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
那大約是1980年夏天的事情。我從205所第五研究室調到機動處當電工,我們的副班長是張國良師傅,他畢業于三橋技校,對文學保留著一定興趣。知道我在搞小說創作之后,張師傅便成了我的小說的第一位熱心讀者,并還能從情節細節的設計上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見和建議。相處一段時間,他提出要帶著我去拜訪陳忠實老師,我感到那是一樁非常神圣的事情。
自小讀的小說要么是連環畫,要么是長篇,極少讀短篇。高中時期訂有《西安日報》,關注詩歌散文的時候居多。下鄉時期在一位民辦老師那里首次見到《延河》雜志,后來又拜訪結識了長安文化館的翟耀老師,首次聽說了陜西文學界的鳳毛麟角,特別是他對灞橋區文化館陳忠實及其小說的高度評價,從此便常到長安縣文化館的圖書室借閱《延河》月刊,開始閱讀刊物上的文學作品,特別關注的是陳忠實、翟耀的小說。
陳忠實、翟耀是我那一時期的文學偶像。拜訪陳忠實是一件十分向往且極為重要的事情。
那時的205所還在長安縣鴨池口老址。張師傅與我各騎一輛自行車,天不見亮就出發,到灞橋時已經是午飯時分。好在土生土長的張師傅對那里的街道比較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問極普通的平房。陳忠實老師正認真地吃著寬面片,雖然坐在椅子上,依然感得到他是大個子,身子筆直,那雙手與手里的大碗極為相配。方形臉盤上溝壑很深,兩只大眼露出倔強——不是莊稼地里的風光,絕塑造不出如此景象。他依然非常認真地吃完那碗面,然后拐進書房開始翻閱我那不成器的小說,眼不離紙地提出批評性的意見。記得他那時用的是一張磨褪色的咖啡色書桌,左手邊摞著牛皮紙卷宗,上邊壓著兩疊方格稿紙。書房內外似乎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也許再多一樣東西會讓人感到多余。
自那一見,就再沒有面對面見過陳忠實老師,但卻逐漸在大刊物、大場合見到他。先聽說他從灞橋區調到省作協專事創作,再后來讀到了他的小說集,若干年后讀到了他的《白鹿原》及其修訂本,再后來他成了省作協主席、全國作協副主席。我則從一個工人轉而成長為一名宣傳干部,由一個文學青年成長為一個業余作家和書畫家。對于陳忠實老師的成就,我沒有出乎意料的感覺。期間三十多年,曾經在多種場合與他見過面,甚至兩次與他合過影,但我相信在他的印象中也僅感到面熟而已。
2013年的10月10日,幾個作家和文學理論界的朋友相聚,邀請了陳忠實老師出席。我是極少參加類似活動的,出于禮節為每一位朋友準備了書法禮品,另外為陳老師和李下叔老朋友各準備了一幅小畫。正如朋友們提前提醒的那樣,陳忠實老師是準點到達的。他自己提著包,挑選了主席旁邊的位子落座,開始點燃了自備的粗壯卷煙。我注意到他臉上的褶子還是那么深,臉形還是那么方,身子還是那么直,頂發還是那么少,不同之處在于下眼眶下的“八”字形眼線變得更深長了,嘴巴向下又多了一個“八”字。
陳忠實老師的話依然很少,雖然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與他很熟。當我提起三十多年前的這段拜訪經歷時,他似乎在用大部分時間進行思考,只用簡短的幾個字來回應和補充我的敘述,諸如“我當時不到40歲”,“區文化館”,“毛西公社”等等。當我提到翟耀老師時,他說“我們是好朋友”。他穿著長袖襯衣,但把袖管卷得高高的,激動時還習慣把袖子再往上促一促,或者捋一捋胳膊,特別是當我們談到翟耀已經不在世的時候。各自打開我的書法作品時,他顯然對這些紙片子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頭略歪著,逐個仔細品味。輪到他時,他從自個的身后拿過字畫,任別人打開,自己則繼續歪著頭端詳,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合影時相機沒電了,他很隨和地繼續坐下來與大家說話,臨別時再次與大家合了影。期間他問我,你說咱們是把你的畫拉開照還是咋照,我趕忙說:“咱們是師生,單獨照個相就行了”,他說“好”。很干脆,就一個字。
而我從他的這一句話中真切地感受到了真摯,那是一個老師對學生、一個前輩對后生的真切抬愛。這種感受,八十年代,我從沙陵、趙熙、王改明、葉濃、白浪那里感受過,九十年代,繼而從田長山、李若冰、賀抒玉、王愚、修軍、尚長榮、葉廣芩、楊乾坤、高建群及其我們一些同齡編輯那里感受過。真正感動人心的確實不是話語的多少和輕重,而是他們培養你、提攜你的那種熱忱和用心。我想,這也是陜西文學藝術這么多年來能夠一次又一次在全國翻得起大浪的文化基因。
(作者單位:中國兵器工業北方發展投資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