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

◆瓊 瑤

鄉愁

◆瓊 瑤

去年年底（1987年），“開放大陸探親”的消息公布了。

這消息像一股溫泉，乍然間從我心深處涌現，然后躥升到我四肢百脈，躥升到我的眼眶。我簡直無法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動。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喊著：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積壓了多少鄉愁。如今，可以把這些鄉愁勾銷了嗎？”

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是，陸陸續續有人回鄉探親了！這居然成了事實！我太興奮了，和家人計劃著，我們也該去大陸探親了。

我們去紅十字會辦手續，被告知需要填三等親的親人名字和地址！

一時間，我們都弄不清“三等親”包括哪些人，以及我們是否有這項“資格”。激動中，我沖口而出：“故國的山，故國的水，故國的大地泥土，和我們算是幾等親？我們要探的親，不只是‘人’哪！”

不過，我畢竟不需擔憂，因為我的舅舅、姨媽都在大陸，所以，我們很順利地辦好了探親護照。拿到護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腦子里奔流著黃河，奔流著長江。不止長江黃河，還聳立著五岳和長城！

家人見我如此興奮，忍不住提醒我說：“大家都說大陸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親人，經過三十九年的隔閡，可能已經相見不相識，這些，你都考慮過嗎？”考慮？我實在沒有認真去考慮過。我只覺得鄉愁像一張大網，已把我牢牢地網住。而且，當行期越來越近，我的鄉愁就越來越深。我想，我這個人和別人是不大相同的。有個朋友告訴我：“我也離開大陸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鄉愁！”這句話使我太驚奇了，我總認為，鄉愁對于游子，就像一切人類的基本感情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不過，有的人來得強烈，有的人比較淡然。我，大概生來就屬于感情強烈的一型。連我的“鄉愁”，也比別人多幾分！

計劃回大陸的行程時，家人問我：“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鄉湖南呢？”

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個多災多難的時代，是個顛沛流離的時代，童年的足跡，曾跋涉過大陸許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這份千頭萬緒的鄉愁時，竟不知那愁緒的頂端究竟在何處？是湖南？是四川？是長江？是黃河？是絲綢之路，還是故宮北海？沉吟中，我這才明白，我的鄉愁不在大陸的任何一點上，而在大陸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沒有時間走遍大陸整片的土地啊！我們排來排去，只可能去四十天！”

將近四十年的鄉愁，卻要用四十天來彌補。可能嗎？不可能的！人們必須放棄許多地方。湖南，湖南的親人多已離散，家園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對的，竟是故鄉湖南，這才了解古人“近鄉情怯”的感覺。

于是，我們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是我父母相識相戀和結婚的地方，那是我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是我歷史課本上一再重復的地方，那也是我在小說中、故事中所熟讀的地方！那有《故都春夢》，有《京華煙云》！還有我那不成熟的——《六個夢》！

于是，我們動身；經香港，去北京。

（本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