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看懂病歷

老漢++++陳鋒

唐本超是市立醫院的外科大夫，已經工作20多年了。他聰明好學，悟性好，如今已成了市立醫院的第一把刀。他做了上千例手術，幾乎沒有發生過醫療事故。

這天上午，唐本超坐診。等著他看病的病人在門口又排起了長龍。突然，一個病人插隊沖了進來，但很快，那人又被其他病人堵了回去。

那人被推出去后，又蠻不講理地沖進來說：“我不看病，我只問一個問題就走。”唐本超覺得很奇怪，就問：“你要問什么？”

那人看樣子是個農民，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地晃著手中的病歷問：“醫生，您能看懂這個病歷上寫的是什么嗎？麻煩您把上面寫的內容告訴我吧。我一路上從鄉下衛生院問到縣醫院，又問到市醫院，跑了很多路，已經找了很多醫生，都沒有人能看懂這病歷上寫的是什么。”說完，他把一本皺巴巴的病歷攤開在唐本超的面前。

唐本超見狀，將病歷接了過來，把一張張病歷紙攤開捋平，但要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么還是很吃力。唐本超重新攤開病歷，認真地看了一眼，呆住了。這病歷上的字竟然是他寫的！這個病人竟然因為他寫的字太潦草而奔波了數日！想到這兒，唐本超不禁有些愧疚。但很快他就釋然了，所有的醫生在病歷上寫字都是寫得很潦草的，又不是他獨創的。醫生寫的字是給醫生看的，又不是給病人看的，病人當然看不懂。

唐本超不愿承認這病歷是他寫的。于是，他問那個農民：“我可以認出這上面的字。不過，我想問問你，你為什么費勁千辛萬苦也要看懂這個病歷？”農民說：“我半年前到市立醫院看病，有個醫生開出的藥，我吃了還不錯，我想照這個處方再買點藥。但是我問了幾個藥店的服務員，還問了幾個醫生，都沒有人能看懂這上面的字?！?/p>

唐本超沒有再說話，而是找了張紙，重新給他開了處方，與那個病歷上基本相同。他對農民說：“你按照上面的藥方去買藥吧?！鞭r民接過藥方，對唐本超千恩萬謝。他拿著紙走到門外，看了看，然后回頭看著唐本超說：“你這字寫得有點兒像病歷上的字，這病歷不會是你寫的吧？”

邊上等著看病的人都笑了起來。有個病人自作聰明地說：“醫生寫的字都差不多，你能認出來，也不用從鄉下跑進城里了。”農民不好意思地笑了。唐本超問他：“你還記得那個醫生嗎？”農民說：“都過去半年了，誰還記得那么清楚呀?！闭f完，便走了。

唐本超接著給病人看病。他不禁有些感慨，如今，他在病歷上寫的字，除了他自己，別人休想看懂?？墒窃诙嗄昵?，唐本超可不是這樣，那時，他能寫一手工整的好字。

唐本超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學硬筆書法。他很刻苦，又很有天賦，所以字寫得格外好看。在整個學生時代，他因為字寫得漂亮而獲得過許多榮譽，也讓他沾沾自喜。

誰知，當唐本超考進醫科大學后，一個醫學老教授看了他的字后，說：“你的字寫得這么漂亮，等你當上醫生后，恐怕就要浪費了。”唐本超有些不解，教授說：“醫生寫字普遍很潦草，有的潦草到別人根本看不懂。你這個字，當醫生不適合?！?/p>

唐本超問：“醫生為什么要寫這么潦草的字呢？就不能寫得好看點嗎？如果我將來當醫生，一定要把病歷寫得清清楚楚?！崩辖淌诼牶笮α诵Γ瑳]有說話。

大學畢業后，唐本超順利進了市立醫院，他依然保持著學生時代的字體。有些老醫生看了他寫的字，說：“你寫的字，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唐本超雖然不明白這其中有什么深意，但是讓他把病歷寫成鬼畫符，他還真做不到，于是繼續我行我素。與他一同進醫院的同學，有的字本來寫得不錯的，慢慢也變潦草了。

唐本超當醫生的第6年，已經當上了住院醫師，有了處方權，能坐診為病人看病了。這天上午，一個一臉兇相的光頭走進病房，大聲問：“誰是唐本超醫生？”

唐本超想都沒想就回道：“我是?！边@個光頭突然一把揪住唐本超，揮拳就打。唐本超被打蒙了，問：“你神經病呀，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惫忸^說：“打的就是你?！惫忸^抖著手上的病歷說，“這上面的藥是你開的吧，我按照這上面的藥買給我兒子吃，吃出了問題，幸好送到衛生院搶救了過來。”

唐本超傻了，他有些心虛地問：“你兒子吃了我開的藥出事了？”光頭說：“是呀?！碧票境舆^他手中的病歷看了看，馬上問：“你兒子什么時候來看病的？這上面的時間是兩個月前，你兒子現在還在吃這個藥？”光頭說：“我兒子先前吃沒有問題，但現在我去買藥給他吃，卻出了問題。”

