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亞之謎

劉安立

當別林斯基站在高加索山山腳下的一塊農田里，他還不清楚自己面前的這座小土堆意味著什么。對普通人來說，這座直徑約3.6米的小土堆并無特別之處。但別林斯基是這片將要建立新輸電系統地區的考古發掘負責人，在他看來，這個土堆像是某種類型的古墓葬。這里位于俄羅斯斯塔夫羅波爾市以東約50千米。隨著別林斯基團隊對這座土堆的發掘，他們意識到對這座古墓葬感興趣的并不只是他們。事實上，盜墓賊很久以前就劫掠了這座墓葬的一些部分。很可能早在19世紀，此墓的中心部分就已被毀。因此，發現完整墓室或陪葬品的可能性不大。

花了近1個月時間，別林斯基團隊才發掘到這座墓葬的底部。他們在此遇到了一個很厚的黏土層。剛開始，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自然地層。但從黏土層表面向下挖了大約30厘米后，別林斯基發現了一個石頭匣子——棺材，里面裝著一個青少年的一些指骨和肋骨，此外石棺里還有兩只非常精美的黃金容器、一條很重的金臂環和三只較小的鐘形金杯。這些發現令別林斯基大吃一驚。顯然，盜墓賊當初沒有發現石棺。

隨著對這座古墓周圍區域的發掘，別林斯基發現石棺附近有柱洞，好像當初有木柱插進土中，以支撐一座亭子或一個頂子。德國柏林考古學家賈斯和帕辛格應別林斯基邀請參加了這項發掘。他們和別林斯基都意識到，他們發現的東西遠遠不止是一座古墓那么簡單。

從公元前900年～公元100年，一些游牧部落統治著從今天中國西部一直延伸到多瑙河以東的很大一片干草原和草地。考古證據表明，在整個這片廣闊區域，人們共同遵守一些重要的文化習俗。這些地方的人們都過著游牧生活，有明顯的社會階層劃分，有相似的墓葬結構和豐富的陪葬品。今天，考古學家把這片廣大區域都歸為塞西亞人的世界，這是由于希羅多德如此稱呼這些人。

雖然塞西亞人因為共享游牧和以馬為中心的生活方式而被“同質化”，但考古學家并不認為他們屬于一個單一的政治實體。基于塞西亞人在藝術、陪葬品和殯葬習俗方面的地區性差異，考古學家相信塞西亞人實際上是一些不同部落的集合。這些部落說的是類似的語言，有一些共同的藝術和物質文化。他們沒有書面文字，他們的游牧生活方式也沒有留下多少遺存。因此，現代考古學家不得不依賴古代歷史學家（尤其是古希臘和古羅馬人）的記述，來詮釋有關塞西亞人的考古證據。

這些古代歷史學家對塞西亞人罕有贊美之詞。古希臘人稱自己西面的塞西亞人是“馬奶人”和“酒鬼”，而塞西亞人的游牧生活方式在習慣于城市定居生活的古希臘人眼中也非常怪異和具有威脅性。除了遭遇希臘人，并時而與之產生沖突，塞西亞人還經常越過高加索山，攻擊南方的亞述人和米堤亞人。甚至有來自波斯和古埃及的歷史文獻記載說，塞西亞人征服了亞述，向西進入現在的敘利亞所在地，劫掠了巴勒斯坦，向南一路推進到了埃及邊界。公元前6世紀，一位古埃及法老被迫向塞西亞人進貢，以換取后者不入侵埃及的承諾。

盡管點綴著塞西亞人的墓葬，高加索地區卻長期不受重視。考古學家更青睞西邊很遠處的那些更宏偉墓葬，或東面很遠處的保存較為完好的墓葬。事實上，過去幾十年中，帕辛格等人在阿爾泰山（俄羅斯、中國、蒙古和哈薩克斯坦接壤處）發現了多座被永凍土和冰保存的塞西亞墓葬。在俄羅斯西部和烏克蘭進行的較早期發掘，已經對塞西亞文化進行了初步揭示。最近幾十年發掘的塞西亞墓葬，又出土了一些令人嘆奇的金器。但別林斯基團隊發掘的這座塞西亞墓葬——森吉力弗斯科2號（以下簡稱2號墓），卻是首次在高加索出土大量金器的墓葬。這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2號墓出土的金器數量眾多，制作近乎完美，讓俄羅斯圣彼得堡市的塞西亞考古學家起初以為它們是贗品。雖然這些陪葬品的真實性毋容置疑，但這一發現依然讓人提出了不少疑問：如此精美的陪葬品是用來干什么的？它們能告訴我們有關塞西亞人的什么信息？這些金器很可能并非是塞西亞人自己的作品，而是包給古希臘工匠、在相對靠近塞西亞地區的地方定做的，例如黑海北岸。這不僅因為這些金器是純黃金的，更因為鑄就它們需要古希臘的最高技藝。

