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幺爺,我總是能想起鄂西箬竹。鄂西箬竹也稱為簝竹,是我們鄂西特有的物種。它生長在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之巔,溫暖之地水土不服,低山和半山根本就看不見它們的身影。然而這個倔脾氣的鄂西箬竹卻非常一般,單株來看,它們的身高一般只在三十到九十厘米左右,根本沒有超過一百厘米的,“挺拔”那樣的字眼根本與它不沾邊。矮小、普通,一無是處。因為它們的直徑只有二到四毫米左右,空腔不到一毫米,竹節也只有七到九節左右,竹節的長度只在四到十二厘米,這樣的竹子怎么能算竹子呢?山里的老百姓從沒把它們弄回來過獻,如果說它們對人類有什么貢獻的話,那就是它們的葉片可以拿來包粽子、編斗笠,因為它們的葉片發達,長度達到六至十七厘米,寬度則在二到五厘米之間。但在我眼里,它們卻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英雄,因為它們除了不畏嚴寒、永遠站在高山之巔之外,還有一個最了不起的精神就是團結。鄂西箬竹從來不單獨生,而是抱團長,當你看見它們的身影的時候,往往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片。正是因為這種了不起的團結精神,它們才選擇離天最近、與陽光最親的高山之巔安家。在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之巔,其他的植物基本上不再生長了,而鄂西箬竹卻成片成片地在那里昂揚地生長,是那樣地旁若無人,那樣地自信滿滿。它們的生命力異常頑強,到了秋冬季,山下的草木都枯了,它們卻在高山之巔春意盎然,把它們強大的生命力展示在天地之間。所以,每當我看見浩浩蕩蕩的鄂西箬竹時,我的靈魂就能得到凈化。站在它的面前,我完全驚呆了,被它們那種一直延伸到天際的浩蕩綠色和強大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處在什么地方,只覺得身心得到了凈化,飛升到了一個我所不知道的高處。在我的眼里,我的幺爺就是一株鄂西箬竹,盡管普通,但是他頑強、正義、不畏強權的個性,恰好與鄂西箬竹不謀而合。他和許許多多的鄂西普通老百姓一起,一直生長在我內心的高山之巔。
幺爺住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高山之上。那個地名叫樟樹沖。樟樹沖位于鄂西大山深處,是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我至今都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當年那個地方生長著許多樟樹而得名,但那里的樟樹后來卻很少了,最多的就是一種漆樹,還有許多的竹園。它實際上是一個山沖,如同一個破罐子破摔的老單身漢靠在西頭的一面山坡上,貧瘠、單調、荒涼。山頂是高高的界嶺,山頂上就旺盛地生長著浩浩蕩蕩的鄂西箬竹,箬竹的下面就是界嶺林場,林場的下面就是樟樹沖。山腳就是峽谷的最深處,那里又是另外的村子。西邊有高高的巖壁把它和另外的村子分開,樟樹沖就在巖壁的下面,我的族人們就居住在下面這個山沖里。它實際上是一個小生產隊,居住著幾十戶人家。這幾十戶人家中多數是我們陳氏家族的人,只有極少數外姓人。幺爺的家在靠西邊的巖壁下面。那是一棟土筑瓦蓋的房屋,三正三拖,也就是前面是三間瓦屋,后面是三間私檐屋。瓦屋的中間是堂屋,左右兩邊是臥室。私檐屋的中間是灶屋,東邊是火垅,西邊也是臥室。
幺爺所以被我稱為幺爺,因為他是他們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他們兄弟一共是四個人。我的爺爺是老大,他的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幺爺就是他最小的弟弟。在我的四個爺爺中,除了二爺沒有參加過戰爭外,其他三個爺爺都是軍人,都是穿越了槍林彈雨而活下來的人,人生都經歷了兵荒馬亂的重大考驗。我還沒有出生以前,我爺爺就離開了人世,不過他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退伍之后因為一場病災而奪去了生命。據父親告訴我,爺爺曾經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三爺是軍醫,參加的戰爭最多,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都參加了。而幺爺則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遺憾的是,爺爺們在戰爭中的故事我沒有了解清楚,他們是怎樣穿越了槍林彈雨、經歷了怎樣的生死考驗、在戰場上有著怎樣的表現我幾乎一無所知,原因是爺爺已經離開了我,三爺又在很遠的南京,幺爺對自己的經歷又不善于講述,我的父輩們又對他們的那些事情毫無興趣。在戰場上,我的那些爺爺們都立下了赫赫戰功,因為我見過他們的勛章,他們一個個都是戰功顯赫的人,那些勛章幾乎塞滿了整個木箱。我爺爺轉業回到地方之后,在當地的供銷社工作,最后因為肺癌離開了人世。幺爺從部隊轉業回來之后,也在當地供銷社工作。在我的三個爺爺中,幺爺是離我最近的人,我記事的時候他還在供銷社工作,不過已經快要退休了。每次到供銷社去購貨,我就能見到他,每年春節我都去給他拜年。正是離他最近,我對他的了解就相對多一些,也顯得親近一些。我親眼見過他滿滿的一箱子勛章和榮譽證書,當他打開箱子把那一箱子勛章和證書展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里盛滿了榮光,臉上爬滿了至高無上的榮耀。也正是從這里,我對幺爺更加敬佩,也感到更加自豪。他身上有十多處傷痕,還有三塊彈片在他的身體內,他把那些傷疤展示給我看,我的疼痛就一直鉆到了心靈深處,我能想像他經歷了怎樣的生死考驗。他告訴我,在部隊他是重機槍手,究竟打死過多少敵人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那些戰績都是別人替他統計的。我數次想把他在戰爭中的經歷了解清楚,每次見面的時候,我都要他向我講述戰爭故事。遺憾的是,幺爺卻很難敘述清楚。他只是按照他的思路噼里啪啦地往下說,說戰爭打得黑天黑地,讓他記憶最為深刻的就是一直在行軍,因為他是重機槍手,行軍的時候就是扛著那個重機槍,累得要死。打起仗來就是不要命,從來都沒有怕過死。他的這些敘述不著邊際,讓我摸不著頭腦。我想挖出一些細節,他卻很難把一場戰爭的細節說清楚。而且總是把這個戰場和那個戰場的事情穿插到一起,說著說著他的思路就亂了。然后他就按照他的思路向我炫耀他的榮譽,說他曾經和哪些領袖們見過面,見面的時候有著怎樣激動人心的場景,怎樣握的手,領袖說了什么話,當時是什么神態,他都記得非常清楚。由此可以看出,這是他的精神支柱。我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也可以這樣說,他轉業回到地方之后,就一直活在懷念之中。所以幺爺在戰爭時期到底經歷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們后人幾乎是一無所知,我們所知道的就是他是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功臣,之所以轉業回到地方當了一個供銷社的售貨員是因為他沒有文化。他自己也說,如果他多讀幾句書,他的命運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也許在北京或者其他什么大地方工作。再加上他的戀家情結非常重,聽說戰爭結束可以回家了,當即就找他的首長申請,鬧著要回家。據說當時他的領導是再三挽留他去北京的,但是他放棄了,還是回到了老家。我問他后不后悔,他說后什么悔?在哪里工作都是干革命。幺爺轉業回來被安排在一個叫仙巖山的供銷社,據說是為了照顧他。仙巖山就在樟樹沖下面,是一個極小的地方。只不過樟樹沖屬于高山,仙巖山則屬于半山,海拔在一千二百米左右,離他的家大約是十幾里路。
轉業回來的時候,幺爺面對的自然是一副滿目瘡痍的場景,因為他的家庭已經不復存在,原先的女人已經跟了別的男人,他和那個女人有一個女兒,也跟著那個男人一起生活,幺爺只好和那個女人離婚,與供銷社另外一個年輕女人結了婚。那個年輕的女人比他小八歲,就是后來我的幺婆婆。幺爺和幺婆婆一共生育了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姑娘。可是沒有想到的是,轉業回到地方之后,他并沒有從戰爭中走出來,而是投入到了另一場戰爭,就好像他與戰爭結緣了似的。在前半生的槍林彈雨中,用他自己的話說,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因為他是重機槍班的班長,無數戰友都在他的身邊一批批倒下了,他的命是那些兄弟用命換來的,所以他說他活著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替那些兄弟們活著,得活出個人樣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回到地方之后他就投入到了另一場戰爭之中。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地方的戰爭一旦打響,就沒有終點,而是一場戰爭連著一場戰爭,直到他生命的終點。
第一場戰爭是在供銷社打響的。他的對手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供銷社主任。他的第一任頂頭上司叫蔡俊峰,是當地大隊書記的兒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父親利用手中的權力把他安插在這里的,幺爺沒有回來之前他就是這里的主任了。那是個白面書生,長得很秀氣,說話也是細聲細語的,三十來歲。這個人同他的父親一樣善于利用手中的權力。因為當時物資緊缺,他就將那些緊缺物資給了他的親人和朋友,而普通的老百姓想買卻買不到。幺爺的戰爭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打響的。當幺爺掌握了大量的證據之后,就直截了當地對蔡俊峰說:“蔡俊峰,你不能以權謀私,你送出去的那些緊缺物資必須拿回來。”
幺爺說這話的時候,就站在柜臺后面,因為憤怒,他的臉紅彤彤的。在幺爺看來,這個江山是他們打下來的,但打下來的這個江山是人民大眾的,不是某些特權的。蔡俊峰這樣以權謀私,他怎么也看不下去,以幺爺的性格,他不會選擇轉彎抹角,必定是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蔡俊峰站在柜臺的外面,他是從土產門市部到百貨柜組來,幺爺就是站在百貨柜組里對他說的這話。蔡俊峰并沒把幺爺放在眼里,因為他有靠山,有過硬的后臺,盡管他知道幺爺是革命功臣,但他孤家寡人一個,也翻不了天,所以他也很直截了當地回答幺爺,說他身為供銷社主任,難道連這點兒權力都沒有嗎?這樣說的時候,他臉不紅心不跳,就好像供銷社是他家的。仙巖山供銷社并不大,是由一棟長長的土筑瓦蓋的房屋筑成的,就筑在一個巨大的平地里。東西兩邊各有一條山溪,東邊叫桃花溪,西邊叫小溪。越過小溪,那邊就是平田和農戶。東邊越過桃花溪是一面大山坡,山坡上也居住著不少的人家。供銷社共有六名職工,除了主任蔡俊峰之外,還有幺爺夫婦倆和另外三名職工。在他們的戰爭打響的時候,其他的職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
“這個權力不是你的,是老百姓的,你必須把那些東西拿回來。”
“我不拿回來你能怎么樣?”蔡俊峰一下子變得兇狠了,那張白臉瞬間就紅彤彤一片。
“你不拿回來我就去告你。”幺爺毫不示弱。
見他們吵兇了,幺婆婆就趕緊過來勸幺爺,叫他少說幾句。說人家是主任,手里有這個權力,誰叫你自己不是主任呢?聽了這話,幺爺更是憤怒,說他們打下來的江山沒想到是這個樣子,既然這樣,那當時還打什么仗。這樣說的時候,他就從百貨柜組走出來,站到了蔡俊峰面前。而蔡俊峰則更加囂張,說他就是送了,能把他怎么樣。幺爺二話沒說,轉過身就朝屋外走去。跨過門欄的時候他又轉過身來,指著蔡俊峰說:“蔡俊峰你等著,我現在就到上面去告你,我看你的那些東西到底退不退?”
