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自從發生常州“毒地”事件之后,他就再也不放心孩子,一定要去接送。一方面,每天接送孩子可以保證孩子的安全,另一方面,他也可以自己親自去聞一聞那里的空氣是否有味道
“樹不能說話,但它可以死給人看!”2016年12月22日,在江蘇省常州市,一位常州外國語學校學生的家長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如此形容。
距離常州“毒地”事件已有大半年時間,當時備受爭議的那塊“毒地”,即常州市新北區的常隆地塊,當下已經鋪上了草坪,又種植了許多新樹。然而,不少常州外國語學校學生家長在接送孩子的時候,仍不時能看到“毒地”內樹木枯死、不斷復植新樹的現象,與“毒地”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常州外國語學校也偶爾會出現花草枯死的情況。
“現在‘毒地上采用的覆土法處置措施相當于把炸彈埋在了廢土里。”常州外國語學校的一位學生家長王強(化名)依舊憂心忡忡,他的孩子在“毒地”事件中身體被檢測出異常之后,雖然現在好轉了,但是“誰又能保證孩子的健康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并在將來都不再受‘毒地侵害呢”?
“毒地”的修復誰來擔責?
2015年年底到2016年5月期間,剛剛搬到新校址的常州外國語學校部分在校學生不斷出現各種不良反應和疾病,先后有493人出現皮炎、濕疹、支氣管炎、血液指標異常、白細胞減少等異常癥狀,個別還被查出了淋巴癌、白血病等惡性疾病。
學生家長調查發現,常州外國語學校北面有一片工地(下簡稱“常隆地塊”),原本有三家化工廠, 即常隆公司、常宇公司和華達公司。三家化工廠的生產導致其所在地塊成為“毒地”,大量氯苯、環芳烴、汞、鎘等污染物超標嚴重。
事件引起巨大關注后,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專項督導組、環保部和江蘇省政府調查組、國家衛計委和江蘇省衛計委醫療衛生專家組等介入調查。8月26日,經過3個多月的調查,調查組發布了調查結果,指出常隆地塊前期修復過程中確實存在問題。事后,常州市新北區副區長陸平等10名責任人員受到問責。
12月21日上午9點,常州“毒地”事件后續的環境公益訴訟案在江蘇省常州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提起訴訟的為公益組織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下簡稱自然之友)和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下簡稱綠發會),他們認為,被告江蘇常隆化工有限公司、常州市常宇化工有限公司、江蘇華達化工集團有限公司(原常州市華達化工廠)應當為“毒地”事件的環境問題擔責,請求法院判令其消除原廠址污染物對周圍環境的影響,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并承擔原告律師費、差旅費等費用。
庭審長達7個半小時,雙方就案件的8個爭議焦點(包括污染場地的修復責任主體的確定、是否已過訴訟時效、原告要求被告賠禮道歉的合理性等)展開了激烈辯論。“本來以為半天就能開完的庭,竟然用了一整天。”一名被告方律師說,他的行程不得不為此作出了改變。
在整個庭審中,原被告雙方爭議最大的焦點是:誰來為“毒地”事件“買單”。
原告方認為,“毒地”修復按照誰污染誰治理的原則,三家被告企業應該承擔支付修復費用的責任,而不應該由政府動用公共財政資金來進行修復。
“三被告土地早在2010年前均已被政府收儲,失去了土地使用權和控制權,環境修復責任主體已經轉移至政府,因此原告不能要求三被告承擔污染環境修復責任。”被告方律師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辯護意見。
被告方承認涉案常隆地塊受到污染的事實,但是他們認為,該土地已被政府收購,政府作為土地受讓者和使用者,明知土地受到污染而收購,并積極履行了土壤污染的治理、修復義務。因此,原告要求三被告承擔土壤污染的修復治理責任,于法無據。而且,作為不特定多數人的常州外國語學校學生和常隆地塊周邊居民,原告未能提供證明存在環境損害或損害風險的客觀證據或證明材料,不能證實他們受到常隆地塊污染的損害。
記者從相關人士處了解到,常隆地塊早在2010年前就已經被常州市新北區土地儲備部門收回,并一直處于土地修復進程中,案發時該土地修復程度已達95%。而常州“毒地”事件的爆發,導致了土地修復暫時停頓。
每天去那里聞一聞味道
離“毒地”事件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王強一家的生活漸漸回到正軌上來。現在,王強幾乎每個工作日的晚上8點半都會準時出現在常州外國語學校校門外,接他的兒子下晚自習。
