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志江 魏珊
[摘要]
宋朝與高麗朝之間的海上航路,是中韓兩國歷史上海上絲綢之路的重大發展,宋麗海上航線先后經過由山東半島的登州(今山東蓬萊)至高麗翁津(今朝鮮海州西南)航線變遷為宋明州(今浙江寧波)到高麗的禮成江碧瀾亭(今開城西海岸)航線。宋麗海上絲綢之路,不僅體現了兩國物質貿易的繁盛,也承載著兩國人文往來和精神文化的交流。
[關鍵詞]
海上絲綢之路;宋麗海上航線;海洋文化交流
[中圖分類號]G1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7
)01008907
[收稿日期]2016-09-07
[作者簡介]
1魏志江,中山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韓國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延邊大學朝鮮半島協同創新中心兼職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韓關系與絲綢之路區域史;2魏珊,中山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東亞國際關系。(廣州510275)
宋朝與高麗朝之間的海上航路,是中韓兩國歷史上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發展。海上絲綢之路(Maritime Silk Road,簡稱海絲路或MSR),迄今為止雖然中外學術界對其概念和內涵仍然莫衷一是,但本文認為其內涵應該是指從中國東南部沿海港口出發,然后向東北亞延伸至朝鮮半島,接著沿朝鮮半島西海岸南下、后經日本博多灣、九州以及西南諸島、琉球群島地區的東北亞航線和中國東南沿海繼續向西南方向延伸,經過中南半島南下后通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然后抵達紅海、最終行至地中海沿岸的航線。因此,宋麗海上航線和兩國海洋經濟文化的交流,毫無疑問構成了中韓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內容。目前,中外學術界對宋麗海上航路與經濟文化交流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諸多重要的研究成果,其中中國學術界的主要代表有陳高華、宋晞、吳泰、楊渭生、王文楚、陳炎、祁慶富等學人;分別參見方豪《中西交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年版;宋晞《宋商在宋麗貿易中的貢獻》,載《中韓關系史論文集》,時事出版社1979年版;陳炎《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陳高華、吳泰《宋元時期的海外貿易》,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陳高華、吳泰《海上絲綢之路》,海洋出版社1991年版;王文楚《古代交通地理叢考》,中華書局1996年版。而國外的主要代表性學者有韓國東亞大學的金庠基、高麗大學的李鎮漢、金渭顯、尹明哲、姜仲吉等教授和日本學者內藤雋輔、森平雅彥等先生,他們撰寫了一系列研究宋麗海上航路與海洋經濟文化交流的論著。本文擬在學界先賢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就宋麗海上航路與海洋文化交流等問題加以論述。
一、宋麗海上航路的演變和發展
宋麗海上絲綢之路航線的變化,與兩國的政治外交關系和遼宋麗三國關系密切相關。因而,宋麗海上絲綢之路的演變和發展大致經歷了前、后兩個階段。