蔡俊峰擺了擺手說:“你去告,你去告,你以為我怕你?”
“我倒要看看這一次到底是你贏還是我贏。打了一輩子仗,我見識的場面太多了,你這點兒小事算什么。”幺爺說過就大步走了。
幺婆婆一見,趕緊出來制止幺爺,讓他回來。幺婆婆的聲音像響徹在鄉村的爆竹,驚得山坡上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朝這里望了過來,但是她根本就沒有制止住幺爺,幺爺已經成了一輛轟隆隆向前開去的裝甲車,怎么也剎不住車。屋子里的蔡俊峰臉色非常難看,他沒想到幺爺會這樣認真。他知道,幺爺一旦認真起來,他是斗不過他的,盡管他有后臺,但面對渾身掛滿榮譽的幺爺,他知道他的一句話可以毀掉他的前程,但現在成了這樣一個僵持的局面,蔡俊峰也一時找不到緩解的辦法,只能在那里快速地想著對策。就在這個時候,沒有制止住幺爺的幺婆婆又返身回來給蔡俊峰賠情,說他就是這樣一個倔脾氣,叫他不要放到心里去。蔡俊峰這個時候卻軟了下來:“他做得非常對,我現在就把那些東西退回來。”說過,他就大步朝外走。走過門檻的時候又轉過身來對其他的營業員吩咐,讓他們看好供銷社,說他會把那些東西一件不少地退回來。這樣說的時候,其他營業員面面相覷,大概是沒想到蔡俊峰會轉彎這么快。
蔡俊峰沒有再說什么,大步走了。
這樣,那條山路上就一前一后奔走著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幺爺,他正大步朝鄉社和區社奔去。另一個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蔡俊峰,蔡俊峰的家在仙巖山下面,離這里有十多里山路。而幺爺要趕到鄉社要走三十多里山路,從鄉社到區社還有二十多里山路要走。走在山路上的幺爺還是一輛裝甲車,絲毫沒有減速,看上去就是一個沖鋒陷陣的戰士。很顯然,在幺爺的心里,他把他與蔡俊峰之間的斗爭看成了一場戰爭,既然戰爭已經打響,他就必須勇往直前。
幺爺趕到了鄉社。一見到鄉社主任,他就像打機關槍一樣,噼里啪啦地向他報告了蔡俊峰的所作所為,要鄉社主任一定要管管這類事情,不然這個供銷社就沒有開的必要了。鄉社主任聽完之后卻推辭說這件事情他管不了,讓他去找區社領導。
“那好,我去找區社。就是找到北京我也得把這件事情搞清楚,當退的他一定要退出來,哪怕就是一根針他也必須退出來。這是國家的物資,不是他私人的。”說完他就從鄉社出來繼續朝區社走去。
來到區里,找到區社主任,他同樣是憤怒地把蔡俊峰利用職權搞緊缺物資的事情向區社主任匯報了。區社主任自然知道幺爺的身份,所以非常重視:“謝謝老功臣,這件事情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不僅要讓蔡俊峰把那些東西一點兒不少地退回來,還要采取組織措施,免他的職,把他調離到更偏遠的地方去。”
區社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態度誠懇,聽了這話,幺爺才放下心來,當面夸獎他:“你這個當官的才叫個當官的。我們手里的權力是人民給的,是我們這些老家伙打江山打下來的,現在這些人守江山都守不住,成何體統?”這樣說的時候,幺爺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區社主任愈發誠懇:“你老說的是,說的是。”
幺爺這才告別區社主任,向仙巖山供銷社趕去。
回到供銷社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一進屋,他就發現那些東西已經歸到貨架上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見蔡俊峰這么快就將那些東西弄了回來,這讓他感覺非常有面子。其實他也知道,放回來的這些只是極少的部分,那些都是消費品,多數都被他的親人和朋友們消化掉了,不可能百分之百地退回來。更為重要的是,蔡俊峰不是現在才利用職權搞緊缺物資,那些年被他弄出去的就如同潑出去的水,已經無法再收回來了。盡管這樣,他還是看到了勝利,就如同打了勝仗,已經將紅旗高高地插到了山頭上,所以他的臉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其他售貨員見他回來,紛紛過來和他打招呼,說你回來了?幺爺爺熱情地回答大家,說回來了。幺婆婆聽到聲音也趕緊過來,給他端了一杯茶,讓他先坐下喝口茶。幺爺一路趕回來,已經累得滿頭是汗。幺爺端上那杯茶水,發現人群中沒有蔡俊峰,就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幺婆婆緊緊地跟了上來。一進屋,幺爺問:“怎么樣?”
“東西都退回來了。蔡俊峰呢?”
“已經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
“被貶到瓦屋坪供銷分社當了一個副主任。”
“這么快?”
“昨天你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區社就打來電話向他宣布了處分。接到電話之后他草草地收拾一下就走了。”
聽了這話,幺爺哈哈地笑起來:“現在行了吧?和我斗,我看他能夠斗到哪里去?我戰斗了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打過敗仗,他想和我斗,簡直是找錯了人。”
“你還笑得出?”面對這樣的一個幺爺,幺婆婆卻哭笑不得。“你不知道你的這個脾氣究竟得罪了多少人,蔡俊峰走的時候連話也沒和我說一句,他是要記恨你一輩子了。”
“記就記。我行得正坐得穩,他能把我怎么樣?”
幺婆婆只是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知道他的脾氣,曾經不止一次勸過他,說這里是地方,不是部隊,不能得罪人,把人都得罪了今后就不好辦事了。她的話對幺爺卻是耳邊風,不管她怎么勸都沒有用,幺爺始終是一根筋,遇到他看不順眼的事情,他總是會站出來糾正。不過從那以后,幺爺卻在我們那個地方獲得了大家的尊敬,大家也都叫他幺爺。盡管后來供銷社主任不是由他擔任,而是由另外年輕的同志來擔任,幺爺在仙巖山供銷社卻成了真正的主心骨。由此可以看出,幺爺還是活在部隊之中,他回來的只是身體,思想卻還在部隊,正義始終裝在他的心里。部隊的習慣也被他保持了下來。到了八一建軍節和其他重大節日,無論那天多忙,他也會放下一切過節日。節日這天,他會早早爬起床,打開裝勛章的箱子,把那些勛章找出來,然后找一件在部隊穿過的軍裝,把那些軍功章一一掛到軍裝上。又拿起來看看,發現沒有掛正的重新掛正,直到全部都掛正了,他臉上才會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后就穿上那件掛滿了勛章的軍裝開始洗漱。幺爺忙碌的時候,幺婆婆總是要過來問需不需要幫忙,因為幺婆婆知道他這個習慣雷打不動,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每一次,幺爺爺總是說不用,你忙你的,幺婆婆這才去做早飯。因為他們家離供銷社近,就一直堅持住在老家。洗漱完畢,吃過早飯,幺婆婆去上班的時候,幺爺就讓她跟供銷社主任請假,說他今天不上班了。幺婆婆哦了一聲,走下稻場坎,上班去了。這個時候,他的孩子們吃過早飯之后都背著書包上學去了,農民們也開始下地,整個鄉村都在明亮的晨曦之中,是那樣的靜謐和安詳。幺爺轉身走進臥室站在窗前面對東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神情肅穆,就像一尊神。此時,太陽已經從東山上升起來了,笑吟吟地望著這片山坡。幺爺屋前的那個山峰叫柳松峰,他面對的正好就是柳松峰那個方向。接著,他就舉起手行著標準的軍禮。此時的他,神情更加肅穆,就像鐵鑄的一般。屋子里就他一個人,屋子里的寂靜和鄉村的寂靜連成一片,屋外金色的陽光正在輕輕地撫摸著萬物,農民們已經下地勞動了,盡管鳥群的聲音從屋旁和屋后的樹林中一波一波地傳過來,也沒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他就保持那個姿勢,久久地站在寂靜之中。窗戶是用木頭做的,并不高,上面蒙了一層塑料布,從稻場經過的人根本看不清屋子里的一切,幺爺也看不清屋外的一切。顯然,他所面對的并不是這個鄉村,而是更加宏大的世界,是他內心堅定的信仰。此刻的幺爺已經進入了一種莊嚴神圣的時刻,向他的信仰敬著禮,表達著他的虔誠和堅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將手放下來,然后就用盡力氣大聲歌唱。他唱的歌是《國際歌》和《軍歌》。洪亮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在鄉村的上空飄揚,就像滾過的陣陣春雷,自然被鄉親們聽到了。所以當他的歌聲一傳出來,鄉親們的臉上便立刻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因為幺爺的歌聲實在是太難聽了,那不是在唱,而是在吼。當然,鄉親們的態度也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最初大家還感覺好奇,一波一波地擁到他家看稀奇,但是后來幺爺一年一年地這樣重復,他們也就習以為常了。只要他的歌聲一響起來,他們就會譏笑他,說那個瘋子又在干嚎了。但這一切幺爺從來都沒有放到心上,別人問他為什么每年都要這樣做,幺爺只是說:“你們不懂。”隨著孩子們越長越大,他們就開始集體反對了。因為當幺爺這么做的時候,孩子們的伙伴總是譏笑他們,說他們有一個瘋子一樣的父親。聽到這樣的譏笑,他們的憤怒自然無以表達,所以當幺爺第二次過節日的時候,他們就對他大喊大叫:“你能不能不這樣做?”
