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沒唱完的歌（二）

發條橙

有時候我覺得上帝很公平，當全世界都與你為敵，必然會出現一個人，給你極大的勇氣，大到無所畏懼。青春中的我們，似乎都有想要守護的人。

006

時至深秋，天黑得越來越早，橙黃的路燈亮起時，街邊的銀杏樹葉還在飄落。男孩女孩三三兩兩，放學后結伴回家，總是一路歡聲笑語，唯有我是獨自一人。

其實我知道，林子沉就跟在我身后，相隔20米左右，只要我回頭就可以看到他，可是我一次也不想回頭。

世上沒有什么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但最難被原諒的人，往往是自己。我從來沒有責怪過林子沉或陳西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脾氣，每個人也都可以隨心所欲去喜歡，這都無可厚非。自己的選擇才是最關鍵的環節，而有些選擇從一開始就錯了。

爸爸出院以后，我整理好心情，用心修剪了自己的生活，拋下了很多曾讓我費心或難過的人與事，只一心努力學習，照顧爸爸。雖然我還是沒法喜歡上學習，雖然偶爾我奠名有些懷念。

反正我一時好像交不到朋友，也不想與別人來往。

不可思議的，方雨齊居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在關心同學，桃子同學最近與朋友來往似乎出了點兒小狀況。”

我忍不住發笑：“你明明已經不是班長了。”

他卻問我：“只有班長才有權力關心？”

說起這些時，他正在教我下象棋。方雨齊似乎各種棋類都精通，更是全省圍棋比賽少年組的冠軍，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而我心里冥冥有種感覺，有天我這一切都會過去，也許需要很多年，然后我會原諒自己，寬宥林子沉，說不定還會和他下一盤棋。

爸爸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健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記得兒時他教我騎單車時，像風一樣追趕著，扶著我的小車，也記得他總抱著我走路，直到我沉到他抱不起來。

有時我會很想媽媽，后來她嫁去了其他城市，又生了一個孩子，也許就快要把我和爸爸忘記了吧。不知道后來她所嫁的那個人，是不是也和爸爸一樣，認為她是最美的女人。

我想從前我應當算是林子沉最好的朋友，他與親人吵架出走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可他從來不曾與我說起他的父母，我終于在這一切發生之后想明白，林子沉寄宿在親戚家，也許也是因為原本的家已然分裂。

現在我所有的惆悵，都只能說給方雨齊聽，好在他確實是個忠實的聽眾，從來不會多舌。我沒辦法真正做到把所有苦楚都藏在心里，有時我也會說給校霸聽，但終究還是希望有個人能夠懂我。雖然，關于一些家庭的愁苦，方雨齊似乎不能完全明白。我不禁有些羨慕他，總是無憂無慮，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潛心做自己喜歡和想做的事，然后輕輕松松成為別人敬仰的棋藝天才，功成名就。

我生日那天，方雨齊訂好了西餐。我聽說不會用刀叉容易被人嘲笑，可是在方雨齊面前，我竟沒有絲毫害怕，他總會耐心教我的。

我終于又在車棚遇見了林子沉。之前有段時間他總是在這里等我，請求我別再生氣，希望我們能像以前一樣，一同騎車回家。后來我勉強同意，但他必須與我保持距離。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問他，這樣糾纏我，不怕陳西如誤會嗎？

林子沉說有禮物送給我，我沒有耐心看他送的禮物，心里焦躁極了，想要逃跑。

當看到他從書包里掏出來的禮物竟是我曾經用來做書皮的畫紙，全都皺巴巴的，被撕成了碎片，又用透明膠帶拼在一起。

“后來我把它們都補回來了。”林子沉說。

我霎時淚如雨下，可是生日的時候不能哭，不然一整年都會不開心。

我說：“但你還是沒有好好珍惜，你之前就把它們拆下來了，你怕她誤會。”

好多美好在后知后覺的時候都已然失去，人沒有辦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拼湊起來的畫紙也復原不了那些枯萎的夢。