前一階段(960-1071年),宋麗海上航線的內容主要是指登州(今山東蓬萊)到高麗翁津(今朝鮮海州西南)的航線。918年,泰封部將王建殺弓裔自立,建立高麗王朝,之后與中國五代十國的后唐、后晉、后漢和后周政權均維持著朝貢關系,利用朝鮮半島西北海岸的翁津與中國山東半島的登州展開交往,從而維持其與中國中原王朝的交流。宋朝建立后,高麗與宋的交往同樣也是利用此條航線,據《宋史·高麗傳》載:淳化四年(993年)“正月,治遣使白思柔貢方物,并謝賜經及御制。二月,遣秘書丞、直史館陳靖、秘書丞劉式為使,加治檢校太師,仍降詔存問軍吏耆老。靖等自東牟趣八角???,得思柔所乘海船及高麗水工,即登舟,自芝岡島順風泛大海,再宿,抵翁津口登陸。行百六十里,抵高麗之境,曰海州,又百里,至閻州,又四十里,至白州,又四十里,至其國。治迎使于郊,盡藩臣禮。延留靖等七十余日而還。遺以襲衣、金帶、金銀器數百兩、布三萬余端,附表稱謝。”[1](14040)通過考察可以知道,宋朝時期的登州,郡名東牟,為現今山東的蓬萊縣;八角???,為現今山東福山縣西北的八角鎮;芝岡島,為現今山東煙臺北芝罘島,其距離登州約20公里。高麗人歸國,亦沿此航路,“先是,式等復命,治遣使元證衍送之。證衍至安香浦口,值風損船,溺所赍物。詔登州給證衍文據遣還,仍賜治衣段二百匹、銀器二百兩、羊五十口?!盵1](14042)安香浦,距離登州10公里左右,其雖非登州治下,然仍有登州給發文據放行。故宋朝天圣年間以前宋人出使高麗,多由登州附近如八角??趩⒑?,并由登州管轄。高麗翁津,也就是現在朝鮮海州西南的翁津;閻州,是現在朝鮮的延安,高麗時代稱為鹽州;白州,是現在朝鮮的白川。據《宋史》記載:“往時高麗人往返皆自登州,(熙寧)七年,遣其臣金良鑒來言,欲遠契丹,乞改途由明州詣闋。從之?!盵1](14046)因此,五代、宋初以來,登州一直是與高麗通航往來海上航線的起點,《續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載:“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二月甲戌令登州于八角鎮??谥喂偈?,以待高麗、女真使者?!盵2](1918)宋仁宗時也說:“新羅、高麗諸國,往年入貢,其舟船皆由登州海岸往還?!盵3](3829)因此,自高麗王朝建立直到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這段航線不僅是宋麗海上交通時利用的主要航線,也是唐朝與新羅時期進行海上貿易和文化交流的主要航線,同時還是日本遣隋使和遣唐使往來的主要航線。另外,密州板橋鎮至高麗的航線是此段航線的支線,即由密州板橋鎮(今山東膠縣)出港到高麗翁津口后登陸,據《長編》記載:元豐六年(1083年),入內供奉官、勾當龍圖、天章、寶文閣馮景為高麗國信使,“令排辦修補過河船及按視近便海道,今至登、密州,問之得二處海道并可發船至高麗,比明州實近便?!盵4]又據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記載:“自中國適高句麗,唯明州道經此,若自登州、板橋以濟,則可以避之?!盵5](121)故密州通高麗之港口,實為板橋鎮,元祐三年(1088年)改板橋鎮為膠西縣,但此海路很少使用。
1020年,遼麗兩國恢復朝貢關系,在這之前由于戰爭的關系兩國處于敵對狀態,朝貢關系也一度中斷。1020年后,遼麗關系進入了一個相對持久穩定和平發展的新時期,這種關系一直持續到1125年遼國滅亡。在這一時期,遼麗兩國使節的往來頻繁密切,高麗通過以下名義遣使遼國,比如四季問候、謝橫宣、謝冊封、謝恩、進貢、賀正、賀即位、吊祭、告奏、告哀等,遼國則主要通過吊慰、告哀、橫宣、冊封、賀生辰、來祭、來詔、起復等名義,如此之后,遼麗兩國朝貢體制終于全面確立起來,并且構成了東亞地區國際秩序的基礎。因為遼麗之間關系的改善,使得高麗先前結盟宋朝以牽制契丹的外交政策,此時已經顯得不太重要。1022年(宋天禧五年,高麗顯宗十三年),高麗決定停止使用宋“天禧”年號,“復行契丹年號”,并且在高麗顯宗二十一年(宋天圣八年,遼太平十年,1030),遣使元穎等前往宋“貢金器、銀廚、刀劍、鞍勒、馬、香油、人參、細布、硫璜、青鼠皮等物”[1](14045)后,斷絕了對宋的朝貢,“其后絕不通中國者四十三年”。[1](14045)故以宋仁宗天圣年間開始,宋麗兩國由于斷絕邦交,兩國航路基本上亦處于斷絕的狀態。迄1071年(宋熙寧四年),由于宋朝“聯麗制遼”政策的再度實施,宋麗邦交得以恢復,宋麗海上絲綢之路也進入了后一階段。