第一個奧秘，或許是這些金器的用途。在塞西亞墓葬中，底部或頂部有孔的小杯或鐘形容器很常見。他們絕大多數由銅制作，金銀制作的很少。考古學家推測它們僅僅是原本掛在馬韁繩上的裝飾物。起初，別林斯基認為2號墓出土的兩只裝飾精美的金杯也是裝飾物，但這兩只金杯有一些奇怪之處。在它們被埋地下2000多年而重見天日時，別林斯基注意到這兩只金杯里都有黏性的黑色殘留物。在清理這些金杯之前，他請斯塔夫羅波爾的法醫實驗室檢測殘留物樣本。檢驗結果顯示，這些殘留物中包含鴉片和大麻。希羅多德等人記述說，塞西亞人使用毒品紀念一些重要活動。希羅多德寫道：“塞西亞人把一個盤子放在地上，往盤中放一些燒紅的石頭，然后加入大麻籽。盤中立即冒出濃煙，那氣味超過任何希臘式蒸汽浴的芳香。接著，塞西亞人開始歡呼雀躍。”在2號墓以東很遠處發現的冰凍墓葬中，考古學家發現了大麻籽和金屬煙斗，但此前考古學家并不清楚這些東西的用途，并且有人猜測塞西亞人把大麻作為藥物使用。但看起來這兩只金杯里的殘留物證明大麻和鴉片等毒品至少也有儀式性用途。這些殘留物并沒有燒焦的跡象，所以別林斯基推測這些金杯中當初裝的是鴉片飲料，或許人們在喝這種飲料時附近燒著大麻。塞西亞人竟然同時采用兩種毒品，這令人有點匪夷所思，但這卻又是確定無疑的。

對古代塞西亞人熱衷于那些能改變人們心智的植物的說法，上述殘留物提供了進一步證據。考古學家很久之前就已經清楚的是，在全球各地的一些古文化中，毒品是宗教儀式的中心。因為服食毒品可以產生迷幻的效果，所以一些古人相信毒品是神圣的象征。賈斯和別林斯基推測，塞西亞貴族可能隨身攜帶這種金器，以備飲用毒品飲料或參加宗教儀式。

2號墓集中了如此之多的金器，也可能對這些問題的解釋提供了重要線索：在當時，2號墓所在地究竟發生了什么？如果這些金杯的確是用來裝毒品圣水的，那么金杯表面的驚人裝飾圖案代表什么？是代表塞西亞人的世界觀？或者，它們證實了希羅多德對塞西亞人的更多記述？

在石棺中，這兩只金杯被放在一起，看來它們是被刻意這么放置的：其中一只像桶一樣是平底的（不妨稱之為桶杯），另一只則像碗一樣圓（不妨稱之為碗杯），底面平整但較小。翻過來時，碗杯像蓋子一樣蓋住桶杯。金杯外側裝飾表明它們是有方向的：當桶杯的開口向上時，杯上人物頭朝上；當碗杯開口向下時，杯上人物頭朝上。

桶杯的一側刻畫的是兩只獅鷲在撕扯一只鹿身上的肉，另一側刻畫的是兩只獅鷲在亂咬一匹掙扎的馬。馬蹄下的地面光禿禿的，背景中的樹木都死了。碗杯刻畫的是6名男性戰士，另有兩名男子（其中一人被砍頭，另一人被剝頭皮）倒斃在地。戰士腳下有草，背景中樹木繁茂。在數千千米外的俄羅斯和蒙古高原上發現的墓葬中，墓主遺骸上常見像是獅鷲的動物紋身（經歷成百上千年，尸身還沒有腐壞？）。更驚人的是，黑海附近地區墓葬中發現的金器上刻畫著一樣的獅鷲，而這些墓葬遠在2號墓以西好幾百千米外！至于碗杯上的戰士圖像，在其他墓葬中的器物上也有類似呈現。不過，碗杯上刻畫的細節與其相比卻更加清晰。

