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
徐悲鴻“守古融西”的創作美學思想
李波
徐悲鴻是中國現代美術時期重要的理論家和創作家,是寫實主義繪畫的積極倡導者和理論探索者。他寫實主義的審美理念不僅承續了中國傳統的經世致用思想,而且引入了西方的寫實批判思想,對于改變20世紀繪畫界“言之無物”“只問風雅”的風氣,無疑是重要的。他思想的播散加速了中國寫實主義美術的建設——“倡智的藝術”以啟發民智,鞏固“善性”,祛除“惡性”,推動“藝事之昌明”,從而弘揚藝術“美之本性”,以此倡導革除舊弊、開辟新風、引領中國畫的新時代。
徐悲鴻在20世紀20年代前后是中國美術界的激進改革派,他否定摒棄抽象畫的任性、隨意和夸大,強調古典油畫精確、細膩的傳統。但他同時是一個創新者,對于中西繪畫不囿于成見,只要有利于中國畫的發展,則必吸納與借鑒。在這一立場上,徐悲鴻于1918年發表了《中國畫改良之方法》,并明確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者融之。”中國古代的優秀畫技,重在繼承,而西方的優秀繪畫技法則重視融合。“守古”意在繼承,在“融西”則意在創造,這是徐悲鴻最為重要的創作美學思想,他從不同側面闡述了美術發展變革的民族根性與文化融通問題。但徐悲鴻“守古法”的前提是“佳者守之”“不佳者改之”,形成了較為明確的“古為今用”的美術取舍觀——“藝術應當走寫實主義的路,寫自己所不知道的東西既是騙人又是騙自己。前人的佳作和傳統的遺產,固然應該加以尊敬,加以研究和吸收,但不能一味因襲模仿”。他以此為標準品評中國的繪畫,從“改良”的維度,指出了古人畫作中的“弊病”。比如王維“創水墨山水,破除常格”,但他同樣對前代大家的失誤之處加以批判。董其昌“每幅畫都是仿前人,一筆一點,都是仿某某筆”,此風一開,“獨創性消失殆盡”。趙孟的“大病”在于“擷取古人格式,略變面目,以成簡幅”。破除中國古典畫家的神圣光環,立足現代時期的美術創作實際,著眼于當代中國畫的現實訴求,不泥古,重創造。這一思想帶有明顯的現代知識分子的“反思”色彩與批判精神。
但徐悲鴻關于西方藝術“融”的思想更為重要,這實際上是西方藝術思想、技巧“中國化”的端倪。徐悲鴻對于西方繪畫,首先認識到其精妙與超拔之處。但他并不盲從西方,而是站在中西比較的維度指出藝術“精妙”的原因和差異。如:“彼人長于寫人,而短于寫花鳥;吾人長于寫花鳥,而短于寫人,可證美術必不能離其境遇也。”而從借鑒西方的角度,他認為:“夫西洋畫,一看即懂,不必念文學、學詩歌而后知。故余以為中國畫,后此須直截了當,方為上策,不必如此麻煩,使人一望而知,有共通性,則亦足矣。否則走入牛角彎,將不知如何是好矣。”“共通”是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提出的概念,即人類的審美共通感,本意為以審美共通感溝通真與善的世界,而徐悲鴻則是以“共通”,溝通中國與西方的藝術。
守古融西美學思想的基礎是求真的寫實主義。美術對于徐悲鴻而言,乃是“倡智的藝術”的關鍵。取自美術,旨歸于民眾的啟蒙。因此,他強調美術中真善美的價值——“藝術有三大原則,即真善美是也”。“真者精誠之至也,……‘美’與‘善’,此二者有包含‘造物’與‘人生’,造物與大自然之間,則‘美’也,體會人生則‘善’也。中國藝術偏重于‘美’,而少于‘善’也。”真善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三個層面,分別表征著人的認知與真理渴望,人對于萬物“詩意的裁判”,以及人的感性欲望與形式創造的能力。且尤其認為真是最為重要的,因為只有在真實的生活中,才有真切的關注和真情,才能真正讓美術作品產生力量,而不是陷于文人的局囿、狹小的囈語之中。
求真是徐悲鴻思想的核心,這表現于對物象的藝術轉化的重視,即以精細的描繪展示生活的內蘊被視為藝術之根。即如徐悲鴻的《巴人汲水圖》,采用的就是西方精細入微的人像畫法,復現舀水,讓路,登高前行七人的表情、動作、體態,突出肩、臂、背、腿肌肉的表現力,而融入中國的皴法,適度強化肌肉的體積感,在呈現巴人之力的同時,暗喻底層民眾的艱辛。因此,徐悲鴻注重素描的基礎訓練,提出“中國畫要以素描為基礎”,通過“盡精微”而達到美的極致。這植根于徐悲鴻游學西方的科學認知和古典油畫訓練,傾向于物象的精細刻畫,也導源于中國工筆傳統,以妙肖萬物而觸及自然人生大道。徐悲鴻特別推崇安格爾“素描者,藝之操也”的思想,推崇中國古代畫家“椽纜如絲,人僅若蟻”的精湛筆法。他曾言:“繪畫是小技,但可以顯至美、造大奇,非鍥而不舍,勤奮苦練,不易成功。”他主張夯實美術創作的根基,務去浮躁,目的是祛除“亂涂而不中繩”的弊病,批判“尚未知摹,便欲敷色,其色之如其處否,不問”的亂畫之風。唯此,才可能不茍安于現狀,走向中國畫的變革之路。