后一階段(1072-1279年),宋麗之間的海上航線主要是由明州(今浙江寧波)到高麗禮成江碧瀾亭(今開城西海岸)的航線。關于航路改變的原因,學術界已多有論及,主要是北宋從國家安保立場,以登州“地近北虜,號為極邊。虜中山川,隱約可見,便風一帆,奄至城下。自國朝以來,常屯重兵,教習水戰,旦暮傳烽,以通警急?!盵6]故宋朝在慶歷年間,特下詔實行海禁,以禁止海商自海道往登、萊州進而與遼國經商貿易,故登州通高麗海道亦漸廢棄。直至宋熙寧四
年(1071年),宋麗恢復邦交,宋出使高麗的海上航路改為明州往返,蓋亦由于高麗之請求,《宋史·高麗傳》載:“往時高麗人往返皆自登州,七年,遣其臣金良鑒來言,欲遠契丹,乞改途由明州詣闕。從之?!盵1](14046)而宋朝冊封出使高麗和宋商赴高麗貿易,則規定由明州往返。其具體航線,在《高麗史》、《高麗史節要》以及《宋史》、《宋會要輯稿》等史籍中所載甚略,唯宋人徐兢所撰《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以下簡稱《高麗圖經》),其卷34 至39《海道門》對宋麗海上航路進行了十分系統、明確的記載,為研究宋麗海上航路和高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以及宋麗關系的重要史料。除中國學者王文楚、祁慶富等教授對《高麗圖經》做了較為深入的考證外,近年來,日本九州大學東洋史學科森平雅彥教授結合文獻記載和實地考察,對宋麗海上航路進行了考證、復原。宋麗航路自明州出發,到達定海(今鎮海縣)后、經過虎頭山(今鎮??h招寶山東北的虎蹲山),向東航行到達昌國縣(今定海縣)的沈家門、梅岑(宋代又稱補陀洛迦山,即為現在的普陀山)。從這里出海后,進入白水洋、黃水洋、黑水洋,即從現在浙江沿海、長江以北到淮河入??跒辄S水洋,黑水洋
也稱黑水溝,即淮河入??谝詵|、山東半島以東、以南的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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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夾界山
又稱古五嶼,“華夷以此為界限”,現在的五嶼西南為小黑山島,島南是中韓兩國的領海分界處,也就是中國與高麗的海上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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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白山而至高麗。據王文楚先生考訂,白山即為現在大黑山島東南面的蕎麥島,并謂徐兢《高麗圖經》記載有誤,王氏謂“《高麗圖經》記載,先過白山,后至黑山,同書又記載徐兢等歸國,‘早過黑山,次過白山,則黑山在北,白山在南。今大黑山島東南有蕎麥島,恰為航路所經行,蓋是。《高麗圖經·黑山下》云:‘黑山在白山之東南,與海路途徑不符,當誤,或為‘白山在黑山之東南之誤?!盵7](37)然而,中國學者祁慶富和日本學者藤田明良均認為,白山為黑山島西北之紅島,日本學者森平雅彥經過實地勘察后亦認為徐兢記載之“白山”,當為今之紅島,朝鮮時代亦稱紅衣島,其距黑山島西北約十八公里,海岸線為高聳的斷崖所環繞,其恰如徐兢所謂“連亙如城”,其斷崖顯露的硅巖、砂巖在日光下映照得如白玉一般,故名白山。
王文楚先生雖然注意到《高麗圖經》有關黑山和白山的途徑航程,但是卻忽略了其“白山”條謂:“是日午后,東北望一山極大,連亙如城。日色射處,其白如玉。未后風作,舟行甚快?!盵5](75)而蕎麥島,不過為周圍一公里左右圓錐狀的小島,顯然與其狀如城垣的白山島不符,故徐兢使團先經過白山島,后抵達黑山島的往返記載無誤,而王氏實誤矣;使團由白山所抵達的黑山,也就是現在韓國的大黑山島,是宋麗時期海上絲路南路的樞紐,也是船舶往來停歇的地方;經過黑山島,沿群山列島海岸向北,抵達紫燕島