對這些吼叫聲幺爺從來都是充耳不聞的。只是當這一天過去,他會找孩子們算賬,那些曾經對他吼叫過的,他會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們:“老子這樣做是在向領袖和我的首長匯報,誰要作聲老子就打死誰。”
從此以后,孩子們也不敢再干擾他了。
就這樣年復一年,每到節日他總是像過去那樣穿著他的軍服,掛滿他的勛章,先是敬禮,再是唱歌,一站就是一整天,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也正因為如此,他成了鄉村一道特別的風景。
他的戰爭還在繼續,戰斗的對象自然是后來的供銷社主任。只是這個戰爭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因為他很快就到了退休的年齡,不得不從供消社退休回到他的老家樟樹沖。隨著他的退休,他回到地方的第一場戰役結束了。在第一場戰役中,他經歷了四任供銷社主任,自然經歷了四次戰斗。而且每一次戰斗都異常激烈。在這些戰斗中,幺爺始終保持著一副勇往直前的勁頭,從來都沒有后退過。戰斗的內容除了供銷社主任以權謀私,還有工作方面的其他問題。但事后來看,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戰斗,失敗的總是幺爺。他和第一任供銷社主任蔡俊峰發生戰斗后,區社將蔡俊峰貶到瓦屋坪去當了副主任,但沒想到蔡俊峰很快就翻了身,被提到區社當了副主任。而蔡俊峰之后的三任主任,盡管他們迫于幺爺的威信和壓力,不敢大張旗鼓地利用手中的權力,暗地里還是巧立名目將緊缺的物資弄給了他們的親朋。事后被幺爺發現,他仍戰斗不止,也一一將那些主任打敗了,他們都受到了降職處分或是調到了其他地方。但最終的結果卻還是幺爺徹底失敗,因為那些主任最終都去了更好的地方或是當了更大的官。最讓他氣憤的是第三任主任,后來竟然去區公所當了干部,管理全區的供銷社。這個結果對幺爺的打擊自然是重大的,所以退休那天他和幺婆婆辦好手續,收拾好行李,就對幺婆婆說:“好了,我在這里的戰爭也結束了,從此我也不管他們了,不管他們怎樣利用手中的權力都隨他們去吧。”
“你本來就該這樣。”
“你不懂。”
“就你懂,就你是正義的。”
幺爺呵呵一笑,沒再和她說話,與那些同事們告別后就回到了他的老家樟樹沖。
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回到老家樟樹沖之后的幺爺并沒被過去的失敗所打倒,他的性格沒有絲毫改變,回到老家之后,很快就投入了另一場新的戰斗。這個戰斗打響的時間就是他回家的那一刻。回到家,將那些簡單的行李往堂屋里一放,幺婆婆就進里屋忙碌去了。因為幺爺極少管家務,那些家務活都是幺婆婆做的。當幺婆婆走到里屋的時候,幺爺就從堂屋里出來站在稻場朝前面的村莊望去,此刻的他,心里也確實完全放下了,準備過真正的退休生活。抬頭望去,眼前是一副美麗而生動的畫面,因為他們的家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這個山坡上,就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他的正對面是另幾座高高的山峰,其中一座就是柳松峰,更遠處的山峰則像波浪一樣一直延伸到了白云深處。前面的峽谷里、峽谷的半中央和底部又是另外的村莊。這樣一路望過去,他的心情就奔跑在看不見的原野上,是那樣享受,那樣舒坦。此時的他什么也沒想,就是那樣看著,臉上還掛著祥和的微笑。但接著,那條鄉村公路就進入了他的眼簾。那是仙巖山村的一條鄉村公路,就像一條細瘦的蛇,彎彎曲曲地延伸進了東邊的山坡上,一直艱難地蜿蜒進更遠的深山里。一看見這條公路,幺爺的好心情瞬間消散了,怒火再次噴發而出。因為在這之前他就對村里的干部有意見。仙巖山村是一個大村,整個山沖被桃花溪一分為二,幺爺家住的這邊為西邊,叫陰坡,他的對面是東面,叫陽坡。村干部大都集中在東邊的陽坡上,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村干部們出于私心,只把他們那邊的公益事業搞好了,而忽略了西邊的公益事業。幺爺家住的這邊至今沒有通公路,也沒有電燈,更沒有學校。以前幺爺不是村里的人,他心里即便有意見也不好提出來,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退休回到老家,即便他不是這個村的村民,至少他這個村的常住人口之一,他孩子的戶口都落在這個村里,所以他現在要打響新一輪的戰斗了。這個戰斗的對象就是村主任,叫熊成高,四十多歲,過去一直很熟悉,關系還不錯,但是現在他要徹底撕下臉皮了。幺爺心里的火氣一噴發出來,就沒有半點兒猶豫,轉過身走進堂屋大聲對幺婆婆說:“我出去一下。”
幺婆婆在里屋問到哪里去?
“你別管。”說過,他就大步走下稻場坎,向東邊的山坡走去。
下了山坡,越過桃花溪,爬上東邊的山坡,又經過一些田野、樹林和一些農戶,幺爺很快就來到了村主任熊成高家門前。熊成高就住在東邊的一個大坪里,土筑瓦蓋的房屋。人還沒有進門,熊成高的狗就汪汪地叫了起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幺爺只好停下來,大聲問:“熊成高在家嗎?”
熊成高從屋里出來,一見是幺爺,立刻換上了一副熱情的笑臉,說哎喲,是陳老啊,快到家里坐。幺爺也沒有立刻就把火氣爆發出來,而是說他今天就是專門來找他的。說著,就隨熊成高進了屋,在堂屋坐下來。熊成高一邊給他倒茶一邊說,陳老,聽說你已經退休了?幺爺說退了,剛剛回到家里。
“退休了好,你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吧。”
“享什么清福啊。”幺爺對熊成高說,“我今天來找你不是為別的,就是為我們村里公益建設的事情。”
熊成高將一杯茶遞到幺爺的手上,臉上仍舊綻放著笑容,用一副謙卑的態度說:“你說。”
幺爺接過茶說:“我們樟樹沖也屬于仙巖山村,你看你們這邊的公路已經修通了好幾年,而我們那邊則連公路的影子都沒看到過,你們這邊電燈也亮了,我們那邊還是漆黑一團。再說學校一直放在你們這邊的山坡上,我們那邊的學生到這里來要跑幾十里山路。你這個村主任必須要把心放在正中,為全村的老百姓服務,而不是為你居住的這一塊地方服務。”這樣說的時候,幺爺也沒有發火,而是盡量壓住自己的情緒。他不想一回到村里就讓別人認為他在擺資格,所以盡量給他講道理。
“陳老說的是。”聽完了幺爺的話,熊成高在他的對面坐下,開始訴苦,“陳老你不知道,我們村本來就很窮,原先修那條公路的時候都是鄉里扶持的。學校你也知道,這是過去一直延續下來的一所老學校,現在也沒有力量修新的學校。至于電燈的事情,我承認這是我偏了心眼,我們很快就會想辦法把樟樹沖那邊的電燈也搞亮。”這樣說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徹底枯萎了,痛苦的神情就如同麻繩一樣糾結在一起。聽完他的話,幺爺的火氣終于上來了,反問他如此說來,難道是他說錯了?熊成高則說他沒有說錯,事情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這里,人人都有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既然這樣,那你就得出于公心,把全村的建設通盤考慮,我們那里當搞的事情你必須搞好,否則我會告你的狀,會讓老百姓罷你的官。”幺爺的火氣一下子就有了萬噸重,臉上漆黑一團,嚴肅得就像一塊鋼板。熊成高一時說不出話,那張微胖的臉像冰凍了一樣,顯得非常難看。幺爺沒再說什么,將那杯茶原封不動地放到前面的大桌子上,站起來望了熊成高一眼說:“熊成高,我今天來只是給你打聲招呼,要你出于公心為老百姓辦事。如果你不是出于公心,我確實會告你的狀。我這樣做不是為我一個人,而是為我們樟樹沖的那些老百姓考慮。如果你不能把事情搞好你就下臺,讓別人來搞,免得到時候讓老百姓把你趕下臺。”說完,沒等熊成高回話就大步出來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走進屋里,幺婆婆做好飯正在等他回來,他的身影剛一出現,幺婆婆就像彈簧似的從座位上彈起來,有些不耐煩地問他到底去哪兒了?幺爺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他一邊在桌前坐下,一邊回答幺婆婆,說他找熊成高去了。
“找熊成高?找熊成高干什么?”
“和他的戰斗打響了。”
“打響什么戰斗?”
幺爺沒有立刻回話,而是端上飯碗往嘴里扒了一口飯,然后才望著立在那里的幺婆婆說:“你說打什么仗?”
幺婆婆則更火了:“你這個人真是,在供銷社工作的時候你和他們鬧,我給你說了一次又一次,叫你不要和他們鬧,你就是不聽。別的不說,至少我也在供銷社工作吧,你和領導的關系搞得那么僵,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嗎?”
“你是什么滋味我不管,我就管這件事情到底是公正還是不公正,只管人民的權力是不是用到了老百姓的身上。”
幺婆婆狠狠地刮了他一眼,在飯桌前坐下吃飯,對于幺爺,她無能為力,她知道他拿定的主意任何人都無力改變。過了好大一會,幺婆婆才開口:“你找熊成高干什么?”
“你說我能干什么?”
幺婆婆又火了:“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我們樟樹沖需要公路,需要電燈,也需要學校,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這話一說,幺婆婆心里就明白了:“你說好了?”