“守古融西”立意在于融通古今東西,由藝術發現而至藝術創新。徐悲鴻認為“藝術的生命在于創新”,藝術的困境在于“安”而“不復精求” ——“巧之所以不佳者,因巧智所得,每將就現成,即自安其境,不復精求”。他指出創新賦予了蘇聯現代藝術的生命力,使藝術充滿著“新鮮”感。但藝術創新的來源是生活,古典繪畫界稱“外師造化”,西方繪畫界則是“模仿自然”,在此基礎上,徐悲鴻認為“從事繪畫的人,應該從造化和人的活動上……藝術發現”,即在個別物象中附著思想,在生活畫面中灌注哲學意趣、審美精神或者時代思想。即如《九方皋》等作品,徐悲鴻借助伯樂相馬的歷史事件,以之表達對于人才的思索。而關于《愚公移山》,雖則借助的是印度男子的雄壯體魄作為模特兒,但其骨子中則是呈現中國人的堅韌、不屈、抗爭的精神。徐悲鴻將造化、自然統攝于現代生活的范疇中,以歷史的事件折射現代的生活,表露的是現代人的觀念。因此,在布局中他尚真,尚簡,不至于陷于歷史掌故中不可自拔。但更為關鍵的是他在物象的提煉和使用中,注入了一種獨特的精神氣韻。正如他在評價李唐的《伯夷叔齊采薇圖》時所言:“李晞古此圖,實發揮中國畫之無上精神,以叔齊之匍匐狀圖之故實。”畫家以布局展示高潔,以形象闡發神韻,達到美學的目標,完成最終啟蒙的訴求。
他注目于自然、生活的“外在造化”,但重提“造化”之說,意在呼吁扎根生活的創造。他認為師造化的重心應該在于破除成法,破除成見,寫身邊之景,畫身邊之人,于熟悉的物象中創造不朽。在這一意義上,他將倪云林、齊白石等人并提——由認知而把握事物的內蘊,由寫實的精微而呈現造化的神奇。這種辯證的思想,拓展了中國畫的題材范圍和主題。如1924年的《浴》,他巧用印象派畫法,融入中國傳統的韻味,以波光里的艷影、女體的圣潔,寫出人性的純美,豐富了人體油畫的表意維度。在他看來,“師法造化或師法自然,已為東方治藝者之金科玉律,無人敢否認者也。但法造化,空言無補,必力行而見效”。他對于“造化”師法的理解,更側重于力行,因為他希望建構一種新的美術表意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不僅只有范中立的華山、倪云林的江南風光,也可以包括“城居勞工,近郊農夫”“更夫掃雪,少女溜冰”,因為這才是畫家“不盡的泉源”。徐悲鴻破除了傳統畫家的積弊——“不必因為古人未畫,我便不畫”,他認為“師法造化”的根本是師法鮮活的、體驗過的社會生活,而不是假借著“師法造化”的帽子去師法古人。
徐悲鴻主張“妙肖”,“肖”是基礎,“美”是目的。在“妙肖”之中尋找繪畫創作與現實生活相通的路徑及兩者的平衡點。這需要吸納中國古典畫的神韻,汲取西方畫的科學精神,關注社會的變革,以此建構契合時代的民眾藝術觀與勇往直前的變革精神。如他1943年創作的《山鬼》,化用《離騷》的意境,以中國水墨畫為“體”,以西方真人為模特兒的人像技法為“用”。通過精微細膩的女性體態、風韻與寫意的自然環境的融合,在畫面中呈現欲望、人性、自我與突破的多重含蘊。這幅繪畫恰切地表達了徐悲鴻的繪畫美學思想,即以中國畫變革為根本,以“守古融西”的宏闊眼光,拓展寫實主義繪畫表意體系,服務于社會人生。此種立足變革的創作美學思想,拓展了繪畫的表意空間,直接推動了寫實主義繪畫風格的迅速發展。
1.王震編選:《徐悲鴻藝術隨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2.裔萼編著:《徐悲鴻畫論》,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呂立新:《徐悲鴻:從畫師到大師》,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蘇區文藝思想及當代價值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4YJA7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