他半晌不說話，正好方雨齊催我該去吃大餐了，我對林子沉說：“這些都扔了吧。”

只有丟掉從前不愉快的回憶，才能輕裝上陣遇見更美麗的事物。方雨齊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一次的生日，我只有一個心愿，就是能像方雨齊一樣，好好經營自己的小宇宙，大干世界尚且太雜亂，沒必要去在意太多。

然后，或許我能像他一樣，在某些方面小有成就，爸爸一定會感到很驕傲。

比如，也許重新拿起畫筆，讓爸爸欣慰，那些年抱著我從少年宮回家的路程，全都沒有白走。

007

夢中的媽媽還是那樣年輕漂亮，她把紅燒肉夾進我的碗里，說我長得白白胖胖才可愛。轉眼我又在繪畫班，兒時的林子沉像個調皮的猴子一樣躥到講桌前面，說：“你像只沉甸甸的桃子，一點也不可愛！陳西如才可愛！”我難過極了，哭著回家找爸爸媽媽，可是媽媽已經走了，爸爸也出了意外。

我被嚇醒了，滿頭大汗地坐在床上，聽到從爸爸的房間傳來打呼嚕的聲音，我心里才安穩了許多。

已是凌晨5點鐘，窗外的天卻絲毫沒有要亮起來的征兆。街邊有野貓在叫，不知是因為寒冷，像嬰兒在哭鬧，格外凄烈。

我平生第一次想要逃離這里，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生活，才發現自己竟然過得一點也不開心。

我總是這樣得過且過，沒有夢想作為燃料，也沒有守護好最親愛的家人，七零八落。我好像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越來越羨慕方雨齊，羨慕他一帆風順的人生，好像從來不見煩擾的烏云。我也羨慕陳西如，生得好看的人總是格外受到命運眷顧，怎樣的困難都能夠化險為夷。

我忽然好想與林子沉談心，問問他是否也像我一樣感到孤寂。說到底，我與他應該有著類似的人生吧，雖然他從未告訴過我具體的事。但終究，我們都在磕磕絆絆中，還妄想抓住遙遠的日月，很輕易就會跌落受傷。

方雨齊有令人佩服的洞察力，每次我心情低沉，他都能第一時間發現。

他說：“我只是看你黑眼圈很重，不管怎樣，過幾天就是期末考試了，保持好精力啊。”

頻繁的單元測試中我了解到，方雨齊不像那些優等生一樣沒日沒夜地讀書，卻也有著名列前茅的成績。他也總是督促我學習，像個小大人，我不愛聽，就揶揄他已經不是班長了，何必為同學的成績操碎了心。

說到成績，自從第一次我們班考了年級平均分第一，之后就一路下滑到了倒數第二。真應了林子沉當初的那句“驕兵必敗”。

原來即使換了盡心盡責的班長，管好了每天自習課的紀律，也并不能改變什么。班級是由大家組成的，誰能有辦法將所有人的思緒都抓住，并安在學習上面。

“我就這樣了，渾水摸魚，反正也退步不了多少。”我自暴自棄道。

方雨齊就開始像那些大人一樣與我老生常談：“桃子，很快我們會考大學，之后你所有的人生都是開卷考試，你自己自由選擇。”

我撇了撇嘴：“還有兩年半才是高考，兩年半能夠天翻地覆，甚至足夠一個小嬰兒從出生到學習講話啊。”

我本是想說，我實在沒法想象，這兩年還會發生多少不開心的事，或者，沒有追求的我恐怕也只會虛度時光，兩年后會不會悔恨。

方雨齊卻忽然認真地對我說：“是啊桃子，你也曾只用了兩年時間，就學會了世上較難的語言，你現在也可以利用這兩年時間，給未來一個好的交代。”

聽起來很誘人，但我著實沒有動力。

他見我若有所思，又接著說：“答應我，這次考試努力復習，盡力而為，其實也不會很辛苦。如果你一直按我說的去做，等畢業我就請你去旅行1”