“現在我就看熊成高的行動。他能夠盡快行動起來,給我們把公路搞通,把電燈搞亮,把學校建成,那我就不找他了。如果他不搞,我肯定去告他。”
幺婆婆望了幺爺一眼,沒再說話。
幺爺便在家里等。每天和幺婆婆一起去種點兒小菜,閑下來的時候就到各處走一走,和當地的老百姓說說話。盡管幺爺是這樣一個脾氣,但他對當地的老百姓卻非常好。無論是本族的人還是外姓人,因為他總是處在公正的立場上說話辦事,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家里有了矛盾也都請他去主持公道。誰家里有了事情也請幺爺去幫他們主事,因此在在樟樹沖這個地方,幺爺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但是一個多月過去了,熊成高卻沒有任何行動,當初答應給他們把電燈搞亮的事也沒有下文。這個時候幺爺就憤怒了,對幺婆婆說:“你給我搭伴,我們到區里去告他,順帶也把款取一下。”
幺婆婆想了想,就同意了。因為在這件事情上,幺婆婆后來想通了,盡管幺爺這樣做會得罪人,但他這樣做卻有利于樟樹沖的老百姓,他們這邊也應該像那邊一樣,有公路、有電燈、有學校。她就準備好路上吃的東西,帶足水,和幺爺上路了。從樟樹沖到區里要走三十多里山路,如果搭便車兩三個小時就能到,如果步行,按幺爺現在的體力則需要走大半天才能到。但他們沒有等上汽車,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區里。到區里后,他們先找民政干部領取了撫恤和醫療款,然后就把這件事情給民政干部說了。民政干部是個熱心人,說他帶他們去找區長,就把他們帶到了區長的面前。區長聽了情況后也非常重視,當即表態:“陳老,你說的這件事情我們馬上督促熊成高處理。”
一聽這話,幺爺的心里就平和了:“有你區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回到樟樹沖之后,他每天除了去地里勞動,仍舊去老百姓中走走,就把好消息傳遞給了鄉親們。傳遞的時候,無論是幺爺,還是幺婆婆都信誓旦旦,叫他們等著,說我們樟樹沖很快就會通公路,有電燈,也會有新學校。但那些老百姓聽了都不相信,說根本不可能。“我們樟樹沖從來都沒有出過一個村干部,怎么可能享受到這些待遇?”
幺爺說:“那你們就等著吧。”
這樣等了一段時間,果真就有效果了,村主任熊成高被免了職,另選了村主任。新的村主任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下面供銷社那里修一條新公路到樟樹沖。接著,高壓線也開始架線了,學校也進行了重新規劃,撤掉了過去的老學校,在東西兩邊的峽谷正中另建一所新學校,新學校也開工了。
“陳老。”看到這樣的情景,樟樹沖的老百姓都高興不已,“有你給我們主持公道,我們就有希望了。”
半年之后,樟樹沖的公路修通了,電燈亮了,新學校也建成了,幺爺因此更受大家的尊敬。
這場戰斗打下來,成了普通老百姓的熊成高也沒有記恨他,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非常尊敬他,說他做得對。幺爺自然也不計前嫌,不再用冷臉對他了。到這里為止,應該說幺爺的戰爭已經結束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衰老,應該好好地享受幾年退休生活,但是沒想到,該死的戰爭就是緊緊地咬著他不放,新的戰爭再一次纏上了他。只是這一次戰爭對象不再是別人,而是他的孩子。事后我常常想,難道幺爺真的與戰爭結緣了嗎?他的命里就該如此嗎?問的結果,是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是一定要卷入戰爭的,因為他無法避免,也就是說,即便他不想戰斗了,戰爭仍舊會咬住他不放。因為此時,他的孩子已經長大,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兒子也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新的矛盾就是隨著兒子們長大開始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金錢時代摧枯拉朽的力量橫掃一切,徹底顛覆了人們的信仰,這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后退,必須勇往直前,一鼓作氣地戰斗下去。
最初的戰斗,發生在為安排兒子工作的事情上。幺爺退休的時候,還允許接班,幺爺退下來就讓他的小兒子接了班。幺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陳才,小兒子叫陳能。陳能被安排到了林業站,因為供銷社已經滿員。正是這個安排把幺爺拖進戰爭中的,幺爺盡管是功臣,但退下來也只能按政策讓一個兒子頂替接班,這對幺爺來說是個不小的難題,他有兩個兒子,哪個兒子接班就讓他們費了許多腦細胞。夫妻二人經過多次討論,最終把這個機會給了陳能。因為在他們看來,大兒子陳才是個不成器的人,他不誠實,任何事情都指望不上。而陳能剛好相反,他話不多,為人誠實,做事踏實,他們就背著陳才悄悄地把陳能送上了工作崗位。陳才知道后就和他們大吵大鬧,并揚言要一把火把家燒了,為了平息事態,幺爺和幺婆婆商量之后,就讓陳才去學木匠。然而他的兩個兒子沒有一個爭氣的,不僅大兒子的木匠沒有學會,陳能的工作也沒有保住,陳能在單位不聽話,因為經濟問題被開除回了家。陳能不甘心,就跑到山上的界嶺林場,霸占了那里的荒山。當時高山蔬菜是最熱門的項目,陳能霸占那里的荒山,就是想開墾出來種上蔬菜。他的這個舉動自然遭到了幺爺的堅決反對,新的戰爭就此打響。聽說他在山上毀林開荒,幺爺就爬到山上去阻止他,當他爬到山上的時候,眼前是一幅慘景,過去山頂上都栽上了華山松,連綿數百公里,而現在那些華山松都被陳能一把火燒了。陳能雇了四個勞力,趕著耕牛正在翻耕那些土地,他們趕牛的聲音和牛鞭聲,顯得異常清脆,陳能趕著一頭耕牛走在最前面,幺爺氣得渾身顫抖,他大叫了一聲:“陳能!”
幺爺的聲音就像炸雷,翻耕的人都停下來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憤怒。“你必須給我停下來!”幺爺繼續打著炸雷,“這是公家的林場,能讓你這樣隨隨便便地毀林開荒嗎?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
幺爺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朝他走去,陳能卻沒有把幺爺的話當回事,他沒有理他,而是對那些伙計說:“別理那個老家伙,我們干我們的。”說過他就又趕上耕牛吆喝起來。其他人也只好趕著耕牛開始耕地。幺爺很快就到了陳能的前頭,大聲阻止他,讓他停下來,并再次給他解釋,說他這是犯法,這是公家的林場,不能毀掉,他做的是斷子絕孫的事情,這些樹是用于水土保持而栽下的,當時動用了幾個公社的勞力,是花了大本錢的。他的聲音仍舊是炸雷,仍舊在山頂上滾動。然而陳能就像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趕著耕牛往前耕地。幺爺試圖上前阻止他,但他畢竟老了,沒能阻止住。陳能見他想阻止他,停下來和他吵,說這個山難道是你的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會聽你的?大家都在毀林開荒,難道我就不能毀嗎?哪有這樣的道理?反正都是公家的,他們能毀,為什么我就不能毀?他們想發財,我也想發財,哪見過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其他的那些伙計也停下來勸幺爺,叫他回去好好安享晚年,孩子們的事情就不要管了。陳能之所以這樣做,也是為了這個家庭好,是給他減輕負擔。幺爺就跟那些人說,他想發財,想干點兒事情,作父親的肯定支持他。但是他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不能干違法的事情。那些伙計們就對幺爺說,這事并不是陳能一個人在做,整個林場幾乎都被毀掉了,毀林開荒的人多的是。幺爺說:“別人我不管,我就管他陳能。”
“別聽他的,我們干活。”陳能說過,趕上耕牛繼續翻耕起來。
“好,既然你執意要犯法,那就別怪你老子。”
“隨便!”
幺爺轉身朝林場走去,因為氣憤,他的身影就像轟隆向前的一輛坦克。此刻的幺爺,內心深處充滿了戰斗的激情,他要像過去一樣義無反顧地踏上告狀的路。這一次,他是要走向林場,向那里的領導匯報,讓他們來阻止陳能毀林開荒,或是將他繩之以法。
林場設在界嶺,叫界嶺林場,大約是二十多里山路,幺爺沒用多長時間就來到了界嶺林場。界嶺林場的場長叫劉斌,四十多歲,過去與幺爺非常熟悉,也非常尊敬他。可是來到林場,把事情給他說了,劉斌卻沒把這件事情當回事,說這件事情他管不了,他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場長,這些毀林開荒的人上面都有靠山,他們開荒是有人同意了。而且毀林開荒的人中,還有干部入了股。“你說我一個小小的場長阻止得了嗎?”
“那究竟該誰管呢?”聽了這話,幺爺也傻眼了。
“我也不知道。”
幺爺也沒再說話,轉身朝家里走去。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一輛坦克,而是一個蠕動的幼蟲了,看上去是那樣柔弱,那樣無力。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公家的利益受到了如此大的損害竟然沒有人過問。在這之前,對于大隊賣掉大隊部,生產隊賣了保管室,幺爺就曾經想不通。但他聽說那是大潮流,已經沒有集體的東西了,集體的東西都賣光了,沒人能阻擋住,幺爺的意見也只能放在心里。但現在情況不同,這是國家的林場,不說這個林場建起來花了多少投資,至少現在國家設立的專門管理機構還存在,所以他認為毀林開荒的事情界嶺林場應該負主要責任。但他沒想到,林場場長劉斌告訴他,毀林開荒是干部們帶的頭,他也就無話可說了。回到家,幺爺把事情給幺婆婆說了,幺婆婆也勸他別管這些事了,大家都在損害國家的利益,又不是陳能一個人。再說現在蔬菜項目的發展非常好,要想致富就是必須抓住這幾年的機會,陳能能搞發財,做父母的應該高興。
“你說個屁!”幺爺大聲說,“事情我必須管到底!”
“那好吧,隨你怎么管。”
當天幺爺便搭乘便車到了鎮上。走的時候,幺婆婆并不知道。因為他知道,作為母親她是偏向陳能的,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他只能單獨行動。來到鎮上,幺爺找到了林業站的站長。站長叫楊林,過去陳能就是在他手下工作的,幺爺自然認識他。可是沒想到,楊林的態度和林場場長劉斌的態度一模一樣,說這件事情他一個小小的站長真的管不了。并且告訴他:“高山蔬菜是縣里確定的重點發展項目。這個項目要發展起來,土地短缺的矛盾尤為突出,所以上面的領導對毀林開荒就采取了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實際上就是默許了。您老就少操這方面的心吧。這可是我們縣的大事,我們縣本來就是一個老少邊窮的山區,經濟發展是首要的任務,如果您老因為這件事情把天捅了個大窟窿,罵您的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更多的人了。”
“這么說,好好的林場就這樣毀了嗎?”
“領導的意見是先發展再建設,林場終究會發展起來的。”
聽了站長的話,幺爺徹底傻眼了,他知道他的告狀之路就此停止了。因為這件事情是從上到下統一的,正如楊林所說,如果他繼續告狀,把事情捅了出去,或許他真的闖大禍了。因為這個蔬菜發展項目是與上海、廣東、北京等特大城市簽訂了蔬菜供銷合同的,高山的返季節蔬菜正好填補了城市蔬菜的空白,是一個難得的好項目,老百姓也會因為這個項目而走上致富之路,所以不管幺爺多么公正,他也不敢捅這個婁子了。說到底,這是時代的潮流,在一切向錢看、以錢為中心的時代,他個人的力量無法與時代潮流抗衡。在回程的途中,氣憤的幺爺就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搞成這樣?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呢?難道老祖宗留給我們的一切都要被毀了嗎?
