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韜
曲格平時常記起周恩來總理當年的擔憂——別讓北京成為倫敦那樣的“霧都”。
1930年出生的曲格平,身上承載著多項“第一”的光環:中國第一位常駐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首席代表,第一任國家環保局局長,第一任人大環資委主任委員。但有意思的是,這位“中華環保第一人”的環保事業竟起源于一項臨時性的分工。
誰是污染大戶,就由誰來管環保.
1970年之前的中國,還沒有廣泛使用“環境保護”這個概念,對于西方國家出現的環境污染問題,主要用一個來自日本的詞語“公害”進行描述。早在1960年代,周總理就不時提到“公害”問題,并提醒在我們國家的國民經濟計劃安排中也要注意這個問題。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多數人,甚至包括一些領導同志,對此都感到陌生,不了解這方面的情況。但是周總理一再講環境問題的嚴重性。他說:“這個問題非常重大,在西方國家,環境污染已經對人民的生活和人民的健康造成很大的危害,激起了強烈的社會公憤,經濟發展也受到很大的影響。環境問題對我們中國來講雖然還是個新課題,但如果我們不注意,工業化搞起來,也可能會出現這種問題……現在我們就應該開始來抓這方面的事情。”
1960年代末,曲格平所在的燃化部(由石油部與化工部合并而成)實行軍管,他被吸納為軍管會生產組成員,負責生產和建設計劃。國務院不時地要軍管會去匯報生產和建設情況,作為隨員的他也經常陪同參加會議。因為一些具體業務情況多由他匯報,國務院一些領導同志就認識了他。1969年年初,曲格平接到調令,要他去國務院工作。他思忖再三,覺得國務院對工作人員要求很高,自己不符合要求,去那里工作不合適。于是,軍管會向國務院報告了曲格平的態度,建議另選一個人去。過了幾天,軍管會的主任找到曲格平說:“國務院的命令必須執行,今天就去報到,我陪你去!”就這樣,曲格平走進了中南海,被分配到“國務院計劃起草小組”。
當時,“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作為國民經濟指揮系統的國家計劃委員會、國家經濟委員會和許多部委都被沖垮了。周恩來總理決定成立“國務院計劃起草小組”這樣一個臨時性的機構,來抓國民經濟計劃工作。這個小組由16人組成,負責人是李先念和余秋里,小組辦公室就設在國務院北院,距總理住處很近。周總理對國民經濟計劃的一切考慮,都交由這個小組去籌劃和組織實施。“在計劃起草小組,幾乎每天遇到的都是全國各地報上來的壞消息。”曲格平回憶道。而周總理每天白天日理萬機,與計劃起草小組談工作主要都在晚上。
曲格平調到國務院計劃起草小組不久,一次,李先念副總理在小組會上說:“總理講環境保護已經多次,我們一個答話的都沒有。這件事得要有人管一管,總理問起的時候,要有個人能答話。誰來管管這件事合適?”在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地沒人答話。李先念說:“誰管的業務中與這項工作關系多,就誰管。”有人提出,曲格平管最合適,因為污染最大戶就是石油化工,他就是從這個部來的。隨之有好幾位同志附和。李先念問曲格平的意見,他說:“我不懂環境保護,更不知道如何去做。”李先念寬慰他:“這是一件新鮮事,總理很重視,你就管起來吧。多請教專家,多看書,先要作學生吧。”
曲格平想不到的是,這樣一項臨時性的分工,竟成為他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曲格平在懵懂中走上了環保之路,而新中國的環保事業也是在惡劣的環境中開始了艱辛探索。
曲格平的環保故事就此開始。1970年代,那是中國甚至世界環保故事的起點。
40多年的“錐心之痛”
1972年6月5日,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在斯德哥爾摩召開,標志著人類環境意識的覺醒。雖然動亂中的中國認為環境污染是西方世界的不治之癥,社會主義制度不可能產生環境污染,但在周恩來總理推動下,中國仍派團參會,曲格平正是參會者之一。
斯德哥爾摩會議期間,示威者抬著身患殘疾的環境污染受害者,這種場面讓曲格平久久難以忘懷,他突然意識到了中國環境問題的嚴重性。會后向周恩來總理匯報時,曲格平總結道:“中國城市和江河污染的程度并不亞于西方國家,而自然生態破壞的程度卻遠在西方國家之上。”
這種認識取得了共識。1973年,全國第一次環境保護會議召開。國家計劃委員會向各省、直轄市、自治區革命委員會和國務院各部門轉發了12期會議簡報,雖然通知上注明“請注意保密”,但卻是公開的“秘密”——向全國通報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情況。一年后,國務院環境保護領導小組成立。
2013年12月,83歲的曲格平在準備一次活動的講稿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1970年代初,國務院環境保護領導小組發布了一個10年環境污染治理規劃:用5年時間控制環境污染,用10年時間解決環境污染問題。“這個事兒我后來沒有公開說過”,曲格平說。