王強的兒子在常州外國語學校讀初中三年級。其實他們住得離學校并不遠,學校大門口就有公交站臺,只需要坐十幾分鐘的車就能到家,但是自從發生常州“毒地”事件之后,他就再也不放心孩子,一定要去接送。一方面,每天接送孩子可以保證孩子的安全,另一方面,他也可以自己親自去聞一聞那里的空氣是否有味道。
王強告訴記者,從2015年12月起,在常州外國語學校上八年級(初中二年級)的兒子那段時間明顯食欲不振、嗜睡,“好幾次都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睡著了,直接坐過站,到了城市的另一頭”。后來,他帶孩子到醫院檢查,發現了淋巴結腫大、甲狀腺回聲不均等癥狀。此時他才驚訝地得知相同或者類似癥狀的常外學生已經有500余人。
2016年1月11日,王強接到了學校停課停考的通知。1月15日,作為家長代表之一,王強與當地教育主管部門、環保部門、常州外國語學校達成共識,待常隆地塊修復工程完成后,對學校內環境進行檢測。2月21日,王強收到校方發出的學生復課短信。兩日后,常州外國語學校在其官網掛出了一份由澳實分析檢測(上海)有限公司出具的報告,宣布環境檢測合格。隨后的一個星期中,學生們陸續回到學校上課。
學生復課后,王強的兒子參加了開學的期末考試(對上一學期因停課未舉行的期末考試進行補考)。然而,對于以王強為代表的不少家長而言,突然的停課停考以及孩子們患病造成的損害,學校以及當地政府卻一直沒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說法,他們甚至希望在目前污染隱患不能完全證實消除的情況下,先讓孩子們搬遷過渡。此后,雙方矛盾持續激化。
2016年4月17日,中央電視臺以“不該建的學校”為題對常州“毒地”事件進行了專題報道,引發舉國關注。隨著事件越發不可控制,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專項督導組、環保部和江蘇省政府調查組、國家衛計委和江蘇省衛計委醫療衛生專家組等終于介入調查。
最難的是證明污染與患病存在關聯
讓王強等人沒想到的是,最后調查結果雖然承認了“毒地”存在污染,但卻認為學校“沒有受到污染”。
當地環保部門和學校委托的第三方檢測機構均檢測稱,學校附近的土壤、地下水的主要污染物指標合格;而在土地修復取得成果之后,學校周邊的空氣也是合格的。
“學生家長是感性的,有時候寧愿相信自己的鼻子。對他們孩子的健康問題,更是一條不能觸及的底線。”王強說,雖然官方調查結果顯示常州外國語學校的環境是安全的,但是有部分家長還是不能接受。
“很難在病理學上證明孩子們的發病與毒地污染直接相關,雖然事實就擺在那里。”另一位常州外國語學校的學生家長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
“損害怎么認定,由哪個機構來認定?目前法律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上海交通大學環境資源保護法教授王曦表示,環境污染致人身損害的致害因素及其損害后果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污染物通過環境作用于機體,其存在污染物累積致傷的過程。損害結果的發生、臨床癥狀的出現需要一定的潛伏期,兩者掩蓋了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性,大大增加認定的難度。
王曦指出,在國外,有些國家對環境污染引發的人生損害采取舉證責任倒置的辦法,有些則對受害者舉證因果關系放寬要求,只要證明存在一定關系即可,而且法官在審理這些案件的時候也會在自由裁量權的范圍內適當向受害者傾斜。但是,除少數環境污染案件中政府主動承認污染與人身損害存在關系之外,其余許多案件都需要當事人花費巨大的代價去證明關聯性,而判決結果也都不盡圓滿。
記者從常州外國語學校學生家長處了解到,他們此前還發起了眾籌,擬聘請專業檢測機構對常州外國語學校當前的環境進行檢測,但一次檢測費用便高達50萬元。最后,檢測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許多家長因為“毒地”事件遲遲沒有結果,孩子的健康狀況又好轉了,就不再跟政府和學校較勁,畢竟讓孩子安心地投入學習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誰又會為了當時一兩千元的檢查費和醫藥費,與學校或者相關部門繼續糾纏呢?”說這話的時候,王強也已經為這件事情耗費了近半年時間,最近幾個月才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不過,王強那里仍然保存著近800份學生的醫療檢查結果,在受害學生家長的微信群里,許多家長仍會不時聊起孩子們的健康情況。對于這些家長而言,“現在或者以后,沒有孩子出現不健康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追責化工廠存在“法律困境”
