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萌
“書法入畫”的觀念方式
——當代藝術中對書法的觀念化解讀和應用
杜萌
書法藝術作為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重要資源,從古至今,一直對其他的藝術門類產生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全球化、多元化的時代背景下,書法藝術開始以更加多元化的方式融入當代藝術的創作中。“書法入畫”的具體表現形式和應用方法也從形而下的技法語言層面轉換到對書法藝術觀念層面的提取和重新建構。
書法對繪畫的影響源遠流長,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就提出“書畫異名而同體”的說法。后經過郭熙、趙孟、董其昌等歷代大師的推崇與實踐,“書法入畫”這一創作方法和審美方式逐漸成為中國畫家的共識。特別是在元代以后中國畫的創作中,開始有了明確的“書法入畫”的要求。其具體是指從書法美學的角度出發去理解、創作和欣賞中國畫,強調線條的獨立審美價值,以及畫面中的造型和空間處理方式都應遵循書法美學的要求。
書法美學對于中國畫創作的支配地位,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受到了蘇聯寫實主義教學體系的沖擊。這種強調以素描方法入畫,同時弱化書法對中國畫影響的做法,一方面使中國畫適應了當時文藝路線的需求,另一方面則抹殺了中國畫的民族特性,喪失了作為獨立畫種存在的獨立價值。因此,這種創作方法很快受到了以潘天壽為代表的一批中國畫家的反對。
20世紀80年代以來,書法藝術重新引起了當代藝術家的關注。此時的藝術家們不再滿足于傳統“書法入畫”的理論方法,而是開始從新的方法和角度出發去把握書法藝術中所蘊含的豐富文化內涵,并和當代藝術的表現方法相結合,使之呈現出新穎的藝術面貌。“書法入畫”作為一種創作方法論,其廣度和深度在當代都得到了提升,并在當代藝術領域呈現出觀念化的特點。
當代藝術家對書法藝術的運用,沒有局限在畫面的語言技法層面,而是重在對書法藝術進行哲學和美學分析之后的一種觀念化提取。書法藝術中所蘊含的對自然的體悟、細膩的人生體驗、主觀化的時空觀念以及文字本身的神秘力量等,都成為當代藝術家把握書法的切入點。當代藝術家不再對書法藝術進行原封不動的全面闡釋,而是基于解構主義思維,對書法進行一種當代建構,關注的是書法藝術在當下的可能性問題。同時,“書法入畫”的藝術載體也發生了變化,其早已突破了原有中國畫的畫種范疇。以書法藝術為代表的東方美學,以更加自由和多元的姿態融入諸如油畫、綜合材料、裝置藝術、新媒體藝術等各種藝術門類的創作中。其具體創作思路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對書法造型觀念的演繹
中國的漢字是象形文字,是通過對自然物象形態的主觀提取、概括和強調,進而形成了漢字的形式結構。所以,中國的漢字不僅是一個表意的符號,更代表了中國人對自然萬物的一種認識和把握的思維方法。正是有了象形文字這一符號載體,中國的書法才有了在造型上大展拳腳的舞臺。書法和漢字的造型方法是一致的,其背后的造型觀念概括起來有三點:一是主客互滲的造型方法,二是強調和諧的造型觀念,三是對造型節奏和動勢的極致追求。
中國書法這種造型觀念,深刻影響了其后中國畫的造型方法,是傳統“書法入畫”理論的重要方面之一,這也使得傳統中國畫一直在意象造型的道路上不斷發展。當代藝術對書法造型理念的借鑒重在從觀念的角度去把握和演繹,其中徐冰的《鳥飛了》《猴子撈月》以及《讀風景》系列作品最為典型。徐冰的此類作品都是從中國文字和自然物象之間的關系出發,把繪畫、文字和符號結合串聯起來,創造性地詮釋了中國書法中所包含的造型觀念。如在他的裝置作品《鳥飛了》中,把有關鳥的各種書體文字和鳥的形象符號依次懸掛起來,形成一個群鳥掠起上升的場景。其中在地面上的是詞典中關于“鳥”字的解釋條文,最低處的“鳥”字為楷書,依次發展為隸書、小篆、大篆,而在空中最高處的是接近于鳥的自然形象的一組平面象形。徐冰的這組作品幾乎就是對中國書法意象造型發展的藝術圖解,使觀眾能直觀體會到中國書法和文字的造型觀念及字體演化過程。
2.對書法中神秘感的發掘
