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耷耳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在農村，這曾經是十分常見的景象。小時候，幾乎所有的農家都養有土狗，有的人家還不止養一條。

小時候，我家里養過一條名叫耷耳的土狗，可以說它是絕品。

耷耳體格不高，全身灰白色，兩只耳朵常常耷起，給人的感覺是萎縮、懦弱，不成器。但它的兇悍當時在我們鄉間是出了名的，不管誰經過我家院子，它都會汪汪汪地狂哮，甚至還追襲他們，以至于過路人常常手拿木棍或石塊，以防不測。當然，只要家人對它嚴厲地吆喝一聲，它就會搖著尾巴，悄悄地回到柴屋。有時，得到我們的暗示后，它會主動跑到客人身邊，擺出十分友好的姿態。

由于耷耳極其兇悍，它好幾次咬傷了人，結果惹得被咬人家提著扁擔、鋤頭，甚至火藥槍來追打它，而它似乎知道自己闖了禍，便飛跑起來，躲在我家堂屋桌子底下，久久不出。它望著我們，眼神里流露的滿是乞饒的可憐相，讓我十分心酸，但又無奈。我只有在心底反復念叨，它千萬要躲藏好。所謂“打狗還得看主人”，經過父母一陣安慰，鄉鄰將氣出了，事情也就完了。等人走后，父親才開始訓斥耷耳：“你啷個沒有長眼睛嘛……”

耷耳的忠誠更是出了名的。如果有客人離開我家院子時，要帶東西走，耷耳肯定不答應，除非我們吆喝它，它才做罷，要不然誰也別想從我家帶走哪怕一把灰。那些年礦山的小偷不少，卻從不光顧我家院子，其原因就是耷耳名氣太大。為此，還有人多次打耷耳的主意，用耗子藥想結果了它。雖然耷耳防衛意識很強，很少上當，但有時防不勝防，它也有上當的時候。好在我們發現及時，父親用酸鹽水喂它，多次將它從死亡線上搶救了回來。

梁家與李家相隔也就三十多米，我家在中間地帶種植了一壟竹子。這成了耷耳自己認定的兩個院子的分界線，任何時候它都沒有越界。但別的狗也不能越界，否則就會遭到耷耳的無情攻擊。長此以往，別的狗也就默認了這條邊界線，即使偶爾偷偷越界，只要被耷耳發現，它們也得悄悄縮回去，從來就不敢招惹它。偶爾有些新來的看家狗，可能還不了解情況，但在耷耳的瘋狂拼殺下，立馬就學會了規矩。

有時候，我們在院子對面的山坡上砍柴，發現松鼠、山雞等，想圍捕它們，就對著院子吹口哨，耷耳自然知道口哨的意思，立馬跑過來參與“狩獵活動”。但它自己肯定不會破壞它立下的規矩，它往往從院子下面的田坎出發，繞一大圈，避開李家院子，才到墳山。

記得耷耳生過很多窩小狗，這時它的脾氣也更加暴躁，兇悍更勝往昔。除了父親能夠靠近它，我們這些平常十分熟悉它的小主人也難以靠近，哪怕只是路過它的窩棚，它也會汪汪汪地叫上幾聲。有時候，我們等耷耳出門尋找食物的空當，趕緊跑進去看那窩可愛的小狗，但它很快就回來了，見我們在看它的孩子，便立即將它們圈在身邊，并“狗”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我們自然得知趣離開。

耷耳雖然想方設法地守護自己的孩子，但等它們能夠跑動時，家里還是會悄悄把它們送給其他人家，因此耷耳的孩子盡管很多，但都不在它身邊，它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寡老狗。

耷耳在世十三年，當年在生產隊里，還沒有聽說有比它更高壽的狗。因為年長，耷耳在狗界的威望與日俱增。哪怕那些十分強悍的特大狼狗，在它面前，也得乖乖聽話，乖乖守規矩。狗與狗之間可以互不買賬，可以決斗，但面對耷耳，它們絕對就像見了偶像一樣，圍在它身邊，搖尾示好。而耷耳則獨自固守著它的一畝三分地，從不過問狗江湖。

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場無來由的瘋狗病在全國多地瘋狂蔓延。為此，全國開始打狗。經此一役，千百年來，中國農村客來狗吠的鄉村景象一度消失。

也許由于耷耳閱歷太豐富，它求生的本能非一般狗可比。其他狗見打狗的人來了，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情就嗚呼哀哉了。而耷耳每次見到有人拿著棍棒向它走來，還沒等他們合圍，它就對著來人狂哮，并兇猛地撲過去。由于耷耳多年來威名遠揚，大家都有些怕它，包圍它的人也有些遲疑。耷耳正是趁人們遲疑之際，迅速沖出重圍，一溜煙工夫，就跑到幾百米外的墳山躲藏起來了。白天它就躲在山林，到晚上才悄悄溜回來，獨自在院子里徘徊。它餓了，可又不敢大聲吠叫，只發出可憐的低泣聲。我們聽到它的聲音后，悄悄地拿些剩飯喂它，它吃了后，又悄悄回到山林里潛伏。后來風聲過去了，打狗隊也不再前來，耷耳幸運地保住了一條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耷耳也逃不過生命的這一鐵律。記不清楚是哪年冬天了，耷耳似乎也得了瘋狗病。它似乎自知大限將至，也似乎知道如果再咬人，就會給大家帶來嚴重后果，竟一反常態，再不對人狂哮，也不會攻擊人了。耷耳無疑獨自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難以忍受的時候，它便跑到院壩下面的淤泥塘，將腦袋使勁地插進淤泥里，試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家人多次將它從淤泥塘里救出來，把它全身沖洗干凈，甚至還給它生火取暖。可等它有了一點精神后，就又離開窩，獨自跑進山林里，讓我們難覓其蹤。這時，我們的口哨對它也不起任何作用了。不久，它不再尋找食物，整個身子漸漸瘦成一副骨架。最后，耷耳還是在淤泥塘里結束了自己漫長而傳奇的一生。

耷耳也許是幸福的，它得到了土葬的禮遇，被安葬在它生前經常與我們進行狩獵游戲的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