即現在韓國京畿道廣州境內,處于首爾東南方向,日本學者津田左右吉考證為現今的仁川西部的永宗島。參見[日]津田左右吉《關于元代高麗西北境之混亂》,《朝鮮歷史地理(卷二)》。
。然后到達急水門水道,進入禮成港,在碧瀾亭登上陸地后,再由陸路抵達高麗的都城開城。碧瀾亭,位于現在開城西禮成江東岸,船舶在這里停舟靠岸登上陸地,前往開城。從宋神宗熙寧后直到南宋,宋麗之間的海上航路都是經過此段路線,如果能夠順著季風之便,五、六日就可以到達。
另外,宋麗海上絲路南路航線的泉州港,也是宋朝與高麗貿易的重要港口,如《宋史·羅拯傳》寫道:“拯使閩時,泉商黃謹往高麗,館之禮賓省?!盵8](10646)蘇軾亦謂:“切問泉州多有海舶入高麗,往來買賣?!敝袊鴮W者陳高華先生曾經就《高麗史》的記載,歸納出北宋時期泉州海商往返高麗的史料,達十九起。其中,前述泉商黃謹(為“慎”之誤)還充當了宋麗恢復邦交信使的角色。如高麗文宗二十二年(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七月,“宋人黃慎來見……遣慎等來傳天子之意,”[9]熙寧二年(1069年),黃慎等由高麗返宋,“其國禮賓省移牒福建轉運使羅拯云:“本朝商人黃真、洪萬來,稱運使奉密旨,令詔接通好……今以公狀附真、萬西還。”[1](14046)由于宋朝規定:諸赴高麗、日本貿易者,例由明州市舶司給予公憑發解啟航,即“凡中國之賈高麗與日本,諸番之至中國者,惟慶元得受而遣焉?!睉c元,即北宋之明州,據《宋史·地理志》載,南宋紹熙五年(1194年)升明州為慶元府,故名。所以福建海商由泉州出港赴高麗貿易,顯然違背了宋明州市舶司管轄之規定,以致蘇軾不得不奏請云:“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二十三日中書扎子節文,諸非廣州市舶司輒發過南藩綱舶船,非明州市舶司而發過日本、高麗者,以違制論?!盵10](459)然而,根據陳高華先生統計,《高麗史》明確記載明州商人不過三起,數量上遠低于泉商十五起,蓋“福建狡商專擅交通高麗,引惹牟利,如徐戩者甚眾?!盵11](445)因此“泉州多有海舶入高麗,往來買賣?!盵12](448)徐戩,泉州海商,蘇軾說他:其“先受高麗錢物,于杭州雕造《夾注華嚴經》,費用浩瀚。印版既成,公然于海舶載去交納,卻受本國厚賞?!盵10](459)又謂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十一月,徐戩“于海舶內載到高麗僧統義天手下侍者僧壽介、繼常、穎流,院子金寶、菱善等五人,及赍到本國禮賓省牒云:‘奉本國王旨,令壽介等五人赍義天祭文來祭奠杭州僧源梨?!盵11](445)蘇軾讓他從明州回國,但是“訪聞明州近日少有因便商客入高麗國,”[12](448)而“泉州多有海舶入高麗往來買賣,”[12]故而將壽介等“發往泉州,附舡歸國?!盵11](445)故北宋后期至南宋,明州雖然一直是朝廷出使高麗往返之港口,但也不能否認民間海商由泉州赴高麗貿易者亦多。不過,由泉州出港,駛往高麗禮成港的航路,應該仍然是由泉州港海岸北上,循著明州往高麗的航路往返。南宋時,由于海外貿易發達,泉州成為了北上連接明州和高麗,向西連接廣州、粵東,從而通往南洋的海上航路樞紐,東南亞、印度洋以西等地區的商舶常常往來于此。不過,與明州港相比,泉州主要是印度洋、南洋以西的船舶往來??康母劭冢谂c高麗海上往來的交流中,依然不能取代明州的地位。
二、宋麗海洋貿易與物質文化交流
宋代對外貿易發達,宋麗貿易亦多于海上進行,朝貢貿易和民間貿易是宋麗兩國之間海洋貿易與物質文化交流的主要體現。
(一)關于朝貢貿易