而回來之后,另一場新的戰爭又在等著他了。這場戰爭的對象不是別人,是他的大兒子陳才。陳才學木匠失敗之后,看到大家都在前赴后繼地發展蔬菜,也不想落后,但畢竟他是一個游手好閑之徒,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山上的林場已經被別人霸占完了,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開墾出新的土地,他就把目光對準了那些比他弱小的老百姓。他對準的這個人叫王劍鋒,與他是鄰居,兩家相距半里地。陳才欺負他,就是強行霸占了他的山林。因為陳才的山林正好與王劍鋒的山林緊挨著,沒有更多的地方開墾之后,他就把目光對準了那些山林。那些山上都長滿了雜樹,過去是他們的柴山,現在陳才要把那些雜樹砍伐下來,開墾成新的土地種上蔬菜。為了蔬菜運輸方便,他還想打通斷頭公路,從公路的主干線上修一條路到他家門口。而這條公路正好從王劍鋒的房屋旁邊經過,必須占用他的土地和竹林。這天幺爺剛剛回家,王劍鋒就找到家來了。一見面,他就火噴噴地把陳才是怎樣欺負他的事情告訴了他,說他們世代是鄰居,總不能這樣做吧?山林的界線一直都清清楚楚,幾輩人都沒有混淆過,可是陳才卻說那塊山是他的。“你是我們樟樹沖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這件事情只有你管了。”
聽了這話,幺爺自然是憤怒無比:“山林已經毀了?”
“他已經放火燒了我這邊的山,準備最近駕起耕牛開始開墾。”王劍鋒說,“我把話說在前頭,如果他非要這樣欺負我的話,到時候可能就是血拼了。”
“你別著急,等我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
“好吧。”
王劍鋒告辭走了。
王劍鋒剛一出門,幺爺也出門了。出門的時候,他憤怒地說怎么就養了這樣兩個兒子?幺婆婆也趕緊從屋里趕出來,叫他好好和他說,別吵架。幺爺說這都是她慣的。一句話,把幺婆婆杵在了門前,讓她說不出話,幺爺就朝上面的山坡爬去。在這之前,因為陳才要結婚,他們就在距老屋大約五十米的地方給他另做了一棟土筑瓦蓋的新房,陳才結婚還不到半個月。來到陳才家,陳才和他新婚的妻子正好在家里,幺爺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欺負了王劍鋒,陳才也沒有轉彎,說他就是欺負了,那塊山林他必須開墾出來種上蔬菜。
“放你媽的狗屁!”
玩世不恭的陳才對幺爺的咒罵歷來都不當回事:“你說是我媽的狗屁也好,他媽的狗屁也好,反正這件事情不用你管。”
“簡直無法無天了,老子今天打死你。”氣憤不過的幺爺順手拿起一根木棒就追著陳才趕,但衰老的幺爺跑不過陳才,陳才像一只展翅的鷹,一下子就跳出了屋,眨眼之間就跑到了小路的那頭說,你來追呀,你來追呀。幺爺自然追不上,就站在路口對著陳才破口大罵。父子像玩猴把戲一樣,一下子就引來了無數人參觀。他們或站在山坡上,或站在自家的門口遠遠地看著,臉上掛著看戲不怕臺高的笑容。幺婆婆大聲喊著他們,叫他們回來,別在這里出丑敗相。幺爺只好扔掉手里的木棒,一邊罵著一邊朝家里走去。回到家,幺婆婆又把他狠批了一頓,說他和小的鬧了又和大的鬧,有他這樣當父親的嗎?幺爺聽了更是上火,大聲問她他這個父親到底該怎么當?他們都是犯法,難道他這個父親就不應該管嗎?所以他又反過來埋怨幺婆婆,說他們之所以導致今天這個樣子,都是她從小慣的。他們的吵聲從屋子里滾出來,那些看稀奇的鄉親們站在山坡上或是自家的房屋前聽著他們爭吵。陳才回到了家,對他新婚的妻子說:“別管那個老家伙,我們當干什么干什么。他以為他是個什么老功臣,其實狗屁都不是,什么都沒給我們傳下來。從最初他給小家伙安排工作把我扔在一邊,我就不認他了。”他新婚的妻子自然是站在他一邊,說他們不能退。如果在這件事情上失敗了,今后在村子里就不好為人了,別人會找著他們欺負。這自然得到了陳才的響應,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說他這一次一定要把想開墾的土地開墾出來,山燒到哪里他就把土地開墾到哪里,就是打得頭破血流,他也在所不惜了。而那邊老屋里,幺婆婆則敗下陣來,一甩屁股回到灶屋做飯去了。幺婆婆一敗下來,幺爺也就不好吵了,坐在堂屋里生悶氣。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顆黑炭。他既生兒子們的氣,也生自己的氣,他沒想到自己戎馬一生,最終卻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教育好。現在兒子們都大了,他說什么兒子們都不聽了。那邊灶屋里,幺婆婆就像一尊泥塑坐在灶門口,望著前面的一塊空地生氣,她沒想到好端端的一個家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陳能不在家里,他在山上搭了窩棚,打算在山上另建新屋。在堂屋里坐了一會兒,幺爺覺得心里的氣還是無法消除,就站起來去找村里的主任。因為他戰斗了一生,一直堅持正義,現在他的兩個兒子鋌而走險,他想他必須把他們從懸崖邊拉回來,就想到了村里的干部。新的村主任叫向光輝,四十多歲,也一向尊敬幺爺,幺爺找到他之后,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當即就和幺爺一起來到了樟樹沖。快要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幺爺對向光輝說,他的兒子不聽他的,他就不露面了,拜托他一定要幫助他把陳才教育好。
“你就放心吧。”
幺爺和村長分手回了家,村長則進了陳才的家門,然后將他和王劍鋒弄到一起進行了調解。調解的結果是陳才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村長和陳才連哄帶騙,最終說服了王劍鋒,讓王劍鋒答應陳才叔將土地開墾出來種一年蔬菜,一年之后開墾出來的土地歸還給王劍鋒,另外陳才象征性地給王劍峰付一筆費用,作為租用他的土地費。因為山林已經燒了,不可能恢復到當初的樣子,王劍峰夫婦只好咬牙同意。但是在商量修公路的問題上,王劍鋒卻絲毫沒退。王劍鋒說,你想把公路修通我不反對,但是你不能從我的土地和竹林中通過,我的土地本來就少,你從田中間修一條公路穿過,我這塊上等土地就毀了。這塊竹園是我的老祖宗傳下來的,也是我們家惟一的一塊竹園,你要從中間修公路穿過去,這塊竹園也就徹底毀了。所以這件事情最終沒有商量下來。
調解之后,村長向光輝來就給幺爺匯報了情況。幺爺聽了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說話。向光輝走后,幺爺卻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之中,他一直思考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內,他幾乎沒有說過多少話,就好像他已經啞巴了。每天他只是機械地起床、吃飯、睡覺,除了上廁所之外,沒有出過大門。見幺爺成了這個樣子,幺婆婆自然徹底放棄了心中的氣,反過來勸幺爺,說兒子們都大了,別想那么多,我們吃老人的飯,穿老人的衣,什么都不管了。并勸他出去走走或者是下地幫她干點兒活,但是幺爺都沒有同意。一個星期之后,他終于想通了。表示他從此再也不管兒子的事了。他對幺婆婆說:“算了,我想通了,干脆把他們分出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幺婆婆問他打算怎么分?幺爺就把他想的結果說了。就是他們已經給大兒子陳才做了一棟新屋,大兒子就住在新屋里,陳能住在老屋,他們兩個老人只要老屋兩間屋,一間是他們現在的這間臥室,另外在后面的私檐屋里要一間屋做火垅和灶屋,其余的房屋全部歸陳能。至于陳能要在山上做新屋,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去做好了。
“陳能還沒有結婚成家,現在把他分出去不好吧?”
“沒有什么不好的,你通知他們,我們今天晚上就開一個家庭會。”
幺婆婆只好同意了。
沒想到,這次分家,一下子就把幺爺拖進了更加激烈的戰斗之中。當天晚上,幺爺剛把方案一宣布,陳能就跳了起來:“我不干,為什么他能住新屋,我就不能住?”
幺爺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幺婆婆就給他解釋,說她和幺爺年紀都大了,也住不了幾年就會離開人世,這棟屋遲早都是他的。但幺婆婆的解釋沒有用,陳能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我就要住新屋。”
幺婆婆說:“要不到時候我們就給他另做一棟新屋吧。”
“不行。我這樣分是公平的,陳才住的盡管是新屋,但只有三間,沒有私檐屋。”幺爺堅定地說,“這件事情就這么定了。”
就這樣,家就分了。只是這個分家,讓陳能成了一顆火炭,他惡狠狠地對幺爺說:“你等著。”
“隨便。”
只過了半個月,陳能就閃電式地結婚了,新的戰爭從此打響。這天早晨,陳能起床后就站在堂屋里大聲對那邊臥屋說:“爸,媽,今天我得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從現在起,你們必須從這個房間中搬出去。”
陳能的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里到處亂撞。而此時幺爺還沒有起床,這個聲音在幺爺聽來比沖鋒號還急,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大步趕出屋問他說什么?陳能就站在堂屋的正中間,像一位武士,威風凜凜:“從今天起,你們兩個從這間屋子里搬出去。”
“放你的狗屁!”