唐本超突然大聲罵道：“你是豬腦子呀，你兒子兩個月前是感冒，現在也是感冒，感冒與感冒是不一樣的，必須先找醫生診斷，才能下藥，你自己去買藥給兒子吃，能怪我嗎？”光頭說：“不都是藥嗎？治的又是同一種病?！碧票境瑢@個光頭的無知，不知該做如何解釋，他的臉被光頭打腫了，氣得連話都講不出。這時，護士長過來把光頭勸出去，在走廊上為光頭講了半個小時，意思是每一種感冒用藥都是不一樣的，有熱感，冷感，有體質虛與體質強之分，用藥也有區別的。

經護士長做工作，這個光頭認識到了自己的粗暴魯莽傷害了醫生，要給唐本超道歉。唐本超已經走了，他心情非常不好。他覺得，自己被打的原因正是因為字寫得太清楚了。如果他與其他醫生一樣，把字寫得很潦草，病人看不懂，他今天就不會挨這頓打。

第二天，唐本超上班時，主任就悄悄告訴他：“我曾經跟你說過，有些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要靠你自己去悟。你現在明白醫生把病歷寫得讓其他人看不懂的良苦用心了吧？”

唐本超沒有講話，他心里波浪翻滾。他寫一手好字有錯嗎？他也要像其他醫生一樣胡亂潦草寫一通嗎？就在唐本超為此事糾結的時候，他又遇到了一件奇葩的事。

有一天，唐本超下班比較遲，送走最后一個病人，醫院已經空無一人。他從大門出來，在醫院大門口遇到個鬼鬼祟祟的女人。這個女人把剛才唐本超看過的病人攔住，向這個病人收購唐本超開出的處方，每張10元錢。唐本超不禁大吃一驚，覺得這個女人有問題，他便不聲不響地尾隨其后。

女人進了一條窄小破舊的巷子，拐彎之后，進了一間低矮的民居，門上有塊牌子：健民診所。唐本超更加困惑了，診所要他的處方干什么？屋子里面一張桌子前坐著個男人，50多歲的樣子。女子對男人說：“今天收到了20多張唐醫生的處方?！迸影烟幏竭f給男人，男人很高興，地說：“太好了。”

唐本超進來時，男人馬上問他：“你好，看什么病？”唐本超本來想直接質問他為什么會收購他的處方。但他見男子誤以為他是來看病的，便將計就計地說：“我今天人不舒服，渾身無力?！蹦凶釉谝欢烟幏街蟹抑?。唐本超驚奇地發現，這些處方都是出自他的手。這個男人所謂的看病，就是在唐本超的處方中找出一張，應對“渾身無力”的癥狀，然后按處方上的藥名開藥。

唐本超目瞪口呆地看著男子，這不是害人嗎？他問道：“你為什么只收購這個叫唐本超醫生的處方？”男人說：“其他醫生寫的字根本看不懂，只有唐本超寫的字能看得懂。”男人看了眼唐本超說，“你關心這個干什么？我能給你看好病就行了，我的收費可比到市立醫院便宜多了！”

唐本超想怒斥他的丑惡行為。然而，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他什么也沒說就走出了屋子。唐本超一直為自己寫出漂亮的病歷處方而自豪。這一刻他卻產生了莫名的悲哀。他想了一晚上，最后痛苦地決定：改變自己，從寫字開始。這是社會現實逼的呀，并非他的本愿。

從那以后，唐本超開始寫潦草的病歷了。有醫生笑話他：“唐醫生，你終于融入了現實社會，但你比我們遲了好幾年喲?！碧票境瑹o語地笑了笑。

幾年后，唐本超寫出的病歷，有時候連自己都看不明白，要揣摩半天才能認出來。

又是若干年后，唐本超已經是副院長了。這天，他帶領30多名醫務人員下鄉義診。來到一處偏僻的村寨，村民來了很多，在唐本超面前排著長隊。唐本超正埋頭為病人開處方，這時，有個老人拄著拐杖，顫顫悠悠地走到唐本超面前，拿著一份病歷問道：“醫生，你能看懂這份病歷嗎？”

唐本超接過病歷看了眼，心里“咯噔”一下，這病歷是他寫的。他問：“你有什么事？”老人說：“這份病歷上的字沒有人能看得懂，我請衛生院的醫生也看不懂，大家瞎猜一通。然后我按照人家猜出的藥，到藥店買了給媳婦吃，結果媳婦流產了?！?/p>

唐本超痛心地說：“你媳婦為什么不到醫院看醫生呢？”老人說：“就是個小感冒，跑到大醫院，多不方便呀?！?/p>

唐本超聽完，沒有說話，他心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自責感，如果老百姓能看懂他的處方，就不會瞎猜而吃錯藥了！他感到有些彷徨，今后，他的處方到底該怎么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