朝貢貿易是宋麗兩國最基本也是最傳統的貿易形態,兩國都制定了一系列管理朝貢貿易的機構,比如市舶司,專門負責管理海外貿易。宋朝在臨安府(今杭州)、慶元府(明州,今寧波)、廣州、泉州以及密州板橋鎮等地均設置了市舶司,另外還在澉浦、華亭、溫州等地創置了市舶場或市舶務。市舶機構掌“諸國物貨航舶而至者”,其中,掌管往來南海諸國海上貿易的是廣州和泉州市舶司,掌管往來高麗、日本等東北亞地區海上貿易物品的則是明州和杭州市舶司。所以,主要是由明州和杭州市舶司管理宋麗之間進行的海上絲綢之路貿易往來。市舶司主要負責的貿易事務為:對高麗朝貢物品的檢驗、解運、收納、交易和處理等。宋初,高麗朝貢物品均需交納京城,但是,隨著元豐三年(1080年)《市舶法》的頒行,其中規定朝貢品中除細色須運轉京師交納外,其余粗色等物,一律由市舶司就地出賣,以其價格申報朝廷。就宋麗朝貢貿易而論,仁宗天圣以前,朝貢品多由登州府檢視和運轉朝廷;熙寧以后,由于登州通高麗航路成為禁途,故主要由明州市舶司檢視,根據貨物之粗、細色,或轉運京師;或就地發賣,然后將其價值奏報朝廷。宋麗之間的朝貢貿易品之交易,一般由朝廷三司和太府寺辦理,元豐三年(1080年)以前,宋對高麗之朝貢品,采取估計回賜制,即對貢物估算其價值,然后予以回賜;元豐三年以后,開始以定額回賜制取代了估價回賜制,是年正月,宋神宗下詔謂:“高麗國王每朝貢,回賜浙絹萬匹,需下有司估準貢物乃給,有傷事體。宜自今國王貢物,不估直回賜,永為定數。”[13]南宋時期,雖然規定市舶司對諸番國朝貢品實行抽解和買之制,但是,這些規定并不適用于高麗,宋麗朝貢貿易仍舊沿襲神宗舊制,以浙絹萬匹回賜高麗。
此外,關于宋麗朝貢貿易,高麗王朝制定了相關制度用來管理王室朝貢貿易,負責中國皇帝頒發的詔書以及領受來自中國皇帝的恩賜,此外,還對中國海商設置了專門的驛館。高麗大、小府司的負責事務主要是收納、處理來自中國皇帝賜予的物品以及向中國王朝進方物等。高麗通過海上航路運到中國的貿易品主要是衣褥、銅器、折扇、銀、藥材、螺鈿漆器、狼尾筆、人參、麝香、松子、草席、苧布、香油、松煙墨等,而中國通過海上航線運輸到高麗的貿易品主要是瓷器、玉器、茶葉、樂器、藥材、沉香、金銀器、筆墨紙硯、鞍馬等,以及各式各樣的綾羅絹紗等絲織品和賜予高麗國王的鞋靴、衣帶等服飾類物品。由此看來,兩國間的交易不僅包括主要交易品,即手工業品和土特產品,還有少數部分如香料等物品是從南洋轉運而來,這說明此時東亞海上貿易網絡已經形成。
(二)關于宋麗海商經營的民間貿易活動
在新羅時期,張保皋海上貿易集團崛起于朝鮮半島東南端的莞島,是東亞海上最大的貿易集團,曾一度壟斷了東亞的海上貿易。到了十至十三世紀,宋朝海商組成中、小型船隊,從東南沿海北上,經由淮河入??诤叫卸蛇^東海,前往高麗進行商業貿易活動。宋朝海商成為當時東亞海域內最活躍的海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導了東亞海域的秩序。高麗設置有清州、四店、忠州、利賓等四座驛館作為專門接待宋商的落腳點,宋商到達高麗之后,在高麗禮賓省的安排下,就入住在這四座驛館中。宋商在高麗主要從事的貿易活動分為“朝貢”貿易和民間自由貿易兩種:第一種指的是與高麗王室之間直接進行的“朝貢”貿易,相關活動可以在《高麗史》中見到,書中記載為“獻方物”等,當高麗國王收到后,再以方物數倍償還于宋;第二種指民間的自由貿易。宋商進行的民間貿易在當時的高麗并沒有形成統一固定的市場,“唯以日中為虛,男女老幼、官吏工技,各以其所有用以交易?!盵5](10)而且,高麗也沒有制定抽解和征稅制度,只有在宋商返航之時,為了防止違禁物品出境,高麗的監察御史要負責對宋商船進行檢視。此外,高麗也對宋朝進行海外貿易,高麗商人以王室為首,主要依附于高麗使團以及搭乘宋商船只進行對中國的海上貿易,其中明州是麗商在宋進行貿易的主要地方,高麗交易的貿易品有銀、銅器、漆器、螺鈿器、苧布、綢緞、折扇、草席、高麗紙、松煙墨、狼尾筆,以及人參、麝香、松子、香油、藥材等物品,主要用來換取中國的茶葉、瓷器、藥物、絲織品、香料以及書籍、玉器、木器文具、佛教用具等各種物品。
三、宋麗海上人文和精神文化之間的交流
宋麗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是宋麗兩國之間物質文明交流的橋梁,也承載著兩國人文和精神文化的溝通和交流。學術界關于宋麗海上絲綢之路在人文和精神文化方面的交流也多有論及,作為代表性的研究成果,無疑當首推楊渭生先生的論著。鑒于宋麗兩國海上文學、藝術、制度文化、典籍與人員往來等交流,楊著已經做了較為系統、全面地論述,故作者在楊著論述的基礎上,僅就宋麗兩國海上絲綢之路有關的海神信仰和典籍以及儒佛道三教文化之交流等情況進一步加以論述:
首先,隨著宋麗海上航路的開拓,兩國海民相互形成了共同的宗教海神信仰意識,成為此時宋麗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內涵,其主要體現為宋麗兩國都存在著祭祀東海龍王和觀音崇拜等信仰。據徐兢《高麗圖經》記載,宋使團抵達定??h后,“先期遣中使、武功大夫容彭年建道場欲總持院七晝夜,仍降御香,宣祝于顯仁助順淵圣廣德王祠。神物出現,壯如蜥蜴,實東海龍君也”。[5](118)而高麗亦有祭祀東海龍王之信仰,徐兢等抵達高麗群山島時,見“近西小山上,有五龍祠、資福寺”,抵蛤窟拋泊,“其山不甚高大,民居亦眾。山之脊有龍祠,舟人往返必祀之?!盵5](118)蛤窟,即急水門西之甲串,位于江華島北,今屬龍津郡,蓋其祭祀龍王之所在也。龍王主風雨、海上有波濤之險,故祭祀東海龍王以保佑航海之安全。又,徐兢使團由普陀山出海前,亦舉行了盛大的祈禱觀音菩薩的儀式,“二十六日戊寅,西北風勁甚。使者率三節人以小舟登岸入梅岑。舊云:梅子真棲隱之地。有履跡瓢痕在石橋上。其深麓中有蕭梁所建寶陀院,殿有靈感觀音……舊制,使者于此請禱。是夜,僧徒焚誦歌唄甚嚴,而三節官吏兵卒,莫不虔恪作禮?!盵5](72)故航海前,宋官民必拜祭觀音菩薩以護佑其航海安全,而海上拜祭觀音,亦是高麗海民之信仰,徐兢記載宋麗航路之菩薩占,即是麗人海上命名之島嶼,謂“是日午后,過菩薩苫。麗人謂其上曾有顯異,因以名之。”[5](76)可見,宋麗兩國通過官民航海往來,形成了祭祀東海龍王和觀音菩薩崇拜等共同的海上信仰,并成為了宋麗兩國海上絲綢之路人文交流的重要內容。
其次,在宋麗海上絲綢之路往來中,增進了兩國人文典籍的交流。高麗使臣于海上來華,通常會進行大量的求書、購書活動,如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賜予高麗《大藏經》一部,太宗淳化元年(990年),又賜予高麗使節《密藏詮》、《逍遙詠》和《蓮花心輪》等佛經。淳化四年(993年),應高麗之請,賜儒家《九經》于高麗。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高麗使郭元辭歸,真宗應其所請,再賜予《九經》、《史記》、《兩漢書》、《三國志》、《晉書》以及《圣惠方》、諸子、歷日、御制詩、《國朝登科記》等。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高麗使來賀哲宗即位,哲宗應其所請賜予《文苑英華》一部。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高麗進奉使尹瓘等乞賜《太平御覽》等書,哲宗詔曰:“所乞《太平御覽》,并《神醫普救方》,見校定。俟后次使人到闕給賜?!盵1](14045)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高麗使王蝦、吳延寵回國,宋徽宗又賜高麗國王《太平御覽》一千卷。除宋朝廷賜予外,高麗使節還被允許自行前往書肆購書。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詔國子監許賣《九經》以及其它經史子集諸書給高麗使節。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高麗使求買《大藏經》、《華嚴經》各一部,詔從之。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哲宗不顧蘇軾反對,允許高麗使購買《冊府元龜》以歸。宋麗典籍交流還體現在高麗大量高僧、留學生以及宋朝商販于宋朝購買書籍以獻于高麗國王,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高麗博士任老成從宋朝購買了《大廟堂圖》一鋪并記一卷,《社稷堂圖》一鋪并記一卷,《文宣王廟圖》一鋪,《祭器圖》一卷,《七十二賢贊記》一卷,以為高麗營造有關廟堂之參考。此外,宋商李文通于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年)赴高麗時獻給高麗國王圖書579卷,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宋泉州商人徐戩等二十八人至高麗獻《新注華嚴經》版,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宋商又獻《太平御覽》,高麗獎勵其白金六十斤。