家長們的妥協是無奈之舉,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環保組織也感到步履維艱。
“我們知道這件事情后,派人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了解情況,還組織了專題研討,在提起訴訟之前也做了評估。”自然之友工作人員葛楓說。
“無論是個人還是公益組織,在面對環境污染試圖維護權益的時候,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取證問題。”原告方律師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大量的調查監測數據都在政府手中,環保組織為本次訴訟已經先后向常州市環保局及新北分局正式提交了15份信息公開申請。
“打官司意味著一筆巨大的開銷,一般個人和公益組織很難承受,況且一份單方提供的檢測報告很容易讓對方提出質疑,能否被采納還取決于法官的自由裁量。”原告律師告訴記者,目前國內的污染檢測手段與國際先進檢測手段有差距,化工企業產生的特征污染物太多,很多都不在國家標準檢測范圍內,發現問題只能依靠現有標準來評價,沒有標準的問題或現象則無法給出評價。
同時,根據被告律師在法庭上的辯解,要追究被告的責任,從法律上說并沒有太多的依據。“毒地”事件中三被告的污染行為發生在2010年前,無論是侵權責任法(2010年7月1日實施)還是新環保法(2015年1月1日實施),按照“從輕從舊的”的原則似乎都不能很好適用。
王曦認為,個人承擔檢測費用、律師代理等確實將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是我國環境公益訴訟與一般“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規則不同,采取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已經大大降低了原告的舉證難度。同時,按照《環保法》規定,因環境污染損害賠償提起訴訟的時效期間為三年,從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受到污染損害時起計算。據此,常州“毒地”案件中,如果法官最終按照2016年年初受到污染損害的時間起算時效期間,則處于訴訟時效之內,同時適用現在的《侵權責任法》和新《環保法》,也就不存在法律溯及力的問題。
“目前,環境公益訴訟在立案、舉證、鑒定等方面仍有不少技術上的阻礙。比如在舉證方面,鑒于原、被告舉證責任分配不同,原、被告都可能面臨難以舉證的困境,原告可能就環境損害行為和環境損害后果難以舉證,被告可能就環境損害行為與環境損害后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難以舉證。”西南政法大學環境資源法教研室副主任喬剛說。
“毒地”變成“綠地”,植物仍免不了死亡
12月22日,《方圓》記者再次探訪了常州“毒地”現場。在三角形的常隆地塊周圍,除常州外國語學校占據一角之外,周圍已經是高樓林立,遍布住宅樓和寫字樓。常隆地塊被圍墻圍了起來,透過一扇小鐵門,記者看到,常隆地塊鋪上了草坪,種植了不少樹木。
記者了解到,事件發生后,常隆地塊修復工程經專家咨詢評審后立刻做出了調整,從土壤的異位修復改為用黏土覆蓋。所以,被污染的常隆地塊覆蓋上了一層兩米厚的粘土,并全部種上了綠植。
據了解,目前常州市相關部門已經對這一地塊作出了一項防控修復計劃,在相關程序走完后,防控修復計劃將在2017年具體實施。
“常隆地塊的用途并非我們能夠左右。”常州外國語學校學生家長表示,他們更關注的是,“毒地”的污染是否處理干凈了。一些家長表示,在接孩子時還能看到常隆地塊和常州外國語學校校園內的樹木有死亡的現象,而在晴天有風的時候,還能略微聞到一些奇怪的氣味。
記者采訪中,一位環境專家指出,在污染地塊植樹,樹根會扎進土壤,污染物有可能通過蒸騰作用揮發到空氣中。王曦也表示,采取覆土法只能進行暫時治理,卻不是根本上的解決辦法。但是按照傳統方法,挖掘受污染的土地運送堆積到別處,勢必將產生二次污染。最佳的處置方法可以參考危險廢棄物處置方法進行特殊處理,不過這需要考慮時間和成本問題。
王曦告訴記者,當前最為緊迫的事情是盡快修復土地,減少或者消除“毒地”繼續對周圍環境產生污染,而對于誰來為“毒地”修復買單,則可以采用依次追責的方式可能更為妥當。例如,收儲常隆地塊的當地政府可以向土地出讓方(即常隆公司等三家企業)進行追責,而土地出讓方如果認為他們的出讓方也存在污染責任,則可以繼續向他們追究責任。
據悉,2016年11月29日,自然之友和綠發會以常州“毒地”事件中進行修復工程的施工方為被告提起了“毒地”事件相關的第二起環境公益訴訟,目前案件還未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