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 鹽(外三章)

顧雪蓮

曬鹽人圈起一片海。

云朵落進海面時，像牧羊人圈起了他的羊群。

水也會走投無路，還有什么不能擱淺，船只，夢想。

天空到大地的距離是一場，久久沒有落下的雨。

曬鹽人在海灘上曬鹽，也是在晾曬自己，內心的潮濕，骨頭里的酸和咸，風吹著沙灘，也把他當沙子一樣吹。越吹越像沙子一樣薄，一樣輕。

烈日烤鹽，也把他當鹽一樣烤，越烤，頭發越白，額頭越咸。淚和汗都烤干的時候，骨頭碎成了一粒粒鹽。

當一粒鹽再次以水的姿態進入我身體，我相信會有一個人，在我體內翻騰出一片大海。

甜的還是咸的

你喜歡甜的還是咸的，我問八十六歲的外公。

你說，人老了，越來越愛吃甜的。

像苦瓜，一輩子太苦，用水稀釋，用蜂蜜調和，身體里的苦才會少點，淡點。

月餅甜到咳嗽，才能甜到心窩子里。薄菜粥，螻蟻命，能活下來，活到白發三千丈，命就是甜的。

你坐在養老院門口，看夕陽像落進鍋里的蛋黃。

還有多少個花開花落，風生水起。活一百年太長，太苦。

身體是一口井，一輩子提取透支生活的鹽。

你說，人走了，就是——

鹽掏空了。

螺 母

打掃房間時，我從床底下掃出一枚螺母。

應該還有一只螺釘在不遠處。鬧鐘、門鎖、抽屜、衣柜，沒有任何零件脫落的跡象。這也不是那枚，隨你兌現不了的諾言，一走了之的戒指。

一定有什么東西殘缺了，它疼，卻喊不出。

歲月不停走失。顛簸的人世里，我身體的零件，一點點散落，我無法喊疼。

夜里，我常常夢見，父親搖晃著燭火回來。

那個在機器上丟失拇指的工友，將我的螺母接在他的左手上。

寫到祖國

寫到祖國，就寫到宏偉的版圖。寫到海上明珠，云間回眸有九鹿，寫到廣袤的大地上村莊狹小的房屋。

我熟悉它的地形，就像熟悉掌心的紋路。田塍，炊煙，犬吠，五谷，清晨的霧隱藏的每條路途。

楊柳彎腰的程度，一個老人駝背的弧度，正好是月亮的彎度。

我熟悉一口井的深度，一畝田的寬度，莊稼人心里，一桿秤的誠信度。

我熟悉呼吸的泥土，夏天翻身，秋天又收一茬稻谷。

我熟悉父母小麥色的皮膚，大自然的門徒，艱苦的勞作下，皺紋里滾動的歡快汗珠。

我熟悉風翻閱季節的腳步，冬干枯，春復蘇。

我熟悉祖國的生日，銘心刻骨。我不熟悉村莊的年歲，從貧瘠到富足，從中年到盛年，它一直目睹，每個老去的莊稼人，一天天融進祖國的泥土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