這實在是太遙遠的承諾，遠到我沒有辦法去相信。但是，想想就已經覺得很美好，而且，方雨齊如此誠摯地為我好，我也不禁感動。

自從媽媽離開以后，爸爸就再也沒有在學習方面勉強過我。他偶爾會說幾句勉勵的話，其中都有殷切的期盼，卻好像少了點氣勢。我想爸爸一定是希望我有朝一日金榜題名的，但他卻不敢強求我，怕我不開心。

原來每個人都會在愛的人面前變得渺小，將自己生活中的苦楚暫且縮小。可是我卻習以為常，從沒有想過努力一下，讓爸爸欣慰一次。

有人曾開玩笑地說過，有兩種學生不會遇到難題，一種是什么都學得會的好學生，一種是什么都不會的差學生。我曾經屬于后者，而當我真正打開書認真學習時，幾乎所有題都難以找到正確的最終答案，令我深深絕望。

后來依舊是多虧方雨齊送來的筆記，如果我期末考得不錯的話，我一定要請方雨齊吃飯。

他告訴我，不會的題不要浪費太多的時間，重要的不該錯的題都不要失分。我看到滿張不會的題失落極了，但最后認真地將試卷檢查了3遍，確定每一道會的題都萬無一失，又大概算了下，從分數上來看，我竟然似乎有可能進步。

我雀躍地把這些告訴了方雨齊，每個人心底都希望成為更好的自己，能夠更上一層樓的感覺真的太好了。

他決定買炒酸奶給我吃，我忽然幸福得像快要爆炸的櫻桃。女孩都希望有天能遇見一位騎士，能將她如寶貝一樣捧在手心，我想大概就是像方雨齊一樣，會關心我，會替我的微小進步高興，所以我所有的努力都不必害怕落空，因為至少還有他會獎賞我。

但是，我卻忽然被班主任叫去了辦公室：“沈桃滋，有人說你考試作弊。”班主任毫不客氣地說。

我張大嘴巴，半晌才說得出話：“不可能！”

我原本就是差生，又哪來的必要去作弊呢。

“你考試的那張桌子上寫著公式，你怎么解釋？”

“什么公式？”我疑惑不解。

班主任親自帶我去看，可是那分明不是我的字跡。

可是班主任卻說：“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你考試時肯定看到了吧。”

“我沒有……”我委屈極了，如果早知道桌子上就有公式，我何必那么辛苦地思索。

008

我幾個晚上挑燈夜讀的努力，和考場里全力以赴的認真，在被認定作弊以后，不僅沒有吃到方雨齊買給我的炒酸奶，甚至還被請了家長。

班主任說，成績差是小事，但若是沒有誠信，是件很糟糕的事，尤其是對于女孩子來說。

爸爸唯唯諾諾地沖班主任點著頭，表示認同，并說回家以后一定會好好與我談談。他們都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但哪怕是讓我解釋，我恐怕也只能一個勁地說“我沒有”，蒼白又無力。

那天晚上，我們家的燈泡忽然斷了絲，爸爸換了新的燈泡，在耀光的燈光下，他頭上的白發格外刺眼。

他好像老了很多，車禍后的腿也留下了永久的傷，遠沒有年輕時那樣英俊瀟灑。

我等待著他的責罵，而他卻忽然無助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你不好好學習，我以后該怎樣向你媽媽交代了。”

原來媽媽在另一座城市，卻始終都在關心著我的一切。

我一下子就哭了，從未如此希望自己得到信賴，我說：“爸爸，我真的沒有作弊！”

我差點就說漏了嘴，我原本是打算考個好成績，讓他高興的。

他沒有多說話，叫我早點休息。

可是我怎么能夠睡得著，我想到高中以來的一切，我因為林子沉得罪了陳西如，一時間大家都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了，現在我叉成了作弊的小偷，一定更讓人討厭了吧。

