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愈與李賀詩中的“石”意象

內(nèi)容摘要：韓愈與李賀是唐代韓孟詩派的杰出代表，都喜歡以些幽冷的意象彰顯“險怪”的詩歌特點，“石”意象便是一例。但是，韓愈筆下的“石”意象更多的是奇與怪，折射的是抒情主體的孤獨與壓抑，故其詩奇崛險怪卻并不艷麗；李賀則在奇中注入幻，比韓詩多了一層飄渺和夢幻，多了奇崛幽峭與秾麗凄清。

關(guān)鍵詞：韓愈 李賀 “石”意象 意象

一

韓孟詩派是中唐時期一個影響較大的詩派，其代表人物是韓愈（768年—824年）、孟郊、賈島、盧仝、馬異、劉叉、姚合等，李賀（公元791年？—817年？）也被認為是韓孟詩派的后繼者。該派往往通過抒寫個人的不幸遭遇來揭示社會的弊病，追求詩歌的深險怪僻，詩歌以震蕩光怪、五彩斑斕為美。而韓愈等人的“陳言務(wù)去”、推敲錘煉求新求變的結(jié)果使唐代詩歌的審美張力得到大大的提升。

意源于內(nèi)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象便是意的具象物。故王弼曰“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1]韓愈的詩歌以雄大氣勢和怪奇意象著稱，而冷僻、嶙峋的“怪石”便成了其意象的首選。李賀則自恃血統(tǒng)高貴，才華卓絕，而抑抑于現(xiàn)實，于是也偏愛遭人冷落的奇石，并以樂府體裁馳騁想象，自鑄奇語來抒其苦悶情懷。因其多以“剪”、“死”、“瘦”等字詞修飾奇石，瘦硬便成了其詩給人的印象。“石，凝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孕萬物之風采，具有獨特的形態(tài)、性格、作用和審美價值。”[2]石因為應(yīng)和了中國士人美感心態(tài)的深層結(jié)構(gòu)，投射了五德，因此每每得到文人的青睞，形成了很深的文化積淀。韓李二人以其所具有的獨特都喜歡上了以冷硬、峭拔的石構(gòu)筑險怪、硬峭的“石”意象就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高棅就曾說：“韓愈、李賀文體不同，皆有骨氣”。[3]

韓愈存詩400余首，使用“石”意象的詩有40首，約占韓詩總數(shù)的1/10。其中，直接以“石”指稱的有11首，其他指稱在詩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分別為，白石出現(xiàn)4次，金石、石鼓各出現(xiàn)3次，山石、玉石、木石、水石和石劍各出現(xiàn)2次，泉石、燕石、針石、石盂、石級、嶺石、澗石、石廩、船石、石壇、石頭驛和硤石各出現(xiàn)1次。也正是“石”意象構(gòu)成了韓愈詩歌的獨特的詩歌風格。

李賀存詩250余首，可確定為本人之作的約有240首。筆者統(tǒng)計，其詩有“石”意象的有30余首，約占總數(shù)的1/8。其中，以“石”之名直接入詩的有11次，石井、石磯、石磴、石根等名目出現(xiàn)的各2次，石山、石火、石鏃、石脈、石閣、石床、石湯、石鏡、石眼、石畔、石馬和黑石的各出現(xiàn)1次，合計31次。

二人都偏愛“石”源于共同的詩歌情趣的追求，也源于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更源于二人個性的趨同性。因此，在二人的詩歌中能捕捉到相似的因子。

1.以“石”意象的硬勁突出一種骨力

高棅說過：“韓愈、李賀文體不同，皆有骨氣”（前文引過）。韓愈詩中的“針石非所砭”，“鑿石作鼓隳嵯峨”，“金石日擊撞”，“船石相舂撞”，“我心安得如石頑”等，都力圖表現(xiàn)出一種硬朗的骨力。李賀詩中也有此類的“石”意象，如“石澗凍波聲”，“四尺角弓青石鏃”，“海沙變成石”等。《呂氏春秋》中說“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其堅。”這是多少詩客文人所謳歌敬慕的品格。韓愈和李賀崇尚石與石之“堅”不無關(guān)系，在上面所述的這些“石”意象中似乎也暗示了一種詩人崇尚堅貞的美。