“你不搬出去我就鎖門。”
“你憑什么鎖門?這是我的家。”
“你必須把一碗水端平,陳才是你的兒子我陳能也是你的兒子,陳才住的是一整棟屋,而且是新屋,我現在只住了半邊屋,而且是老屋。那么我現在提出來,住舊屋可以,但我必須要有一整棟房屋。”
這話一說,幺爺就傻了,不是他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是他沒想到他的兒子竟然成了惡狼一樣的人,連父母都不認了,要把他們趕出去。幺婆婆聽見吵聲從那邊趕過來,也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陳能的舉動也讓她太寒心了,那張微胖的臉上寒風凜冽。而剛剛新婚的二嬸也從他們的臥室里出來,站在門口給陳能叔腔,說他們也必須和大的一模一樣,新屋他們不要,但至少他們得要一整棟房屋。“手心手背都是肉,這點兒要求放到哪里都說得過吧?”年輕的二嬸這樣說的時候,眼里的問號比蚯蚓還要彎曲。看了看眼前的陳能和小兒媳,幺爺的心里就像刀割一般的疼痛,他想也沒想,就聲嚴厲色地告訴他們:“給你們把話說清楚,這是老子的屋,不信你們趕我試試看?”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趕你們試試看。”陳能說過,就返回臥屋拿出來一把鎖,咔嚓一聲把這邊幺爺的臥屋鎖上了。
見兒子這樣做,憤怒的幺爺順手抄起一根木棒就和陳能打了起來,陳能一見也抄起一根木棒和幺爺對打。短兵相接的戰斗就開始了。從氣勢上講,幺爺占了上風,他舉著木棒一如猛虎下山,對陳能步步緊逼,而陳能也不敢真和他打,只能招架。父子倆一開打,旁邊的婆媳們也幫腔了,她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幾乎蓋過了他們的氣勢。但她們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并沒有人走上去真正阻止他們。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年老體衰的幺爺終于被打翻在地了。幺婆婆一見,驚叫著跑過去扶起了幺爺。而幺爺更加憤怒,破口大罵:“你個不孝的子孫,你給老子滾出去。”
陳能將手里的木棒狠狠地扔到地上,對他新婚的妻子說:“走。”說過,就和二嬸背著背簍朝山頂走去了。
“給我滾!”望著他們的身影幺爺繼續大罵。
“我再給你說一遍。”陳能又轉過身對幺爺說:“你們必須從這里滾出去,要不你們就給我做他那樣一模一樣的一棟新屋。”說過就走了。
幺爺已經完全氣糊涂了,蒼老的身子顫抖不止,嘴唇直跳,差一點兒倒下去。幺婆婆一邊勸他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一邊把他扶到那邊的私檐屋里坐下。坐下后,幺爺更是憤怒,拿過洗臉盆狠狠往地上一扔,那個洗臉盆也發起了脾氣,在地上不停地轉動著,發出了巨大的響聲。“我沒想到我生出了這樣不孝的兒子。”
“你先別發火。既然事情來了,我們就要想辦法解決,發火沒有用。”
這話一說幺爺也放低了聲音,望著幺婆婆問:“你說怎么解決?”
“盡管陳能這么鬧,但他說的也有道理,我們確實沒有把這碗水端平,當初要曉得是這個情況,就真的不該給陳才做一棟新屋。”
聽了這話,幺爺漸漸冷靜下來,拉過炊壺,往洗臉盆中倒了水,一邊洗臉一邊說:“那不行,必須按照我的安排搞,他陳能就是只能住這里的半邊屋,他鎖我的門搞不成,我給他把鎖砸了。”
幺婆婆沒有接他的話,此刻的幺婆婆已經悲哀到了極點,一方面,她知道幺爺的脾氣是寧折不彎的,一旦戰爭打響,他只會勇往直前,不會退卻,而陳能的翅膀硬了,她當母親的也無法做通他的工作,現在只能夾在兩頭受氣。幺爺洗過臉,就拿著斧子把陳能掛的鎖給砸了,然后把砸下來的鐵鎖扔到了稻場坎下。“老子自己的屋子都住不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幺爺這話是說給自己的,說完,他放下斧子來到這邊灶屋里,和幺婆婆吃過早飯就下地整小菜去了。兩個老人就像啞巴了一樣,在地里干活的時候都再沒有作聲。他們心里都亂糟糟的,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是被動地等待了。等到晚上,陳能兩口子回來了。見兩個老人并沒有搬出屋子,就大聲問他們為什么不滾?在那邊灶屋里吃飯的幺爺聽見聲音之后,就罵了一句難聽的話。接著,一場惡架就被撕開了口子,他們大吵大鬧起來。吵鬧中,幺爺氣憤不過,幾次摸上斧子,說要一斧子把他劈了,被幺婆婆強行奪了下來。陳能沖到幺爺面前,鐵青著臉讓幺爺把他一斧頭劈了,幺爺被幺婆婆緊緊地抓住手,自然沒有辦法,幾次想掙脫出來,都沒有成功。陳能說:“既然你不劈那我就砸了。”說過,他就順手摸起一把火鉗,沖進他們的灶屋,把他們的鍋碗全都砸了。叮叮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兩個老人的心徹底碎了。幺爺幾次想拿起武器和他戰斗,但他就是被幺婆婆死死地拖住,脫不開身,幺爺自己也知道,他現在老了,是打不過陳能的,最終他也只得放棄努力,鐵青著臉,看著陳能在那里砸,在那里跳。砸完,陳能說:“你們到底是走還是不走?如果不走的話,明天我就一把火把這屋子燒了。”說過,就轉身朝他那邊的屋子里走去。
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幺爺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淚水已經模糊了他蒼老的雙眼,而他的兩只手還被幺婆婆緊緊地抓著。陳能一離去,幺婆婆就對他說:“要不我們去找找孝榮吧?”
幺爺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馬上就同意了:“好,我們找孝榮去。”幺爺之所以同意,是因為他認為我在我們陳氏家族中是最有出息的,他想到了讓我出面勸說陳能。
“我跟你說的意思是我們去孝榮那里,請他幫我們找一處房子。我們還有一點兒積蓄,就在那里買個房子住下來養老。”
幺婆婆的意思與幺爺的想法自然相差萬里,他想了想說:“這樣說我們就徹底敗了?”
“不是你敗不敗的問題,是我們老了,得找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不吵架。”
望著幺婆婆那張苦求的臉,幺爺還是同意了,老兩口從屋里出來一頭扎進黑暗之中,向我這里走來。出屋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下起了大雨,只好返回屋取了兩把傘,便打著傘朝前面的公路上走去,指望是在那里乘上便車。然而到仙巖山的車輛非常少,他們只好冒著大雨前行。他們在那條路上就不知摔了多少跤,趕到我居住的夷城時,花去了兩天時間。我打開房門,看見糊成了泥巴蛋的他們,大吃了一驚:“你們怎么搞成了這樣?”他們的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已經變得面目全非。聽到我的話,幺爺的精神也一下子垮了,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先坐下再說。把他們迎進屋,我們趕緊讓他們洗漱,換上新衣,直到一切弄好,他們的精神有所恢復,才把他們家庭的矛盾向我們說了。“孝榮,你是我們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我現在只能求你了,你給我在這里找一個地方,讓我和你幺婆婆能夠住下來生活就行了。”聽了幺爺的話,我半天沒有回話,心在受著煎熬。對于一生艱辛,差一點就丟掉了性命的幺爺,我的內心一直充滿了尊敬,作為子孫,應該讓他有一個幸福的晚年,沒想到他卻碰上這樣兩個不孝子孫,這怎么不讓他心寒,又怎么不讓人心疼?我作為他的孫子在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之后,心里也非常矛盾。不是我不能夠給他提供這樣的幫助,在城里給他們找一間房屋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們夫妻又有退休工資,如果有一間房安頓他們,他們在城里生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我卻不能給他們提供這樣的幫助,因為我一旦插手,陳才和陳能就再也不會管了,我也會因此卷進他們的矛盾之中。他們應該也必須在樟樹沖那個地方養老,不管陳能怎么鬧,他都必須盡一個孩子該盡的義務。想了想我只好勸他們:“幺爺、幺婆婆,不是我不給你們幫忙,也不是在這個地方找不到一處房子,找房子非常容易,只要有錢哪里都可以找,就是買不到一棟房子,租房也很簡單。但是事情不能這么做,你們還是得在樟樹沖養老,還是必須依靠陳才叔和陳能叔。我給陳能叔打個電話,做做他的工作。”
幺爺趕緊攔住我,叫我別打這個電話,說他那個東西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去。“你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了什么東西。他根本就不是人。當初我真不該把他生下來,現在后悔莫及。”
我說這個電話必須打。“我來做做他的工作看。”幺爺沒作聲,算是默認了,我就打通了陳能的電話,給他做了一通工作。“如果說我給幺爺和幺婆婆在這里買了房子把他們安頓了下來,你說你該怎么辦?現在兩個老人無家可歸了,他們要生存這是最起碼的,他們找到了我這里,我們總得讓他們生活下去吧。”事后回想,我當時的態度也非常不好,異常強硬。不過還好,陳能的工作還是做通了,不僅沒發脾氣,而且態度非常好:“那好,我聽你的,你跟他們說,讓他們回來,我們不僅不和他們吵了,而且從老屋搬出去,自己去另做新屋。”聽了這話,我放下心來,把陳能的態度和打算說了,幺爺不相信:“你別聽他的,他是騙你的。”
“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不會有錯。”
幺婆婆則相信了:“在這之前他就是打算在山頂上做新屋的。他結婚的時候我們給了他錢,她媳婦娘家里也有錢,做一棟房屋并不是難事。我們還是回去吧?孝榮說的有道理。”
幺爺想了想,也同意了,在我這里住了幾天,我帶著他們去散心,看了一些景點,幺爺和幺婆婆就高興地回去了。
我后來得知,幺爺和幺婆婆回到家之后,陳能起初對他們的態度也很好,他們剛剛在門口出現,陳能就先和他們說話,臉上還掛著笑容,看不出任何火氣。站在門口的二嬸盡管沒和他們打招呼,但臉上也掛著笑容望著他們。幺爺和幺婆婆相視一眼,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沒有說話。陳能接著給他們承認錯誤,說他過去確實做得不對。“孝榮批評得對,我把砸的你們的鍋碗都買了新的放在灶屋里。”聽了這話,幺爺和幺婆婆也沒了火氣和怨氣,也換上了一臉笑容走進屋,在堂屋里坐了下來。坐下后,幺爺說:“那好,既然你有這個態度我們就好商量。”陳能叔和二嬸也在他們的對面坐了下來。坐下后,二嬸開口了,說他們商量好了,不在這棟老屋里住了,自己做新屋。陳能接過話說:“但是,這一次做新屋你們必須拿錢。”一聽這話,幺爺又疑惑了:“我們拿錢?你不是跟孝榮說你自己做新屋嗎?”