雖然桶杯上的獅鷲看上去更兇猛、壯觀，但更讓考古學家感興趣的卻是碗杯上的戰士，因為他們令人想起希羅多德在塞西亞地區的親身經歷（前提是希羅多德所述為事實）。希羅多德對塞西亞歷史、宗教儀式和殯葬習俗的詳盡描述，是以一個奇怪的故事打頭的：塞西亞人對慣于定居的南方鄰居發動了幾十年的侵略。侵略過程中，塞西亞戰士把妻子留在了家中。戰士長期在外，妻子不甘寂寞，于是嫁給了奴隸。離家多年后，戰士終于回家，卻發現妻子和奴隸所生的孩子都長成了青年。怒火中燒的戰士，揮刀斬情敵。賈斯說，碗杯上刻畫的戰士老了，胡子拉碴，滿臉皺紋，而倒斃地上者相對年輕。如此看來，碗杯上刻畫的就應該是老兵戰勝了情敵。換句話說，碗杯上的圖案證實了希羅多德的記述。

但也有考古學家認為，把文獻與歷史對照起來的理論雖然誘人，但制作金杯的希臘工匠更可能刻畫的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圖案。事實上，希臘金器圖案縱然有趣，卻很少刻畫歷史事件。別林斯基推測，碗杯上老戰士殺相對年輕者的圖案更可能是一種暗喻，或者說是對一種未知儀式的刻畫。但除非能找到文字記錄，否則無法肯定哪種推測是正確的。

盡管對一些細節看法不一，別林斯基、賈斯和帕辛格等人卻都認可這一點：2號墓兩只金杯的搭配是刻意的。基于這一點，別林斯基認為這兩只金杯反映了塞西亞人的世界觀：地下世界——陰間有奇妙的動物和死亡，地上世界——現世有活著的英雄。然而，在2號墓中，碗杯是被放在桶杯上的，而且兩者開口都向下。賈斯認為，這樣放置并非巧合，而很可能是故意的：原有的順序被顛倒，是為了凸顯現世陷入混沌。

希羅多德對塞西亞人生活方式和儀式的詳細描述，有可能的確來源于親身經歷。希羅多德很可能旅行到了黑海岸邊的希臘殖民地，這里靠近第聶伯河河口，希臘商人有可能接觸塞西亞文化輻射到的最遠區域。考古學家說，2號墓以一種前所未見的方式，把高加索地區和黑海岸邊的希臘定居點維系起來。

這種維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一些最轟動的塞西亞金器，例如1971年發掘到的一件胸飾，是從黑海以北的平原墓葬中出現的。這件胸飾用純度很高的黃金制作，直徑30厘米，重達1133克。雖然它的發現地與2號墓所在地相距近500千米，前者卻也刻畫著獅鷲、馬和跪著的戰士，與2號墓金杯上的圖案很相近。因此，胸飾、碗杯和桶杯有可能出自同門弟子之手。這些相似性還證明，塞西亞世界縱然跨度很大，內部卻緊緊相連。

至少在目前，考古學家認為這些金器和人骨骸代表的是一種人祭（殺殉人祭祀神靈或貴族死者），而不是完整的墓葬。2號墓頂部的較大建筑遺跡很可能表明它是一座圣壇，是舉行重要儀式的場所。如前所述，考古學家發現了疑似圣壇頂子和旗桿柱洞的痕跡。很可能的情況是，在舉行儀式后，墓葬在圣壇下方建立。這樣的非墓葬性墓葬建筑以往被認為很少見，但考古學家推測這樣的墓葬可能并非那么罕見。賈斯和別林斯基認為，2號墓可能標志著塞西亞世界的某種巨大動蕩，例如一位國王死了，并且被葬在另一個地方。

今天，來自2號墓的金器被存放在俄羅斯一家博物館中。下一步，考古學家將考察和分析2號墓周邊地形。經過地球物理調查，已經證實2號墓周圍有溝渠、環狀地形及其他土方工程組成的復雜網絡。新的勘探可能會告訴我們更多有關塞西亞文化的信息，其價值很可能將大大超越2號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