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平
水墨與漆畫“意象”精神表達的異同
曹麗平
水墨與漆,作為中國傳統藝術媒介的特有材質,各自承載著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水墨畫經過幾千年的歷史傳承依舊歷久彌新,而脫離了器的依附的現代漆畫作為一門獨立的畫種發展至今僅三十多年的歷史,漆畫的技法雖然成熟完備,但作為一門獨立的畫種,只強調技法就會失去藝術性,陳金華在《談漆論畫》談道:漆畫不能有“漆”無“畫”,有“畫”無“漆”。現代漆畫自身還沒有建立成熟的藝術理論體系,隨著近幾年漆畫全國性大展的頻繁舉辦,諸多其他藝術領域的藝術家參與到漆畫的創作中,自然地將漆藝以外的元素帶到漆畫隊伍中來,使得漆畫藝術創作呈現出與傳統漆畫制作別具一格的氣質面貌。縱觀當下各路藝術門類的表現,風格手法的相互借鑒已然成為當代藝術創作的普遍現象。工筆畫除了勾線設色外,漸漸吸取了具象油畫的寫實塑造手法;意象油畫在油色結合上呈現出的淋漓效果明顯受寫意水墨畫的影響;傳統黑白木刻也在不斷拓展著黑與白的交融,強化灰度的表現空間。漆畫創作借鑒其他門類畫種的氣息和面貌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一
意象是中國美學思想的精髓,更是引領水墨一路前行的根本。意象的表達符合中國傳統審美體系的延續,是呈現東方審美價值的重要方式。漆材料的表現效果的含蓄與雋永也能引發豐富的審美意象的產生,漆材料通過磨顯產生不可知的神秘的偶然效果,肌理的多層次呈現使得意象的所指產生豐富的多義性,從而產生深遠的詩意。
意象是解讀作品的一種話語,更是藝術創作的一種境界。它是畫家歷經“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最終將物象視覺呈現的一個藝術創造過程。“意象”是東方繪畫中主要的審美母題,對于注重抒情表達的東方民族,對自然物象的意象化是重要的藝術表現方式之一,通過對表達物象的意象化,使形象具有多意性和趣味性,從而產生藝術家主觀創造和觀者主觀解讀的雙重空間。這一方式貫穿了中國整個文化發展進程。早在《周易·系辭》中已有“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的說法。古人認為意是內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源于內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象是意的寄托物,這同黑格爾的關于美與藝術的定義異曲同工:“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他認為:“藝術的內容就是理念,藝術的形式就是訴諸感官的形象,藝術要把這兩個方面調和成為一種自由的統一的整體。”
水墨與漆畫中意象的表達,體現在畫面中共有的詩意的氣質特性。對于意象的表現,藝術家可以有多樣的選擇,而將意象轉化成詩意化的畫面呈現,則是東方文化中重要的美學現象。客觀物象通過藝術家的主觀審視與再創造,完成了其被意象化的過程,這種意象引發出高度詩意化的審美境界的提煉和選擇,完成了意象的詩化過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這是極其普遍的現象。特別是從王維開始,將詩與畫進行結合,詩書畫三位一體的同時,通過寓情于景、以景托情、情景交融等手法的處理,使筆墨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種手法比起描摹客觀世界更利于表達“意象性”精神內涵,使畫面蘊含其中的審美意象完成了詩意化的過程。