2.以“石”之冷創(chuàng)造出一種幽冷、苦寒之意境

韓愈和李賀都追求深險怪僻，詩風尚奇求險，他們的詩歌中最多的就是以怪奇意象創(chuàng)設(shè)出幽冷、苦寒、險怪的意境，“石”之奇、冷、峭拔正好是構(gòu)成這種意境的最佳具象物。韓愈《岣嶁山》中的 “石赤”的形奇，“險惡不可狀，船石相舂撞”的奇險。李賀《南山田中行》中的 “云根臺蘚山上石”、“石脈水流泉滴沙”等，都力圖用“石”意象創(chuàng)設(shè)一種幽冷清絕、苦寒險怪的意境。

二

韓愈和李賀又畢竟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有著各自不同的出身、學習經(jīng)歷、生活閱歷和心理結(jié)構(gòu)，還有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個人的際遇以及不同的個性，因此其筆下的“石”意象便有所不同。

1.奇幻意境中的“石”意象之不同

韓愈用“石”意象表現(xiàn)傳說的虛幻時，奇幻而略有悲瑟。李賀之“石”則更多了一層縹緲和夢幻，更重視主觀化的幻想，也更多了一層詭異神秘色彩。

韓愈《學諸進士作精衛(wèi)銜石填海》中有“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之句，傳說的奇幻，行為的悲涼，亦奇亦悲。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中“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構(gòu)設(shè)的是一種迷離恍惚的夢幻景觀。

2.悲愁凄苦意境中的“石”意象之不同

韓愈用世心切，是非觀念強，性格剛直，而步入官場后的一次次政治災(zāi)難使他郁躁，悲愁憂憤，并借“石”意象在詩中兀然突立抒情主體。《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中的“我心安得如石頑”給“石”帶上了“人化”，蘊含著精神潛流的感性生命體，展現(xiàn)了作者孤獨壓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李賀對生命的體認是基于其特殊生理、心理條件的，早衰與多病，現(xiàn)實的無奈，讓其個體無法承受，卻又無法抗爭，無法逃避。因此，他只有無可奈何的強化死亡的意義，強化生命的冰冷。《長歌續(xù)短歌》中“夜峰何離離，明月落石底。徘徊沿石尋，照出高峰外”寫的是群峰突現(xiàn)，攀石尋月，無比的凄苦愁絕。《感諷五首》中的“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渲染出了悲涼的氣氛。

所以，韓愈的“苦”是孤獨壓抑，李賀的“苦”則砭人肌骨。

3.怪奇詭異、冷峻硬峭意境中的“石”意象之不同

韓愈和李賀詩歌都是以“奇”見長，但在追求奇險怪異的共同創(chuàng)作傾向中，韓愈力主“惟陳言之務(wù)去”、“尋摘奇字，詰曲其詞，務(wù)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強調(diào)的是以奇字造奇境。而李賀則進一步把這種尚奇險詩風推向彰顯主觀色彩的幽深孤峭和冷僻奇艷。

韓愈《石鼓歌》的蒼勁雄渾，硬語盤空。《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一反傳統(tǒng)山水詩寧靜淡泊、超逸嫻雅的審美風貌，主體情緒騷動激蕩，功名絕望的牢騷與求神賜福的希望糾纏在一起，所以外在的山水景象也呈現(xiàn)出與之相適應(yīng)的陰氣晦昧，突兀森聳之貌，表現(xiàn)出一種光怪震蕩的美。詩中的“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等更使其詩呈現(xiàn)雄渾壯麗的風格。

李賀《南山田中行》的幽冷清絕使人毛骨悚然，而詩中的 “石”意象更增添了這種氣息。“云根臺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用“冷紅”、“嬌啼色”、“漆”等一些顏色詞加以修飾，更加深了幽冷清絕的意境。

