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這個說法流傳很廣,也很有沖擊力。
歷史的概念其實很簡單,每一個剛剛過去的瞬間都是歷史。我們每個人都在體驗歷史,也都在創造歷史。無數過去的瞬間匯合起來,就是浩浩蕩蕩的歷史潮流。
歷史的內涵太復雜了。我們既是歷史中的人,也置身歷史之外。作為歷史之外的人,我們看到的、感受到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歷史,我們無論如何也難以回到歷史的真實面貌,更無法回到歷史的細節。
揣摩歷史的細節、重現歷史的風云,是歷史學家的任務。詩人不會復述歷史,但他們可以感受歷史。詩人無法重現歷史的風云變幻,但他們可以在歷史的點滴之中體驗歷史的深厚、豐富甚至殘酷。詩人只是以自己的眼光打量歷史,尤其長于抒寫屬于個人的心靈的歷史。
這組作品所關注的其實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只是“那些秦磚漢瓦上的只言片語”而已,是詩人對悠遠的歷史、個人歷史的點滴回應。有人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詩人筆下的歷史往往都是當代史,因為他們只關注個人的心靈史。
姚彬關注的是純粹個人的歷史。他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詩人,他追求個人化寫作,對細節的把握和對語感的控制,構成了他詩歌獨特的發現和意味。他關注的歷史主要是個人史,心靈史。《古意》在我與“黑”的“掐架”中體驗到一種錯位的茫然:“只有我,不是生錯了時間/就是生錯了地點/偶爾我生出了古代的一場叛亂/偶爾我生出了天上的一場情迷意亂”,他在虛與實、內與外、我與他者的處理上很見工力。他過去的很多作品屬于原生態的,感覺很特別,但在表達上卻存在語言打磨不夠的問題,而現在,他越來越注重彌合詩意發現和表現之間的縫隙,以求實現它們之間的和解,最終實現文本的精致化。
對于詩人來說,童年的記憶就是生命的底色,因此,很多詩人都以不同的方式關注故土,延伸開去,也包含著對土地、文化、親人的記憶和審思。白發科的這組詩有點“冷”,他是通過異鄉寫故鄉,寫記憶。“異鄉月”下,“夜的冰窖,霜刀剔著歷史的骨頭”,冰窖、霜刀、一個人影、飛蛾與火……這些尖銳的事物及其對立,寫出了人世之駁雜,寫出詩人之孤寂,于是借著薄酒,獨飲月光,反思歷史及至自身,“千年前的仙子李太白/也是斟滿月光,飲著/千盅憂愁的天上水/泊滿身世與命運的人間二月河”,他在詩句中找到了一種方向,冰冷中的溫暖油然而生。《秋風搖曳著憂傷的葉子》寫的是遙遠的思念,“泛濫的秋水,淌過長滿皺褶的/眼角,胸中浪涌擊打堤防的脆弱篝火”,詩人企望“窗前的喇叭花不停寫詩/祈求明朝一定記得,把夜晚綻放”,依然是在冰冷中渴望著溫暖。原音關注的是故鄉的歷史,《老宅的木柵欄》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難忘的記憶,在詩人那里也是如此,“每一次雨后的村史/噼里啪啦生出/寂靜的蘑菇,我害怕生長/骨頭拔節的聲響/深陷在蘑菇/刻意想象的毒里”,詩人害怕“生長”,因為他的生長都會陷入木柵欄上的“蘑菇”以及蘑菇的“毒”里,因為故鄉在生命里、在骨子里刻得太深,構成了生命的底色和元素,也構成了詩人的生長歷史。