如果，我唯一剩下的朋友方雨齊，他也不相信我的話，我該怎么辦？

我難過極了，多希望這時候有人能站出來，說他相信我。

第二天我向往常一樣離開了家，卻沒有去學校，我騎著單車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轉悠，好像何處都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幾個月以前，林子沉也從家中逃出來，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流浪。恍然發現，我們曾經走得那么近，如今這樣疏離，時間快得可怕，把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我又路過了那家進口零食店，說真的，我曾妄想過，就這樣攢著零用錢，時不時買些巧克力，也許高中的所有時光，都這樣與林子沉一同推著單車回家，一邊嚼著巧克力，然后有天他會發現，和我一同吃著巧克力，其實真的是件很甜蜜的事啊。

天啊，怎么過去那么久了，我還在心心念念著他。

如果，如果林子沉現在馬上出現，我或許會哭著沖進他的懷里，告訴他我不是故意不理他的，我也很想念他，可是我有那么多委屈的情緒，一時都消化不了。

“沉桃子。”

我想我一定是出現了幻聽，可是轉過身以后，我看到的確實是林子沉，真真切切的林子沉。

“回學校吧桃子。”他說。

然而我只是放聲大哭了出來，并沒能沖進他的懷抱，十幾歲的年紀哪來那么大的勇氣，連牽手都要思慮再三還是紅著臉，何況是擁抱。

“林子沉，我一點也不開心！”

他慌忙說：“我已經替你向老師再三求情了，我是相信你的。”

“桌子上分明不是我的字跡，為什么要責罰我l”心里的委屈我都想說出來。

“我知道，那是陳西如的字跡。”他說。

陳西如，曾經與我親密無間，而后見面不相識的陳西如。其實后來方雨齊說我當時在歌唱比賽上指責陳西如，實在是太過沖動了，分明就是以卵擊石。哪怕我說的句句在理，也沒有人能夠認同這樣直白無畏的批評。而如今陳西如又與我冤冤相報。

總是暗箭難防，老師只顧我是否偷看了公式，哪里會理會公式是誰寫在上面的。

我忽然一驚，問林子沉：“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說：“我聽說你沒來學校，有些擔心，就翻墻出來找你了。”

韓國校園電影里時不時出現男生為女生而打架的場景，我也曾癡癡幻想過有天有人為我違反一次校規，那樣我們一定一同擔驚受怕，又有種生死與共的浪漫。

可我沒有想過，陳西如和我，林子沉會選擇幫我。

“你不怕陳西如會很生氣？”我問他。

他認真地看著我，眼神像在請求我完全的信任，說：“我早就不喜歡她了。”

原來人生來都容易被好看的事物蠱惑，林子沉是后來才發現，一個能夠談心的朋友遠比一張好看的面孔重要。又或許，他也如我一樣，有許多的煩惱需要人聆聽，而在陳西如面前，他總是不敢讓她看到這些瘡瘼。

我們又一同在街上流浪，好像只有到了最最狼狽的時刻，我們才會及時趕到彼此身邊。

他終于告訴我關于他家里的事。他的爸媽一同度過了少年與青年時期，后來結婚，卻并沒有相濡以沫的恩愛。之后他的爸爸依舊會喝酒賭博，家中時常吵得不可開交，就在林子沉出生以后散了伙。他就這樣，時而跟媽媽住，時而跟爸爸住，又時而住在親戚家。而親戚為了激勵林子沉好好學習，總是在他面前數落他父母的不是，將他們當做反面教材。可是無論怎樣，父母都是林子沉唯一能夠依賴的人，親戚的每一次數落，都是在他心中深深扎進去的刺。所以那天他會忍無可忍，從大姑家逃離出來。

我多么理解那種想要逃離的感覺，恨不得連一切的生活都顛覆然后重來一遍。

一同回到學校時已是傍晚，冬季的天早已黑了。我們在學校的路燈下遇見校霸，它一下子長大了好多，毛也長了，但卻臟兮兮的。

“那天我帶校霸回家，爸爸生氣，出去抽煙，然后出了車禍。”我平靜地說。

林子沉吃驚極了，問我：“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許多話不是刻意隱瞞不說，只是時下沒有愿意聽的人。當初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更多的只是給林子沉徒添煩惱吧。