“是啊,我們自己做新屋,不讓你動手,一切由我來操心,但是你必須拿錢。”
陳能這么說話,顯然不是他原先所承諾的那樣,變卦了,或者說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和幺爺緩解。幺爺聽了這話,火氣自然上來了。他還沒有回話,幺婆婆就趕緊接嘴:“好,你們不要吵,家里要和氣才行。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后再給你們回話。”說過,幺婆婆就把他拉到了臥屋里。幺婆婆這樣做,無非是息事寧人,因為她被吵架吵怕了。回到屋子里,幺婆婆繼續做幺爺的工作,讓他就聽她這一回:“我現在是明白了,他和你一樣,也是個犟脾氣。他到底是你的兒子,你和他硬搞只會越搞越亂。”幺爺還是聽了她的勸,只是說,哪里還拿得出錢來?
“我們不是還有五萬塊錢嗎?”幺婆婆說,“我們就給他拿兩萬,讓他把這個屋做起來,搬出去。離開了我們,我們也就安寧了,就只當我們拿錢買安寧。現在我們老了,確實經不起折騰了。”
幺爺想了想,同意了,并叫她把他們兩口子喊來,把這個方案告訴他們,并且強調說:“我們給陳才做屋的時候,還沒有花去兩萬塊錢,你們也該知足了。”
聽到這個方案后,陳能也同意了:“行,就按你們說的辦。”說過,就和二嬸轉身走了。
從這一刻起,這個家庭似乎安寧了。陳能叔和二嬸就住到了山上,在他們開墾土地的地方種蔬菜,平整屋場。家里只剩下了幺爺和幺婆婆,他們過上了和過去一樣的退休生活。但只過了兩天,事情就來了,他的大兒子陳才聽到這個消息后,和大嬸一起來質問他了。此時,幺爺剛剛起床,正坐在堂屋里穿鞋,幺婆婆在灶屋里做早飯,一進來,陳才劈頭就說:“爸,你們必須把一碗水端平。”幺爺抬起頭來,知道大兒子和大媳婦又打上門來了,也就沒好氣地反問他:“我怎么沒把一碗水端平?”
“給我做這棟新屋的時候,你們并沒有拿錢,而且我也出了勞力。”
“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你看著辦吧。”幺爺火了,沖著他們吼了一句,就站起來朝后面的灶屋走去。在那邊做飯的幺婆婆聽見聲音后,也出來看了一眼,但僅僅只是看了一眼,就又臉色難看地回到灶屋繼續做飯。因為她知道他們在這個時候上門來,無非是想把他們兩個老家伙往死里逼。陳才跟在他身后說:“那不行,這件事情不能就這樣。”幺爺沒有理他,大步走進灶屋,告誡正在做飯的幺婆婆,叫她無論他們怎樣吵,千萬不要搭話,就只當自己是啞巴。幺婆婆沒有回話,不過她手里的鍋鏟卻更加用力,鍋里發出的聲音比平常響了許多,顯然她已經氣憤至極。陳才叔和大嬸走進灶屋繼續和他們吵鬧,但幺爺和幺婆婆就是堅持不回話。幺爺洗過臉,早飯就熟了,便坐上桌子和幺婆婆吃早飯,就好像他們兩個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們這個樣子,陳才叔和大嬸也毫無辦法,只得轉身走了,走的時候,陳才威脅幺爺:“好,既然這樣,那你就等著。”
幺爺和幺婆婆沒有回話,吃過早飯就下地去了。不過背地里,幺爺和幺婆婆認真商量了這件事情,幺爺的態度很明確,就是不管他們怎么鬧,就是不能理他。幺婆婆則勸她,要改改自己的脾氣,不能動不動就發火。幺爺盡管沒把幺婆婆的話當回事,老兩口的意見卻得到了高度統一,就是堅決不理他們。因為他們是無理取鬧。幾天過去,也沒見到大兒子和大兒媳來繼續吵。他們仍舊忙于種蔬菜,幾乎天不亮就出發了。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大兒子和大兒媳還沒有采取行動,小兒子陳能卻開始行動了。這天早晨,幺爺和幺婆婆剛剛吃過早飯,突然聽見屋外傳來了很熱鬧的說話聲。幺爺問幺婆婆屋外什么事?幺婆婆說她不知道。幺爺沒再說話,大步朝屋外走去。一出屋,就發現陳能帶著十幾個人朝家里走來了,熱鬧的聲音正是他們發出的。一見面,陳能就說:“我得把我這邊的半邊屋拆了。”
“你說什么?”幺爺一下子就像木樁插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陳能把他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得把我這邊的半邊屋拆了。”
“放你媽的屁,當時不是你說要做新屋嗎?現在你做了新屋為什么還要拆老屋?”
“這半邊老屋是分給我的,我當然有權利拆。”說過,他就找來一架木梯,搭到屋檐上,對那些人一揮手,讓他們上。那些人幺爺并不認識,那是他的小兒媳從她的娘家請來的,也或許是他們出錢請來的力人。
幺爺,攔在他們面前:“今天誰敢動一下,老子就把他拍死在這里。”此時的幺爺真像一個臨危不懼的戰士,但陳能卻沒當回事,說有什么不敢上的,這是分給他的,他有權利拆。這樣說著,他就噔噔噔爬上了屋,開始揭瓦。幺爺氣得破口大罵,說他這個不孝子孫干這樣缺德的事情,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幺婆婆也趕出屋和他一起罵,叫他必須停下來,不能這樣逼兩個老家伙,再逼他們就只有死了。兩個老人成了憤怒的火球,似乎隨時都會燃燒起來。但是陳能根本就聽不進去,繼續揭著瓦,并招呼下面的人都上來。下面的那些人沒有動,就像插在那里的一根根電線桿。而這個時候聽見了吵聲的陳才叔和大嬸也跑來,沖著幺爺大聲說:“你是兩個兒子,過去給我做新屋的時候你沒有拿錢,是我花勞力做的,現在他做新房你拿了錢,他又拆半邊老屋,他做新屋的事情我不說了,但這個老屋我也有權利要半邊。”陳才這樣說的時候,大嬸則在旁邊給他幫腔,說他們就是有權利要半邊老屋,都是一個老子一個娘的,為什么要兩樣對待?看著這樣兩個兒子,幺爺絕望了,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他們面前,但是作為一個在戰場上打過硬仗的軍人,他知道他必須迎頭而上,見小兒子不聽說,就又轉過來質問他的大兒子:“你叫這些人說,小家伙是這樣一個不孝子孫,你是大的,你總該講道理吧?你說你再要半邊屋我和你媽住到哪里去?”但陳才根本就聽不進去,說他不管,他就要半邊屋。
“我還是那句話,沒有屋分給你,要命有一條,你覺得有用你就拿去。”幺爺大聲對他說。
“走。”陳才轉過身對大嬸說,“沒屋分我們要土地也一樣,回家拿鋤頭去把他們的小菜地毀了。”說過就拉著大嬸朝那邊的屋子走去。
這個時候的幺爺完全癱了,陳能在房上繼續揭瓦,陳才去毀地,已經沒有了他的生存之地,他只覺得他的精神支柱被徹底地拆掉了。幺婆婆也傷心欲絕,但是她沒有徹底地糊涂,她怕幺爺在這個時候做出出格的事,就流著淚把幺爺往另外一個地方拉。幺爺不明白她的意思,問她拉他干什么,并且大聲說:“今天不和他們搞清楚我死都不會瞑目。”幺婆婆勸他先冷靜一下。用力把他拽到了那邊一棵板栗樹下。來到板栗樹前,幺婆婆叫他先坐下,倆人就在板栗樹下的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幺爺的臉色鐵青,臉上深深的皺紋里都是憤怒和痛苦。幺婆婆的淚也流得更兇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們這個家完了,你也老了,是斗不過他們的。”
“那你說怎么辦?”
“我想了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只有逃。”
“往哪里逃?孝榮也不愿意給我們幫忙,你說我們到哪里去?”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界嶺林場。界嶺林場不是有一棟屋空在那里嗎?我們把它買過來住到那里去。”
“不。”幺爺說,“我不打這樣的敗仗,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這里,這是我的家。”
“你不要講硬氣話了,我們是斗不過他們的。要不然,你就一口氣不來了。”
幺爺想了想說:“那好吧,就聽你這一回。”
“說動就動,我們現在就到林場里去。”說過,便站起來和幺爺朝荒頂走去。
界嶺林場在山頂,距他們家是二十多里山路,過去一直是林場管理員居住的地方,但是近年因為開發蔬菜,林場被毀,那些管理人員都搬走了,房屋就空了下來。來到林場,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荒涼,眼前是一棟土筑瓦蓋的房屋,比一般農戶大了將近一倍,因為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有些損壞,墻壁被雨水沖出了一些溝槽,房屋的四周都長滿了野草,看上去一片蕭條。幺爺和幺婆婆房前屋后看了一遍,很滿意,盡管房屋有所損壞,打整一下還是能夠居住。幺婆婆說:“我看行,打整一下能夠住下來,要不我們現在就找場長劉斌去?”