隨著儒家經典和《史記》、《漢書》、《三國志》等史書大量輸入高麗;高麗也有諸多書籍傳入宋朝,如高麗宣宗八年(1091年),宋哲宗以高麗國書籍多好本,特命館伴將所求書目錄授予高麗使李資義,囑其“雖有卷第不足者,亦須傳寫附來”。[14]故次年(1092年),高麗使即獻《黃帝針經》于宋哲宗。此外,原本宋朝已保存不完全的《說苑》,由高麗獻出后才得以補全完整;還有已經失傳的《周易占》、《黃帝針經》等古籍,也是通過高麗重新輸入到宋朝。加強了兩國以書籍為載體的人文文化交流。
再次,宋麗兩國佛教文化的交流,構成了宋朝與高麗海上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主要體現在兩國《大藏經》之交流、僧侶的往來和中國科舉制度、儒佛道三教教義對高麗佛教的影響等。其中《大藏經》等佛教典籍的互贈和交流影響較大,如前述泉州海商徐戩,其“先受高麗錢物,于杭州雕造《夾注華嚴經》,費用浩瀚。印版既成,公然于海舶載去交納,卻受本國厚賞?!保?/p>
《東坡奏議》卷六。按,《續通鑒長編》卷四三五引蘇軾奏議,稱:“泉州商人徐戩。
而高僧人文往來,則主要是高麗僧人諦觀、義通以及高麗王子義天到宋朝的訪問交流,其中諦觀、義通為中國天臺宗的復興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特別是對天臺宗相關典籍的回歸起到了重要作用,高麗僧義通也被后人尊其為天臺宗的第十六祖。高麗王子義天是在宋哲宗時期來到中國的,他遍訪名山古剎,帶來的大量華嚴宗典籍彌補了中國華嚴宗典籍的缺口,并受到宋哲宗的接見,拜杭州慧因寺的凈源法師為師學習華嚴宗,對華嚴宗的復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此外,義天還請天竺寺的從諫法師講解天臺教觀之道,其回國時,帶回佛教典籍和儒家經書一千多卷,在高麗弘揚天臺宗、華嚴宗,提倡“教觀兼修”,主持高麗國清寺,創立高麗的天臺宗,并拜從諫為初祖。因此宋麗兩國高僧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進行文化交流,極大地豐富了兩國人文文化交流的內涵。
此外,隨著兩國人文往來和科舉制度傳入高麗,高麗除科舉取士外,還實行僧侶的科舉考試制度,稱為僧科制度。僧科有預備試和正式試之分,預備試主要在各山門或宗派內進行,預備試合格才能參加國家正式大選。大選也有禪宗選和教宗選之分,禪宗大選一般是在廣明寺的禪宗僧侶中進行,教宗大選則于王輪寺在各教宗僧侶中進行。如果禪、教大選合格,就授予初級法階大選,然后按照如下法階晉升:禪宗法階:大選-大德-大師-重大師-三重大師-禪師-大禪師;教宗法階:大選-大德-大師-重大師-三重大師-首座-僧統。而高麗時代的僧職主要是僧钅錄司,僧钅錄司有左右兩銜,兩銜各有都僧錄,下設副僧錄、僧正,都僧錄掌管一切佛教活動,其淵源顯然是受到宋朝科舉制度的影響。
隨著宋朝儒佛道三教傳入高麗和宋麗兩國佛教文化的交流,中國的儒佛道思想對高麗的佛學思想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主要體現在高麗儒佛道三教合一和天臺宗的創立。高麗太祖以佛教立國,但是,佛教內部的宗派矛盾不斷,尤其是以海印寺為中心的南岳和北岳兩派水火不容,相互攻擊。為了解決佛教內部的門戶之爭,從宋朝回國的義天大師提出了“教禪合一”、“教觀兼修”的主張,義天認為:佛有教禪二法,但兩者各有偏執,教法注重外修而忽略內心觀照;禪法則強調內心作用而無視外部修煉,故“學教之人多棄內而外求,習禪之人好忘緣而內炤。