009

期末考試的成績，終究還是被判定作弊，給了我零分，但林子沉和方雨齊都相信我，我便也可以大無畏。

方雨齊像是怕零分成績對我打擊太大，三天兩頭就來找我。爸爸行動不便，我也不想總是在外面瘋，他就陪我在我家樓下的石桌上寫作業。大冬天的，我們倆的手都被寒風凍得僵硬，握不緊筆，就寫一會兒，一同抱著暖寶寶說話，然后再寫。

“我小時候喜歡在這個石桌上寫作業，后來升入中學，這里就交給了后來的小孩子，沒想到我還會回來在這里寫作業。”

方雨齊笑了，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我在冰雪天中臉頰火熱發燙。

林子沉也時不時約我出去走走，和他一同的時光總是沉靜的。方雨齊總有辦法讓我感到安心舒適，他什么都會替我設想安排妥當，而與林子沉一起時，我角色轉換成為他時而需要依靠的人。

所以在元宵節時，我還是應了方雨齊的約，提著花紙做的燈籠，去河邊看煙花。

人潮擁擠，各式各樣的燈籠繚亂著眼，仿佛一轉身就會走散，方雨齊就緊緊抓起了我的手。周遭熙熙攘攘的說話聲歡笑聲，一時之間仿佛都聽不到，我只聽到自己心跳如雷的鼓動聲，直到煙花升起的響動才將我驚醒。

大家都駐足原地，仰頭看著絢爛綻放的十色煙花，心中回放著過去一年的喜悅悲傷，又將心愿寄托于來年。

來年，我一定要學習步步高升，不讓爸爸擔心，這是我最大最大的心愿。

我也希望林子沉一切順利，與親人和睦相處，每天開心。至于方雨齊，我想我自然不必擔心他。

正想到他們時，就聽到有人喚我“沉桃子”。

林子沉在不遠處沖我笑，而后他看到方雨齊，和我們牽在一起的手時，笑容仿佛僵硬在了臉上。

是我撒謊說，元宵節想要陪爸爸一起過的。

也許是為了我的面子，林子沉沒有拆穿我的謊話，方雨齊也適時地松開了我的手，我們3個站在一起看煙花，整整一個小時的煙花，卻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久。

每個人都若有所思，我第一次見到方雨齊藏有心事的模樣。

后來不多的寒假時光，林子沉沒有再來找過我。我想他在大姑家過節并不會愉快，別人是一家子團圓，他像多出來的那一個。我打電話過去問候，號碼撥出去，在未接通前又掛斷，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元宵節那天，他看到方雨齊牽著我的手時臉上僵硬的笑容。

我不敢做出最壞的打算，林子沉怎么會喜歡我。

可是我總會在寒冷冬夜的晚上，憶起方雨齊手心傳來的溫度。安穩真的是一種會讓人沉溺的感受，讓我暫時忘掉所有煩惱，連同曾經為林子沉而陷入的掙扎一同忘掉。

我心煩意亂時，爸爸忽然叫我，與我在客廳里鄭重其事地面對面而坐，茶幾的煙灰缸里有許多抽完的煙頭。

他說：“我送你去你媽媽那里吧，我腿不方便，有時還要你來做家務，你現在應該全心全意學習才是。”

我猝不及防就哭了。

他說過太多次，管不了我，不管我了，讓我去找我媽媽。可是沒有哪一次當真，我也從沒有想過離開爸爸。

可是爸爸一個人叉該怎么辦？腿不方便，甚至也沒有我幫忙掃地拖地買菜，生活于他一個人來說不是會變得更加艱難？

更可怕的是，爸爸感到孤獨了怎么辦？只剩一堆抽完的狼藉的煙頭陪著他嗎？

那天晚上，爸爸獨自在客廳坐了許久。車禍之后他再也不能拖著殘疾的腿出去散步抽煙了，他只好在家里點燃著他所有愁苦的心事，又怕煙味影響我，所以大開著窗戶。一月的冷風像冰刀一樣，吹進只剩我們倆的殘破的家。

