教師,兼職寫作,多么美好,夢想依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