漆畫中意象的營造,對于中國傳統人文的表達有著重要的意義,基于中國傳統文化中詩書畫三位一體的傳統,以及由此產生的審美意象,漆畫理應承擔和發揮漆材料的雋永的詩意特性,營造詩意化的審美意象及意境,只有充分發揮漆畫藝術構成語言的豐富性特點,吸收傳統人文的詩畫精髓,融合多元畫種的表現語言和時代意識的介入,才能使漆畫成為真正的表現性豐富、表現領域寬闊的現代繪畫,現代漆畫發展到今天,已不只是讓人們滿足于有質感、肌理等諸多表面美感的視覺優勢,而是要通過漆畫的材料質感語言、色彩光韻語言、表現出藝術家內心世界和深藏的精神內涵和文化品格,傳達出藝術家心靈律動的精神追求。通過文化的主題選擇,藝術家的詩意化的意象呈現,傳達出具有人文精神的審美意境,也是漆畫藝術追求的深層次的藝術境界。
二
漆與水墨的關聯,體現在中華文明歷史傳承的相同使命上,體現在中華民族審美的情感、理想和志趣上,是東方文化獨特的藝術語言。從材料本身的特點看,中國文化尚黑的歷史由來已久。《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其中的“玄”,亦稱“天”,天色乃顏色中王色,墨色正是“玄色”。建筑風水之方位說“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之玄色,正是黑色。道家講究“水德”,水色即黑色。秦人尊崇道家,國色即黑色,故秦人尚黑。這個歷久以來被古人崇尚的尚黑理念也影響著歷代文人畫家們,故而文人畫家作畫大都偏好以墨色作畫,好其意境深遠并素凈脫俗。而大漆的黑是任何一種材料中的黑色所無法與之相媲美的,其溫潤含蓄的藝術特質仿佛同時承載著時間與空間,透明半透明的特性所營造出的朦朧感,構成虛實相生的空靈意境。最能體現出“虛實相涵而通內外,氣韻生動而暢自然”的藝術精神。漆的流動性特征和水墨的潑淌淋漓也有很多相通之處。
從畫面立意來看,水墨通常在落筆前就講究“胸有成竹”“意在筆先”,心中對物象的基本造型已經基本掌握,起筆便可筆尖生風、直抒胸臆,以形傳神,這自然也就大大不同于在起稿時便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步的工筆畫。觀照漆畫的繪制過程,同樣要求畫家在前期落筆前就必須對胸中畫面先有了然,并且先后步驟清晰,按順序進行。漆畫雖然強調前后制作程序,卻并不是一味追求嚴謹工整,畫面的審美意象和精神品格才是最終目的。陳金華提出“漆是畫的根基,畫是漆的靈魂”,“自由、隨意、靈動地駕馭漆性,是漆畫家始終探索和追求的目標之一”。
從畫面造型來看,水墨作品中表達“意”是放在畫面第一位的,“形”的描繪是次重的。老子曾提出了“大象無形”的理論,指出最大的形象是無形中有形,如“道”這樣的事物,是無法看到它的具體形象的,它以千姿萬態的形態隱含在自然界中,卻支配、決定了所有自然事物的興衰存亡。中國文人深崇這個自然觀。王伯敏先生在他的《中國繪畫通史》里說:“……詩人就可‘以意寫象’,畫家就可‘以形寫神’,故云大象無形,為文人畫家作畫重神似而找到了有力的理論根據。”因此以水墨為主要代表的中國繪畫不但追求“以形寫神”,而且還追求“以意寫象”,用“意”來統領“象”。宋代名家郭熙說:“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即“大象”與“大意”。畫家不喜好精工細作的畫法,認為面面俱到反而會失去描繪對象本質上的“象”與“意”。強調“大象”與“大意”意味著古人的感知審美和視覺感知體驗達到了深層次的藝術高度,出現了由作畫主體和客體觀者共同參與的最高級別的審美層次。