并為偏執,俱滯一邊,其猶爭兔角之長短,斗空花之濃淡?!盵15](452)因此,義天提出“教禪兼修”。但是,在教宗和禪宗的關系上,義天主張教宗融攝禪宗,并對“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禪法頗有微詞,其提出禪宗本義是“籍教習禪”而非“離教習禪?!逼鋵?,義天的“教觀兼修”的思想并非自創,而是深受中國華嚴宗高僧圭峰、晉水和清涼大師的影響,華嚴宗即主張“教禪一致”,尤其是清涼大師認為:華嚴宗“法界緣起”與天臺宗的“三諦圓融說”相互契合,并認為華嚴宗靠經典義理解悟、洞徹法界,與禪宗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解悟過程是一致的,因而華嚴宗與禪宗是相通的。義天大師不僅與上述晉水(凈源大師)相互往來切磋佛法,而且,對華嚴宗經典頗多研究。在儒佛道的關系上,義天十分重視三教合一,尤其是對宋朝援儒入佛的思想大力弘揚。其主張“得釋門遍于五時,儒典通乎六籍,包羅大小,通觀尊卑,雖設教有殊,而崇孝無別?!盵15](452)這些思想顯然受到了宋朝佛法的影響。此外,十二世紀末期,鄭仲夫、崔忠獻等武臣之亂,高麗教宗勢力受到重大打擊,1205年,高麗改吉祥寺為曹溪山修禪寺,高僧知訥以《金剛經》、《六祖壇經》為本創立了曹溪宗,其亦主張“教禪不二”,但與義天主張“教主禪從”不同,而是強調“禪主教從”,在具體修行方面,主張“定慧雙修”,從而將“漸悟”和“頓悟”統一起來。此外,受到宋僧大慧普覺禪師的影響,知訥融合儒家的忠義,提出禪宗的“忠義之心”即佛教“菩提心,乃名異而實同。”從而體現出三教融合和諸宗匯通的傾向,此與中國佛教的儒釋道三教合一,顯然是一致的。
綜上所述,宋與高麗海上航路的發展,可以說是中韓歷史上海上絲綢之路發展、演變的重要階段,宋麗海上航線先后經過山東半島的登州(今山東蓬萊)沿岸至高麗翁津(今朝鮮海州西南)航線和由南部明州(今浙江寧波)至高麗禮成江碧瀾亭(今開城西海岸)航線的變遷,而南方福建的泉州港,亦成為宋代對高麗海上貿易和人文交流的重要口岸。宋麗海上絲綢之路,不僅體現了宋代海上對外貿易的發達,而且也體現了宋麗兩國物質貿易的繁盛,宋麗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是絲綢、瓷器、茶葉等貿易品和高麗其他土特產品的交流,也承載著兩國制度文明、海神信仰和宗教文明等人文和精神文化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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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韓]鄭麟趾:《高麗史·世家·文宗二》(卷八),朝鮮古書刊行會本。
[10]蘇軾:《東坡奏議·乞禁商旅過外國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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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蘇軾:《東坡奏議·乞令高麗僧從泉州歸國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13]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零二),神宗元豐三年正月辛巳條,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14][韓]鄭麟趾:《高麗史·宣宗世家》,朝鮮古書刊行會本。
[15]義天:《講蘭盆經發辭》,楊渭生:《宋麗關系史研究》,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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