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悅良
援藏隨筆
□ 孫悅良
在西藏最怕過節,孤獨落寞之時,唯有書法為伴。2005年的元宵節,我是獨自在西藏度過的。冬天的西藏,回歸到高原的本來面目,山野一片黃褐,沒有一絲綠意,天地間似乎只有三種顏色:藍色、黃色和白色,還原了高原大地本真的單純。布達拉宮門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已不見蹤影,漢族餐館還未開張,電視里熱熱鬧鬧的元宵晚會如火如荼,外面時不時響起元宵的煙火,全國人民都還沉浸在春節闔家團圓的氣氛中。我的碗中沒有家鄉的湯圓,只有蒸騰著熱氣的方便面。
在這種時候展紙濡墨,書法慰藉了我的心靈。就在那天,我為好友顧全寫了一幅作品,顧全當時結婚不久,婚前寫過一幅“漸入佳境”,小日子過得樂陶陶,搬了新房,就用隸書書寫“耕云種月”四字吧,寓意美滿的家庭生活剛剛開始。

孫悅良 倉央嘉措情詩 紙本 2006年
“空則靈氣往來!”藝術心靈的誕生,往往在忘我的那一瞬間,也是美學上所說的“靜照”。遠在西藏,家里的事無法也無從掛心,西藏的流云月光在我窗外輾轉,大地蒼茫一片,那一刻的空間里,只剩下“天、地、我”,如“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般,作品寫就,我很滿意,詫異著,在這樣的心境下,我竟能以書法為媒介,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內心也漸漸充實飽滿起來。
再說中秋節,家鄉還吹著空調,西藏卻下起了鵝毛大雪,呆呆地凝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因缺氧而少言,孤獨需靜修。于是呵凍啟硯,筆蘸宿墨,我寫下了對聯“少言不生閑氣,靜修可以永年”。全幅寫完,宇宙雖荒寒,棖觸卻無邊,內心的平靜化為沉靜的筆觸。在西藏我喜歡寫對聯,還是跟缺氧有關,英雄氣短,寫長卷費勁,條幅傷神,若寫對聯的話寫完上聯可以休息,落款可長可短,可急可慢。在西藏,我真的寫出了不少自己滿意的作品。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于兩種精神:一是夢,二是醉。西藏缺氧多夢,正是每天如幻的夢境給我構造了無數的靈感;吸著氧氣,我又醉了,醉的境界是豪情萬丈,濡墨揮毫。我在西藏夢著、醉著,最壯闊而又深邃的內心觀照,化為最深厚有力的字,張揚著我內心滿滿的充實。
有一年進藏經過華山時候,寫過對聯“太華奇觀萬古積雪,廣陵妙境八月驚濤”,自己頗滿意。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經歷使我體驗到生命力最深的矛盾、廣大的復雜,這是悲壯而豐實的大地!使我真實感受到,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實,“真力彌滿”,則“萬象在旁”。
譚晶演唱的《在那東山頂上》,引子和尾聲部分用空靈的聲音念著四個字“瑪吉阿米”,時常在我耳邊縈繞。來到拉薩,才明白瑪吉阿米是什么,這是一個人、一家店、一個故事、一段傳說。
“瑪吉阿米”坐落于大昭寺旁八廓街東南處,是一幢小小的二層樓,現在是以尼泊爾、印度、西藏風味為主的咖啡館。“瑪吉阿米”這個名字,出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詩,相傳瑪吉阿米是倉央嘉措愛慕的姑娘。在周圍的房屋中,只有它大膽地把圍墻涂成了明黃色。意義只有一個,這里曾經生活過一位叫瑪吉阿米的女人,她是倉央嘉措活佛心儀的姑娘。
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的故事,在西藏幾乎人人知曉。但是從人們談論他們的神情來看,這絲毫也掩蓋不了六世達賴喇嘛在世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普通人對他們之間驚世駭俗愛情的純潔性也沒有半點懷疑。我想,究竟是神性還是人性更加持久,更加有魅力,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面鏡子。
我在拉薩,空閑的時候,大家推薦我去“瑪吉阿米”咖啡館。果然像朋友說的那樣,熱鬧非常,但是并不讓人感到喧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國外的國內的、藏族的漢族的都有,很多人在里面閑談、沉思。在“瑪吉阿米”有兩件事一定要做,一是瑪吉阿米樓頂的平臺是俯瞰八廓街的絕佳地點,在那里喝喝甜茶,看看人來人往的八角街,是十分愜意的事兒。二是在瑪吉阿米,一定要翻翻它的留言簿,瑪吉阿米里的留言簿厚厚的,有好多本,內容很好玩。也許是月光女神般美麗的瑪吉阿米曾讓雪域之王愛如潮水般洶涌,人們情緒受到渲染,在留言簿上或張揚或含蓄,描寫著自己的情感:有旅途見聞、有情感世界、有對心靈凈化的感悟,用不同的形式,或畫或寫地記錄著。在拉薩燦爛的陽光下,空氣里仿佛彌漫著純粹而又浪漫的情調,輕翻留言簿,我驚奇地發現,每翻開一頁就有一個美麗的故事,里面的文字也好,繪畫也好,感覺是非常唯美的。在留言簿里,我想象著他們一場場悲歡離合,感慨著千里共嬋娟的情愫,時間往往過得很快。讓我恍惚,仿佛回到了六世達賴的那個時代,感覺非常親切,讓我靈感頓生,一種“除卻巫山,曾經滄海”的意味在心中升騰起來。
再次去瑪吉阿米的時候,我帶去了我的小楷筆,翻開留言簿,書寫一段詩歌。旁邊的外國朋友,很好奇地端詳著我的毛筆,看我寫小字,驚嘆不已:這么軟的毛,你怎么能用啊?你竟然能用它們來寫字,還寫得像抽象畫一樣好看!

孫悅良 倉央嘉措情詩 紙本 2010年
我在西藏想寫一些具有地域色彩的書法作品,首先就想到了倉央嘉措的詩,讀倉央嘉措的詩歌會明白有一種悸動叫愛情,有一種境界叫舍得,有一種大愛叫責任,我很喜歡他的詩歌。倉央嘉措的情歌里透露著一種單純的情感,遣詞造句又極見靈性,但是那空靈又與王維不同,那種飄逸也與李白不一樣,那是雪域高原獨有的味道。這樣一位詩才橫溢的活佛,以他的特立獨行和無上詩情,撥動了大家靈魂深處的那根琴弦。我想與他對話:三百多年后,我的活佛,你走到了哪里?
讀著倉央嘉措的詩,忍不住有一種書寫的沖動,而且要用較為沉靜的隸書或娟秀的小楷書寫,才覺得形質相符。
我寫過他的一首詩歌:請求白色大雁,借我凌空雙翼。并不遠走高飛,理塘一轉就回。弟弟看了以后評論說:“你在西藏的作品中,這是寫得最沉靜的一幅。”從這里我感受到,書法作品一定要文質相稱,才能真正表達書法獨有的美感。我喜歡他的這些詩,感覺給我的書法一種靈感,與我當時的心境相得益彰。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