梁永利筆下的樹,是詩人曾經的記憶,是詩人尋找家鄉的坐標,它們相互依偎,獨自生長,帶給詩人的自然是一種力量,一種記憶和懷念。高堅的《卑微辭》寫的是鄉村,或許也是故土。“卑微”二字讓人感覺震撼,但恰好也體現了詩人對自己的定位和思考。其實,卑微不可怕,它恰好帶給詩人安靜而又無盡的感受和想象,讓他去體會生命的地位和價值,“村莊里,有一口石井,閑置了下來,/就像等待的記憶,在一篇文章里睡著了。”歷史睡著了,詩人醒著,詩醒著。牛金剛的《老村之上,那些虛妄的影子》寫的是記憶中的故鄉的女性,尤其是自己的祖母。這些女性一輩子生活在封閉的地方,如今變成了影子,在詩人看來,她們是“虛妄的影子”,“她們躲在村莊的背后,躲在潦草的生靈背后/我把她們一一安放在蒼涼的夢里/安放在非虛構的厚厚的村史底層”,但詩人記住了她們,并為她們寫詩。作品中蘊含著生命的蒼涼感、歷史的殘酷性,讀后讓人不只是若有所思,而且有一種對生命的提示。
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是優秀詩歌的重要標志之一。生命關懷不是表象的描摹,而是內在的體驗和省思。彭爭武追求一種古典味道,《我是誰》的追問由來已久,但詩人把自己放在古老而又年輕的戲劇場景,體會古人,同時反思自己,尋找“我是誰”的現代思考。《舊屋》只有四行,寫出了詩人對故鄉的懷念,對童年的記憶,究竟為什么會這樣,每個人都可能有自己獨到的體驗,也都有自己獨特的答案,回味悠長。韓月莉的《土地廟》寫的是鄉村很多地方都存在的一種現象。在不少地方,土地廟是連接陽世、陰間的地方,但是,詩人卻在思考另外的問題:“只是不知道:這小神負責收容廢棄軀殼/是不是也負責/收容散失的良心,及早夭的魂靈”,詩人更看重良心、靈魂。
蔡寧是用畫筆感受歷史,“我揮動一支筆縱橫古戰場/筆墨逐漸生動他們的汗青/那些秦磚漢瓦上的只言片語/依舊咚咚咚地轟鳴戰鼓/箭鏃,雨點般從我的筆峰上傾瀉”,在他的筆下,悠遠、安靜、戰場一一復活,帶給我們的是一個現代詩人的深思。王世虎的詩屬于讀畫作品,從畫面讀出了歷史、色彩,讀出了生命的構造,讀出了群山的巍峨,而這些其實都是詩人對歷史、藝術的個人體悟,婉轉、悠長而令人回味。趙金中讀的是蕭紅的文學作品,但也從中讀出了人生的感悟,人物故事、過往的經歷似乎就在眼前。水子的《餞行》重新解讀張騫的西行,大漠風光、無悔的選擇、艱辛的旅程以及其中所融合的對故土的思念,構成了詩篇的蒼茫和蒼涼,“所有的細節皆存在于草原之夜/從第一棵草到最后一棵草/絲綢之路只臣服于一頭駱駝/頑強的走勢//下馬酒不下馬,舊址先行入境/汗血馬的一滴汗水滴落在/古長城的一塊青磚上”,歷史在詩篇中浮現,既沉重,又有一股浩然的內在力量。方其軍將特別現代的速度和特別舒緩的古代旋律交融在詩中,時空交錯,感覺交錯,歷史與現實交錯,似乎在轉瞬之間,又似乎經歷了幾生幾世。這就是詩的力量,可以穿透和超越一切。
在詩人那里,時間、空間都不是物理的時間、空間,而是心靈的時空,他們可以在古代穿梭,可以在未來飛翔,可以在浩渺的宇宙暢想,但最終呈現給我們的是詩人對歷史、現實、未來在詩人情感和心靈中產生的回響。就歷史來說,無論他們關注的是宏大敘述,還是個人囈語,是遙遠的人物,還是模糊的事件,他們所抒寫出來的最終都是個人的心靈史。所有歷史都打上了詩人的烙印,都經過了詩人情感、心靈的選擇和加工,都是當代史,都是重新打量歷史的當代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