跟在幺婆婆后面向的林場走去,因為現在,確實是走投無路了。林場距這里十多里路,在另外一個山灣里,界嶺林場拆除之后正式合并到那里去了。來到紅巖林場,找到場長劉斌,把事情說了,劉斌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說他們早就想賣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買主。幺爺說:“那行,我們現在就辦手續。”
劉斌想了想說:“我去把會計喊來,你一付款就可以搬進來住。”
幺爺和幺婆婆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絲毫沒有懷疑劉斌的誠信。
劉斌叫來會計楊明,談好以三萬塊錢成交。整個談判非常順利,場長劉斌非常高興,談完,熱情地安排他的職工做飯,說是要慶祝一下。幺爺說飯就不吃了,他們現在回家去取存折付款,劉斌說:“你老是大功臣,我早就想請你們吃一頓飯,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見劉斌如此熱情,幺爺只好同意。
坐上桌子之后,劉斌和楊明一杯又一杯地敬幺爺。幺爺也顯得非常高興,那酒喝起來也就如同喝水一樣,一杯一杯地下了肚。幺婆婆極力地阻止他,讓他少喝一點兒。幺爺就是不聽,并且打發幺婆婆回家去取存折:“你回家去把存折拿來,我和他們繼續喝。”幺婆婆只得同意,走的時候又勸他少喝點兒。幺爺說:“你走吧,我喝不醉,他們兩個小家伙不可能是我的對手。”劉斌和楊明也叫幺婆婆放心,說他們不會把老爺子灌醉,幺婆婆這才站起來朝自己家里走去。但幺婆婆上路后不久,天氣突然變了,下起了大雨,周圍荒無人煙,根本借不到雨傘,她只好冒著雨繼續朝家里跑去。此時坐在餐桌上的幺爺,徹底被場長劉斌和會計楊明灌醉了,但是幺爺并不服輸,還在逞能耐,嘴里說著喝、喝,就一杯杯酒喝了下去。最終,幺爺徹底醉了,就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這個對劉斌和楊明來說,自然是天賜良機,因為幺爺和幺婆婆去找劉斌的時候,他就知道機會來了。在他眼里,幺爺作為當地最有名的功臣,肯定是仙巖山村最富的,他們老兩口既有退休工資,又有撫恤費、慰問金,不是腰纏萬貫的富翁,起碼也有幾十萬元,劉斌去找楊明的時候就和他商量,把他灌醉之后做一份假合同,合同上的購房數額為十萬元,而他們對上匯報三萬元,剩下的七萬元一人可以分到三萬五千元。幺爺一暈過去,楊明就給劉斌使了一個眼色,劉斌趕緊拿出一份合同,又拿出一個印泥盒,在合同上摁下了幺爺的指印。摁好,劉斌和楊明交換了一下眼色,一股興奮之情就從他們臉上浮現出來。幺爺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躺在火垅屋的一把椅子上了,劉斌和楊明就坐在他的身旁,幺爺便問幺婆婆怎么還沒來,并說要去看看她。劉斌和楊明勸他別去,說外面正在下大雨,他又這么大年紀,怕在路上有什么閃失。這樣說著的時候,劉斌拿出合同說:“合同你剛才已經摁指印了,還要不要看一看?”
“看。”
劉斌就將合同遞給了幺爺,幺爺看過,發現上面的數字是十萬元,立刻就知道他被騙了:“怎么是十萬元?不是說好的三萬元嗎?我是什么時候摁的指印?”
劉斌和楊明就說他可能是老糊涂了,講好的價錢是10萬元。劉斌強調說他作為一個場長,不會就這樣便宜地把林場賣掉。那棟房屋盡管閑置不用了,但房間很大,比一般農戶大了將近一倍,怎么可能只賣三萬元。楊明說他可以證明,講好的價錢就是十萬元。是在剛才喝酒的時候,他在上面摁的指印。劉斌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說他在他這個老人面前做手腳,那是要遭雷劈的。此時的幺爺,心里就像貓抓一樣,不知道如何對付他們。聽他們這樣解釋,他也糊涂了,不知道剛才喝酒的時候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上面摁了指印。“那不行,這房子我不買了。”
“那我就不管了。”劉斌說,“反正合同我們已經訂了,你不按合同辦事我們就告你。”
“我想起來了。”此刻的幺爺也已經完全清醒,“我沒有在合同上摁指印。你們從一開始就打算騙我,想搞我的錢。把我灌醉之后,在上面摁的指印。”幺爺質問劉斌和楊明,有你們這樣為人的嗎?我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你們就真的下得狠心騙我這個老家伙嗎?你們以為我這個老家伙就是這樣好騙的?劉斌和楊明就和幺爺吵了起來。
就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幺婆婆進來了。弄清了情況之后,幺婆婆也和他們爭吵。有幺婆婆的加入,幺爺他們很快就占了上風。因為幺婆婆的嘴皮很利索,吵架是能手,劉斌和楊明很快就占了下風,但是他們的態度異常強硬,說他們不按合同辦事,他們肯定會告他們的。劉斌說:“這不是私人之間的關系,我劉斌現在代表的是林場,是國家的利益。即便這個官司要打到天邊去,我們會一直打下去。即便你死了我們也會找你的兒子。”
“走,別和他們說了,報案去。”幺爺拉上幺婆婆大步朝區里走去。
趕到區公所是第二天下午了,筋疲力盡的幺爺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披著夕陽走進派出所的時候,是幺婆婆向派出所報的案。派出所的民警知道幺爺是大功臣,對案子非常重視,說他們立刻就出警,幺爺這才放下心來,和幺婆婆出來在鎮上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才朝家里走去。回家的時候他們在鎮上攔了一輛便車。沒想到剛剛一回家,一件震驚的大事情就出現了。幺爺和幺婆婆回到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的房屋里,幺婆婆做好了午飯,倆人正坐在桌上吃飯,就聽見警笛的聲音傳進了屋子。一聽見這聲音,幺爺,對幺婆婆說:“他們來了。他們想和我斗簡直搞錯了人。”說過,老兩口就大步朝外奔去。一出屋,就看見警車正朝向山頂沖去,那正好是林場的方向,所以看見呼嘯而去的警車,幺爺和幺婆婆就更加興奮,幺婆婆說:“想占便宜,想打歪主意的人終究沒有好下場。”幺爺笑著對她說,那他們就等著看好戲。說過,倆人就轉身回屋繼續吃飯。吃完飯,又等了一會兒,聽見警笛又傳了進來,幺爺和幺婆婆又從屋子里跑出來看,就看見警車呼嘯著遠去。就在這個時候,上邊傳來了喊他們的聲音,幺爺和幺婆婆朝上面望去,發現喊他們的是他們的大兒子陳才,他正像一塊石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爸,媽,出大事兒了。”
因為對大兒子心中有氣,他們并沒有回話,倆人相視一眼,就那樣直直地站在那里。陳才射到他們面前,再次說出大事了,出天大的事兒了。陳才的臉上顯然已經著火了,紅彤彤的一片,神情也是十萬火急。但是幺爺和幺婆婆并沒有當回事,幺爺黑著臉,說他不是他爸。幺婆婆也黑著臉說她不是他媽。陳才沒在意他們生氣,繼續說:“陳能殺人了。”
“什么?”
“陳能殺人了。”
“殺人了?”
“殺誰了?”
“把郭旭東殺死了。”
“什么?”
“陳能把郭旭東殺死了。”
“他怎么會把郭旭東殺死呢?”
“郭旭東懷疑陳能睡了他的老婆,今天早晨拿著斧頭找到陳能家,和他打了起來。陳能一氣之下,就用斧頭把他砍死了。”
幺爺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像一座山一樣倒了下去。幺婆婆一見,呼喊著他的名字撲了上去。幺爺醒過來,老淚縱橫:“我這一輩子失敗了,敗得很慘很慘。”因為他知道,他的兒子陳能這輩子徹底完了,即便是不殺頭,也會把牢底坐穿。陳才說的那個郭旭東,是陳能現在的鄰居,郭旭東一直在外面打工,屋里只有他的老婆帶著一個幾歲的孩子。無論郭旭東的懷疑是不是正確的,但陳能就是殺了人,即便幺爺是再大的功臣,他也無法挽救他的兒子了。就是從那以后,幺爺一病不起。
我得到陳能殺人和幺爺病倒的消息,是陳才打電話告訴我的。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和陳才保持著電話聯系,陳才告訴我,幺婆婆把幺爺送到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病情有所好轉就又把他弄回樟樹沖,在老家那個半邊屋里繼續治療。聽到這個消息,我才稍稍放心了些。現在病情有所好轉,大概就沒什么事了。又過了一個多月,大嬸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十萬火急地說:“孝榮,不好了。”
“怎么啦?”
“你陳才叔被人打了。”
“被誰打了?”
“被王劍鋒打了。”
“為什么?”
“為一段公路。”大嬸說,“我和你陳才叔想把我們屋后的那段公路和主線公路接通,昨天我和他正在搬石頭,準備把那段路修通。可是因為那段路要經過王劍峰的一塊竹園,他不同意,這之前我們也打過一架,那一架我們打贏了。可是昨天當我們拖石頭的時候,王劍鋒和他老婆從背后偷襲,把你陳才叔打慘了。”
“打得怎么樣?”
“現在還在醫院里昏迷不醒。醫生說還要觀察,如果一個星期以內醒不過來,那就沒有辦法了。”
“哦。”
“我打電話是想請你在夷城幫找一個最好的律師,我們必須把這場官司打贏。”
“我沒有和律師打過交道。”
“你在外面工作,關系總比我們要多,你就幫幫你陳才叔吧。”
“那好吧。我先打聽打聽,有了情況,再和你聯系。幺爺的病現在怎么樣了?”
“你的幺爺已經走了。”
“什么?”
“已經走了一個月了。”
“為什么沒有通知我?”
“當時想到你很忙,加上你又離得遠,來來去去的不方便,所以沒有通知。”
我沒有回話,只有心里的憤怒在不停地噴發著。幺爺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的爺輩最后的一位老人了,他是被他的兒子氣死的,即便隔了十萬八千里,我也得趕回去參加他的葬禮,可是他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他們卻連電話都沒有給我打一個。
“幺婆婆呢?她老人家怎么樣?”
“你幺爺死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走了?哪里去了?”
“到你大姑家去了。”
聽了這話,我心里更加憤怒,將手機扔到了旁邊的沙發上我大聲喊著妻子的名字。妻子正在廚房里做飯,聽到聲音奓著一雙濕漉漉的手過來,問什么事。
“幺爺死了,死了一個多月沒有通知我們。幺婆婆他們沒有管,自己跑到姑娘家里去了。”
“怎么一下子出這么多事?”
“如果不是陳才被人打了,需要求助我,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把這些消息告訴我。”
“幺爺這輩子真是悲哀至極。”
“這不是幺爺的悲哀,是他們那些家伙悲哀。別討論了,收拾一下,我們趕緊回去一趟,去幺爺的墳前燒張紙。”
妻子點點頭,我倆便匆匆地趕車朝樟樹沖奔去。
我們問清楚了幺爺墳墓的所在地,發現幺爺被安葬在高高的山頂上,墳上還散發著新鮮泥土的氣息。一看見那新鮮的泥土,我的淚嘩地就流了出來,一邊說著幺爺,我來看你老人家了,一邊將帶來的火紙點燃。當火紙熊熊燃燒的時候,我抬起頭來朝山頂望去,發現幺爺墳后浩浩蕩蕩的鄂西箬竹,是那樣蒼翠,那樣浩蕩,那樣頑強,一直延伸到了天際。
陳孝榮:湖北宜昌人。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文學作品六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英雄無壯舉》《資丘古鎮》等,中篇小說集《跟著太陽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等轉載。多次獲得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