漆畫的意象表達,離不開“造物”與“造美”的基本概念的區分。繁復的髹漆技法,延其神,傳其意,為畫面營造出層層疊疊的神秘印跡和偶然性趣味。經過反復髹漆、打磨、拋光后的光滑的表面,溫潤的色彩,豐富的質感,反映著人們內在的生命欲求,隱喻出人類對美好與舒適生活的神往,蘊含了豐富變化的思想內容和情感,影響著人們的審美心理和審美習慣。由于漆材料的特殊性質,人們便賦予它更復雜的藝術職能——“造美動作”。依據最普遍的規律,漆藝術范圍的“造物”與“造美”界定,前者以制作具體器物為目的,表述的概念以造物的“技術手法”為主;后者以表現制作者個人的審美欲望、情感傳達為目的,表述的概念以造美的“藝術手法”為主。
三
一切藝術形式都是藝術家乃至一個民族精神內涵的外現,東方藝術中對于自然和“道”的親近與追求促進了藝術形態在漫長歷史中逐漸流變,東方繪畫對于精神性的追求促進了繪畫中對于“意象性”表達的追求。漆畫中的大漆材料因其材料的古老傳統,帶有鮮明的歷史文化沉淀。漆畫獨特的技法加上材質本身產生的深沉內斂、渾厚蘊藉的動人畫面,是其他畫種無法達到的,因此漆材料是呈現中國人文價值的最貼切的材料之一。繪畫對于東方藝術家來說不僅僅是技法的表達,更是修身和修心的方式。這一點同樣體現在水墨與漆畫的意象中,水墨自古以來被文人畫家作為靜心習氣,修身養性的普遍方式,漆畫的慢慢打磨、精心雕琢,同樣是需要沉淀身心,浸潤其中細心感悟的過程。加上漆的干燥對氣候和濕度的特殊需求,這種漫長的過程常常難免會磨滅藝術家的各種詩意激情。一句“人畫一半,天畫一半”道出了漆畫過程的心酸。
繪畫創作過程是一個觀察、感受、醞釀、表達的過程,是對客觀物象的再現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繪者對所要表達的客觀物象融入自己的情感與理解,將客觀物象轉化為審美意象,并通過恰當的藝術語言傳達出來,從而使之達到詩化的境界。因此,意象達到詩化的境界,需要“意的指向”的多重性和“象的顯現”的情感性。“意的指向”的多重性,即對客觀物象進行處理,產生多重審美結構,進而引發豐富的審美意象的產生,從而使觀者得到深層的審美愉悅。在對“象”的表達上,必須蘊含藝術家自身的情感,通過概括簡約、唯美抒情的表現方式在作品中呈現出來,再通過藝術作品傳達給觀眾,從而產生詩化的審美觀照。轉化到漆畫創作中,即需要考慮作品需要通過漆的哪些語言來表達,表達什么樣的情感內涵,怎么畫,運用哪些材質來表達,預期的效果會怎樣等等一系列問題。美國藝術理論家杜安·普雷布爾在《藝術形式》一書中寫到一件藝術品是運用某種媒介,通過人類的技巧構成的某種觀念的審美表現,媒介是藝術創作所使用的材料,如果某一種媒介使用得非常完美,把我們的感受擴展到了超越普通的意識,那么媒介的這種特殊的使用方法就可以被視為藝術,漆畫正是通過漆這一媒材而進行的繪畫藝術。
在“象的顯現”中,藝術家通過對形象的主觀處理與自身的審美判斷與藝術語言的創造相結合。“象由心生”,“象”是藝術家審美想象的產物,但“象”的具體的顯現方式也與藝術家個體的審美判斷與選擇有關。在對于”象的顯現”方式的選擇中,離不開藝術家反復的藝術實踐與選擇的過程,在不停地否定不符合選擇標準的顯現方式,保留恰當的藝術表現方式后,藝術家使自己的藝術語言逐漸趨向成熟。“象的顯現”方式的選擇是不斷試錯的結果,正如漆材一遍遍地打磨、覆蓋、修正、磨顯,最終留給藝術表現巨大的想象空間,豐富的語言樣式,正是在這種不斷探索中得以自由發展。
[1]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
[2][英]貢布里希.藝術發展史[M].范景中譯.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
[3]蔣孔陽.中國古代繪畫的基本特點[J].學術月刊,2003(6)。
[4]李永清.“大美術”視角下的漆畫藝術[J].美術報,2017。
[5]陳金華.漆畫不能有“漆”無“畫”,有“畫”無“漆”[J].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