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農家過春節

趙仁近

1964年10月，當時我還在天津師范學院（現為天津師范大學）中文系讀大學四年級。按照學校統一安排，我們奔赴河北省霸縣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四清”）。受學校黨組織委托，我帶領五名同學進駐霸縣康仙莊公社大辛莊大隊，配合河北省委四清工作隊搞農村四清工作。那時候，我只有22歲，在河北省委四清工作隊的領導下，做一些具體工作。因為比較年輕，又缺乏社會工作經驗，領導怎么安排，我就怎么開展工作。我對另外五位同學說：“咱們都是大學生，是來經受鍛煉的，一切都要服從黨組織安排，根據領導安排認真做好相關工作，絕不能自作主張。”同學們都非常自覺，積極地投入到“四清”工作中去。

其實，我們是一邊參加四清工作，一邊與農民一起勞動，在艱苦的勞動鍛煉中，與農民建立了深厚感情。當時，許多貧下中農對我們非常關心，雖然生活很艱苦，吃喝也成問題，但只要安排到哪家吃派飯，10天之中肯定能夠吃到一頓好飯，有的貧下中農還為我們做面條吃。有一次，我在一位老農家吃派飯，盡管很困難，但大娘還是把家里最好的玉米面做成菜團子給我吃，讓我一個人盤腿坐在炕頭上吃，卻讓她的孩子先到外面去玩。我正在炕頭上狼吞虎咽地吃菜團子，屋外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嚷嚷著也要吃菜團子。大娘輕聲地說道：“等客人吃剩下再說！”但是，孩子畢竟太小，很少能夠吃一頓飽飯，看到家里有了熱乎乎、香噴噴還是用玉米面做的菜團子，就想沖進屋里與我一起吃。此時，我聽見大娘在與孩子竊竊私語，小聲說道：“聽話，一會兒客人吃剩下你再吃！”然后，就把孩子帶到很遠的地方，讓孩子與別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兒。

說真的，聽著屋外大娘與孩子的對話，我頭腦里幾乎一片空白，心想，農村生活還是很清苦呀！連玉米面餅子都成了稀罕東西，孩子的哭鬧聲讓我的心在震撼。我哪里吃得下去啊！就這樣，大娘總共做了四個玉米面菜團子，盡管我肚子空空很餓，我只吃了一個，就從屋里走出。大娘在院子里干活，見我走出來，就問我：“菜團子好吃嗎？”我微笑著說：“大娘，您做的菜團子好香啊！”大娘說：“不管好吃不好吃，你可要吃飽呀！”我對大娘說：“吃飽啦，您做的菜團子真好吃！”其實，我哪里能夠吃飽呀！聽到孩子的哭鬧聲，聽到大娘那句“等客人吃剩下再吃”的話語，我吃一個也感覺吃多了，我不能再讓孩子進屋之后感到失望，等到孩子進屋一看，還剩下三個菜團子，孩子肯定會露出微笑，那么，我即使沒吃飽，心里也會非常快樂的。

我沒走出幾步，大娘追上來叫我：“你才吃了一個菜團子，不行，回家接著吃！”我對大娘說：“我真的吃飽了！”大娘再三挽留我，我也沒回去。我想，多好的大娘啊，家中這么困難，卻把最好的菜團子給我吃，面對孩子的嚷嚷聲，我怎能吃得下去？

一晃，時間到了1965年春節。領導說話了，春節放假一周，愿意回家過年的同學可以回天津過年，不愿意回家過年的同學可以留下來與貧下中農一起過年。那位給我做菜團子吃的大娘找到我，對我說：“小伙子呀，你要是不嫌棄，留下來，在我們家過年！”大娘深情的目光，情意綿綿，我真的被感動了。我說：“好呀，大娘，反正我回家也沒什么事，我愿意在大娘家過年！”大娘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微笑，一下子把我摟在她的懷里，說道：“太好啦，我們家又多了一個兒子！”我對與我一起搞四清的另外五名同學說：“這幾個月很辛苦，你們回家過年吧！”就這樣，我沒回天津過年，留在村子里與老農一起過年。我留下來與老農一起過年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貧下中農高興地說：“留下來與我們一起過年，好啊，我們歡迎！”我在村子里搞四清的三個多月，曾經在十幾戶貧下中農家里吃過派飯，這十幾戶老農家的大爺、大娘都來叫我去他們家過年。商量的結果，讓我每家去一天，每天都要吃三頓飯。大年三十那天，那位給我做菜團子吃的大娘把我早早地叫到她家，不讓我出門，讓我給他們家的孩子講故事，教孩子寫字。大娘誠心誠意，我只得在她家里當起教書先生，教孩子認字。而大娘家中里里外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忙活，準備年夜飯。我對大娘說：“我做些什么呢？”大娘說：“這孩子是我的大孫子，你的任務就是叫他識字，然后，咱們一起熱熱鬧鬧吃年夜飯，過春節。”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村子里熱鬧極了，家家都在吃年夜飯。大娘家更是熱鬧非凡，三個兒子、兒媳，還有兩個孫子，加上大爺、大娘，十多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的炕頭上，讓我盤腿坐在正中間，說我是最重要的貴客。大娘的大兒子給我端上一碗酒，大家一起痛飲，我哪里會喝酒啊？但大娘說：“先喝一口，再吃菜！”緊接著，大娘的二兒子又給我端上一碗紅燒肉，大娘說：“你在我家吃派飯，一直沒吃飽，這年夜飯，你要吃個夠！”稍后，大娘的三兒子又給我端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大娘說：“把這碗餃子都吃光，我就高興！”

啊！這個除夕夜，我在老農家過春節，真是熱鬧呀，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也從來沒有享受過這么高規格的待遇，我好高興啊！在老農家過春節，終生難忘。

過完大年三十，緊接著就是初一、初二、初三……一直到初七，我一天一戶，連同大年三十那一天，總共到了八戶貧下中農家過年。說實在的，在我的二十多年生涯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子過年，讓我激動萬分，終生難忘。盡管那時候在老農家過年，餐桌上并沒有多少像樣的飯菜，然而，貧下中農的那份真情實意，那種樸實忠厚，那種善良熱心，那種無私大愛，永遠銘記在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過完年，回家過年的五位同學都回到了村子里。我對他們說：“我在老農家過春節，真的非常快樂，太幸福啦！”當我把過年的情況一五一十敘述完畢之后，有位同學說：“你真幸福。”還有一位同學說：“羨慕死我們啦，早知道這樣，我們也留下來與老農一起過年，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