10年過去了,40多年過去了,目標不僅未能實現,環境污染卻愈演愈烈。曲格平認為中國當下的各項指標和1970年代初期的日本很相似,但沒有吸取教訓,沒能擺脫“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有些方面甚至更為嚴峻。“世界范圍內還沒有哪個國家面臨著這么嚴重的環境污染。”曲格平將之喻為“第一代環保人的錐心之痛”。
錐心之痛非后悔不作為,而是難作為。其實,在曲格平這一代環保人的推動下,我國的環境管理制度并不落后。
1972年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開完后,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成立。1976年,“選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人”,曲格平最終成為中國常駐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首席代表,他也就此系統地請教并學習了各國的環保經驗。
回國后,曲格平開始呼吁盡快出臺環保法。1979年,國家恢復法治建設后,《環境保護法(試行)》頒布,從美國環保局學來的環評制度被列入;1983年,繼計劃生育之后,環境保護被確立為基本國策。1988年,國家環保局從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獨立出來,成為國務院的直屬局,曲格平任首任局長。
如何落實基本國策,曲格平提出了經濟建設、城鄉建設、環境建設要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發展的方針,并確立了“誰污染誰治理”等八項環境制度,奠定了我國環境管理的基礎。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在里約熱內盧召開,曲格平被授予國際環境領域中的最高獎項——聯合國環境大獎。
此后的10年間,身為人大環資委主任委員,曲格平參與修訂或起草了20多部環境與資源保護方面的法律。由此,在我國現行的200多部法律中,涉及生態保護、污染防治等大環保領域的法律最多。
其中最受曲格平關注的是環境影響評價法。當時多個部門聯名反對,認為這一“抄來的、超前”的法律會“阻礙中國經濟發展”,甚至有委員說:“按照這部法律的規定,環保局的權力在所有部門之上了,成了第二國務院了!”
2003年,歷經10年、停止審議又重新通過的環境影響評價法開始施行。可惜,這一旨在從源頭控制環境污染的法律在當下被詬病為“走過場”。雖然仍感痛心,曲格平依然認為“依法行政,環保部門的腰桿應該更硬一點”。甚至在較為完善的環境法律體系下,“環保應成為依法治國的優先突破口”。
“現在才想起來,為什么不早做?!”
退休的曲格平現常住京郊,空氣比城區略好一些,侍弄花草,練練書法。他很少去市區,客人也不多。曲格平覺得自己開始糊涂了,寫東西特別慢,寫著寫著字就忘了,還需要查字典。眼鏡剛剛摘下放在手邊,一會兒就忘了,樓上樓下滿屋子尋找。
但他依然緊跟環保熱點,飛快地計算著數據間的契合性,“我擔心這些數字的準確性”。對于遲遲未能公布的土壤污染普查數據,曲格平感嘆自己“也看不到這個數據”。
這幾年大氣污染突然受到重視,曲格平又開始忙碌了,官員、記者頻繁造訪。一次,他和北京市領導長談到深夜,愛之深恨之切的曲格平,當著北京市領導的面,毫不忌言批評:“主要責任還是你們地方政府,但是國家也有推托不掉的領導責任。中國就一個首都,污染到這個程度,現在才想起來,為什么不早做?!”
曲格平時常記起周恩來總理當年的擔憂——別讓北京成為倫敦那樣的“霧都”。“糟糕透頂,我說這四個字用得比較好,不能再糟糕了。”他沒打算給北京留一點面子。20年前美國專家研究PM2.5時,他在美國考察就已得知PM2.5的危害。
不過,曲格平感到欣慰的是,2013年,國務院發布了《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經過五年努力,全國空氣質量總體改善,重污染天氣較大幅度減少;力爭再用五年或更長時間,逐步消除重污染天氣,全國空氣質量明顯改善。2015年全國人大重新修訂的《大氣污染防治法》于2016年1月1日開始。新版大氣法的條文從修訂前的七章66條擴展到了八章129條,條文內容增加了近一倍,亦加大了行政處罰力度。.
在一次公開場合的講話中,曲格平說:“過去30多年,環境保護為經濟發展讓路,換來了全球第二經濟大國的身份和榮耀,未來歲月經濟發展應為環境保護讓讓路,甩掉全球第一污染大國的帽子,重現碧水藍天的中國;過去30多年,環境保護基本上是以政府為主導,以行政命令控制為手段,未來的環境管理應轉向以市場為導向、以經濟法制為手段、把有形之手和無形之手結合起來;過去30年,我們更多地關注國內環境問題,未來發展,我們應更多地兼顧全球環境問題,為人類的美好未來貢獻中國力量。”
這是晚年曲格平的最大夢想,能否實現,一切有待時間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