爸爸決定，開學就送我離開，越早越好。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希望快些長大。太多事我都決定不了，他們一意孤行的離婚，如今又要送我走。我所有的顧慮擔心，在他們看來都是不夠長遠的孩子氣。

好在，我似乎沒有什么朋友，應該不會多么不舍得吧。

我向爸爸再三請求，至少開學后一周再讓我走，我還是有些告別的話，想對在意的人說。

因為學校課程上得較快，要在高三之前結束所有課本學習，進而及時進入復習，所以雖然才是高一的第二學期，已然開始了文理的分科。

我跟著方雨齊選了理科，新組建成的班級里，方雨齊自告奮勇要當班長。他在講桌上推薦著自己，說著他認為班級集體文化的重要性，以及他有愿帶著大家在輕松的環境下全面發展。我只在電視上聽過競選演講，而此時的他，和半年前推脫不愿做班長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原來一個人自信從容的樣子，真的閃耀得足夠吸引人。

這次，他仿佛真的信心滿滿，組織大家大掃除，陪大家一同設計黑板報，籌劃著買哪些種類的花草裝點教室。每個人的積極性都被調動了起來，向愛自己的家一樣守護班級。

可是我卻沒有太多心情祝賀他成為班長，我故作輕松地對他說：“我就要走了哦。”

他疑惑：“去哪里？”

“去找我媽媽，轉學。”

方雨齊聽后，很難過的樣子，沉默了許久，最后才對我說：“我本以為如果我是班長，就可以理所當然照顧你，說不定也能讓大家慢慢與你成為朋友。”

“謝謝你。”我說。

有時人真的不奢望得到太多，只要別人的好意達到就已經很可貴。

我約林子沉一同去看看校霸，我終究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他。我怕他再和親戚吵架，怕他與他們賭氣不好好學習。真的，此時我才明白，沒有什么值得天長地久地怨，限下去，我們都太渺小，決定不了任何事，只有抓在手中的時光是真實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來與校霸說話。”我說，“拜托校霸一定要照顧好林子沉呀。”

“什么意思？”他一頭霧水地問我。

“我要去找我媽媽了，如果你有不開心的時候，找不到人說話，校霸會陪著你的。”

他怔忡著，然后苦笑道：“恭喜你了啊，要離開這里了，新環境，萬象更新啊。”

010

我抬頭仰望發現學校上方的天空是那么藍澈，懶散的讀書聲飄蕩，如初春新栽的柳樹一樣新鮮。

方雨齊真的建立了棋牌社，仿佛曾經說過的話，他都要實現似的。他和林子沉在元宵節那晚歪打正著，算是正式認識。林子沉幫著他在學校的廣場上發傳單招新，而方雨齊不知何時加入了學生會，說是打算競選會長。

仿佛大家都欣欣向榮，這樣我也很放心。

只有我一人，將去完全陌生的城市，住進幾乎陌生的家庭。

方雨齊陪我下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仔細。從前他都不會讓我，幾步之內將我殺得落花流水，反而如今他在猶豫之間，為我留著保全的后路，卻又好像不想讓得太明顯，看似步步緊逼。

這或許是他下過的，最多慮的一盤棋。

這或許是我下過的，最溫柔的一盤棋。

記得最初的方雨齊，與誰都能打成一片，內心卻從來不多關心別人的事，不知從何時起，他會在意我的喜怒哀樂，會希望我步步上進。

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天也將要結束了，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沒有了結，有什么秘密來不及揭開。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林子沉，我原本喜歡過他，沒有太多理由的喜歡，說不清他的好，卻把所有信心放在他手上。

如果沒有陳西如，是不是我們倆會一直吵吵鬧鬧，然后有天不知不覺地，我再也不騎車了，而是坐在他的后座。

陳西如一定很討厭我，大家的目光似乎永遠圍著她轉，她總是如日中天。而她給我的告別禮，是假裝不小心地，將一盆臟水潑在了我的校服上。

林子沉見我一身狼狽的模樣，急了，非要去找陳西如理論，卻被方雨齊攔了下來。

方雨齊以為，反正我也要走了，不如息事寧人，陳西如不好惹，我自然不要再自尋煩惱。

他笑著說：“弄臟的校服脫下來扔了就好，反正你會有新的校服。”