中國文字從誕生伊始,就籠罩了濃重的神秘氣氛。《淮南子·本經訓》記:“昔者倉頡作字而天雨粟,鬼夜哭。”東漢蔡邕在《九勢》中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生焉,形、勢出矣。”中國人認為文字揭示了天地的奧秘,暗示了宇宙的秩序。文字本身不僅具有生命,而且可以成為溝通人神的媒介。這種對文字神秘感的體驗,源于中國人萬物有靈的原始觀念以及對文字結構和宇宙結構之間關聯的想象。從早期使用刻在動物甲骨上的文字進行占卜,到道教中發展出的符咒文化以及佛教中大量出現的祈福或贖罪的經書,漢字起到的人神溝通中介的作用,在中華文化中延續了千年。
神秘性是中國書法文字中潛藏的因素,并不為歷代文人書家所刻意彰顯。但神秘性作為一個人類共通的感受類型,卻有著跨越文化類型的藝術有效性,為許多當代藝術家所重視。為了凸顯文字的神秘感,當代藝術家常用的藝術手段一是改變文字的材質,二是改變文字的正常形態。華裔藝術家谷文達從1992年開始系列裝置作品《聯合國》的創作,利用收集的各國不同人種的頭發編織成尺幅巨大的文字帷幔,并懸掛成廟堂神殿的形狀。頭發是世界各民族在宗教儀式中都普遍使用的一種道具,具有強烈的宗教象征意味。使用頭發編成文字,改變了文字慣常的物質載體,使文字徹底成為一種巫術的道具和招魂的工具,強化了文字的神秘感。使用錯體漢字也是谷文達常用的藝術手法之一。為了突破文字本身字義的束縛,使觀眾從精神感受的角度去把握文字,谷文達在作品中還大量使用錯體篆字。在他的水墨系列作品《遺失的王朝》中,用分解重組的書法文字和具象的山水符號相結合,通過水墨的洇暈渲染,來營造畫面的神秘感。
3.主觀化的時間感受
書法是一種和時間相關的藝術,它把人對于時間的感受節奏化、音樂化了,成為可以被人視覺感知的圖像。書法家運用線條依次展開,筆畫的順序書寫、墨色干濕濃淡的變化、用筆動作的提按絞轉,使時間痕跡化,形成一種類似于五線譜的記錄效果。一位有書法經驗的觀眾在面對一幅書法作品時,可以準確地把握到作者書寫時的速度感和節奏變化,體味出這幅作品背后的特有時間節奏。
當代藝術家自覺地把時間作為作品的主題,并創造性地把書法和新藝術媒體相結合,來表達藝術家對于時間的主觀化感受和對人生的體悟。在邱志杰的作品《唐詩十首》中,他嘗試在紙上逆向書寫唐詩,并拍攝成錄像反向播放。作品呈現的是隨著藝術家的書寫,畫面中的字跡逐漸被抹去,最終留給觀眾的是畫面的一片虛空。邱志杰通過把書法還原成單純的痕跡過程,使隱藏在書法背后的時間感由幕后顯現出來。同樣的創作思路也體現在他的作品《重復書寫1000遍〈蘭亭序〉》中。邱志杰用五年的時間將王羲之的書法作品《蘭亭序》在同一張紙上反復書寫了一千遍,并通過照片把書寫的過程記錄下來。觀眾可以看到,《蘭亭序》的文字內容隨著書寫次數的增多逐漸消隱,最后在紙上出現的是一片不可辨識的混沌墨跡。邱志杰放大了書法的過程感和時間性,把中國傳統文化中“雪泥鴻爪”的人生虛幻感,通過“書寫”這一過程巧妙地展現出來。通過時間過程的“有”,來展現最終存在的“無”。這種對時間和人生的理解與闡釋,充滿了禪宗式的反轉與智慧。
從上述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得益于書法自身理論體系的當代重構和當代藝術創作觀念化的影響,當代藝術家把書法藝術和當代藝術的表現手段相結合,使書法藝術展現出了新鮮的當代面貌。當代藝術因對書法藝術的創新運用,獲得了區別于西方當代藝術的精神內核和方法論,而書法也因當代藝術的介入,獲得了更為廣泛的國際認知和新穎的藝術樣式。“書法入畫”這一傳統的創作方法,其內容和形式在當下都有了新的拓展,并煥發了鮮活的藝術生命力。
1.高名潞著:《另類方法 另類現代》,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
2.顧承峰著:《觀念藝術的中國方式》,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
3.劉宗超著:《中國書法現代史》,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
(杜萌,現為曲阜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講師。此文為2017年度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書法藝術在當代繪畫中的創新應用與理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CWYJ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