他總有讓我安心的魔力。

林子沉在一旁卻顯得不尷不尬。

不知為何，林子沉似乎格外難過。我最后一次與他推著單車一同回家，在街道里繞了好多個圈，誰也不肯回家。

在最后的分叉路口，他終于停下了腳步，攢著勇氣，說出了那句我等到一切都失去意義的話。

他說：“我發現我喜歡你啊。”

我很開心，卻也很難過，只說：“我知道了。”

回憶涉水而來，分明有那么多細節，如果沒有陳西如，他一定會及時發現我曾喜歡他的，不是嗎。

我說：“你知道嗎，其實半年前那次，我們班才沒有發那么貴的巧克力，只是我想送給你，找的借口而已。”

“我知道。”

“那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畫畫，后來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忽然覺得沒有媽媽做好飯等我回家，畫畫也沒意思了。后來我有些后悔，但這個夢想也已然荒廢了，只剩下一些傻氣的畫。”

他沒有說話。

沉寂的路燈下，壓抑極了。

我忍著快要落下的眼淚，聲音顫抖地說：“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點喜歡我？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不會沒有朋友，也不會熟識方雨齊。”

“我后來才想明白的，對不起。”

“你就算后來才明白，為什么不及時來安慰我？”我想到那么多孤寂無助的時刻，除了方雨齊我仿佛一無所有。

他沉默了半晌，才說：“每天回家，我都跟在你單車后面，你不許我靠近，你給過我機會嗎？”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悔恨綿延不斷。我真的不知道那時他已經明白我的喜歡，我只是出于自我保護將自己封閉，我害怕他只是同情我，那樣我會顯得太過可悲。

沒有人有心釀成嘆惋的過錯，若是我再寬容一點點，或者他再大膽一點點，結局或許都會大不相同。

他說：“你知道我有多信任你嗎？對我來說，你是唯一至親的朋友。我喜歡陳西如時，從來不敢讓她知道我家里的情況，后來想想，那樣的喜歡太虛無了。”他牽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像是用心跳來證明他所說的都是真的，卻又說：“但是方雨齊對你來說，也很重要吧。”

如果沒有方雨齊，我會怎樣。他帶給我了許多希望，人總是靠著希望而活著，這讓我逐漸形成依賴。

我竟然有些害怕，害怕沒有方雨齊的陪伴，之后的兩年多時間，我會不會迷路。

“答應我。”我說，“別再與親人鬧不開心，你活得開心，前程似錦，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對于林子沉，我剩下的似乎只有擔憂。我們都那樣想逃，或許對于我來說，能夠換個環境是件好事。

我說：“還有，我最喜歡方雨齊了。”

后來我離開的時候，林子沉沒有來送我，方雨齊幫我提著行李，囑咐了我好多事，臨上車前還不忘囑咐道：“照顧好自己。”

我回頭看著他，有那么一瞬想問他，你是喜歡我的，對嗎？可是我終究沒有問，這個問題很快就無關緊要了吧。

林子沉在社交軟件上發了說說：“校霸好像要死了。”配圖是一只臟兮兮的白狗躺在青綠的草地上，下面有不少人評論：“煩死這些野狗了”，“哦，就上次想咬我的那只（白眼）”……

彼時我坐在離開河城的火車上，黃昏下的時間與空間都格外濃烈，摻著有些認真過的夢在身旁飛逝而過。消亡在我17年的人生里從未如此真切。

我想這一切都結束了吧，于是我靜默刪掉了林子沉的QQ，然后淚如雨下。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后來在很多人的回憶里，青春最美好之處，在于年少無知中的種種遺憾和錯過。時間的殘忍在于沒有辦法從頭來過，我們勢必帶著悔意前行，才能逐漸成長懂事。然而，《阿甘正傳》的經典臺詞說：“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