由此可見，韓詩以“石”讓詩奇崛險怪卻并不艷麗，而李詩卻更多體現(xiàn)出主觀色彩主導下的奇崛幽峭、秾麗凄清。

4.清新淡雅意境中的“石”意象之不同

韓愈有的詩語言清新自然、蘊籍清新，而“石”意象使詩顯得古樸自然。《南溪始泛三首》中“石粗肆磨礪，波惡厭牽挽”、“即此南坂下，久聞有水石”清新的自然中石也更加靈秀。《山石》中“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更讓他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境界中。

李賀的《南園十三首》中“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描寫其家鄉(xiāng)昌谷鄉(xiāng)居生活猶如一幅幅清新淡雅的風俗風情畫。

大約在二人看來，石便是自然，石便是心之所在了。

三

韓愈詩歌風格雖然奇崛險怪，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其詩既氣勢宏大雄偉不羈，也有清新美妙的自然詩，風格是多樣的。不管是哪一類詩，在表達詩人的心態(tài)、心境時，“石”意象都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有時突出了韓愈氣勢雄大的詩風，有時又折射其苦悶郁躁的心情，有時凸顯古樸清新自然之韻味。《石鼓歌》詩歌蒼勁雄渾，硬語盤空，將“石鼓”形成的一段遠古歷史鮮活地展現(xiàn)出來。所謂“豪俠之氣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厲自溫”（錢鐘書《談藝錄》）。“我心安得如石頑”（《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中則“石”已不是純客觀的外物，而是與作者心靈交感互化，于是，石也就成了“人化”的自然物，是抒情主體外化的對應(yīng)物了，“蘊含著精神潛流的感性生命體”[4]“石”意象的塑造，展現(xiàn)了作者孤獨壓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文章自娛戲，金石日擊撞”，這是他評張籍的詩，朱彝尊曰“讀此，知公善誘，亦善謔。”“亦是排硬格，但有轉(zhuǎn)折頓挫，遂覺意態(tài)圓活。”[5]“金石”這一意象產(chǎn)生了一種生硬峭勁之趣味，有鋒芒的棱角。由于受陶淵明的影響和境遇的改變，韓愈也有一些語言清新自然、閑適古淡的詩歌，特別是他的晚年，政治熱情日益冷淡，而開始尋求安寧、靜謐。這樣，古樸之“石”自然就成了其詩中的重要意象。《南溪始泛三首》是他這一詩歌風格的代表作，敘事一往深情、淳樸真摯、耐人尋味。

“李賀深受屈原、李白的影響，詩歌意象帶有很大的虛幻和想象成分，當對某事、某物有所感而欲訴諸筆端時，李賀不是客觀真實地按照生活本來地樣子去描摹，而是運用想象去表現(xiàn)，在想象中充分展現(xiàn)自己的審美特性。”[6]創(chuàng)造出一種荒誕、奇幻的境界。李賀的詩歌往往構(gòu)筑三重空間境界：現(xiàn)實、仙界、鬼蜮，并由此緣生出人、神、鬼三組形象系列，李賀的想象和幻想彌補了他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的不足，也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夢幻飄渺的全新世界。“石”意象便為其詩歌意境增添了幻夢色彩，形成了其情感的獨特抒發(fā)形式。《南山田中行》描繪一幅秋夜田行圖：秋野、秋風、冷紅泣露、蟄蟲低飛、石脈水流、鬼燈松花，一連串的意象組合成鮮明的畫面，其幽冷清絕使人毛骨悚然。詩中兩次用到“石”意象，“云根臺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山上石”是冰冷的，且布滿了苔蘚，“石脈”有一種鬼氣，“石”意象的使用加深了幽冷清絕的意境。“詩人李賀通過手中的筆，描述了自己的坎坷、曲折、充滿艱辛的生活經(jīng)歷，特別是因舉遭毀和因病辭官所帶來的深悲極慟，看到殘酷現(xiàn)實后的凄苦愁絕以及同情人民疾苦的悲痛，詩人以飽蘸血淚的筆觸寫出了刻骨銘心的情感。”[7]如《長歌續(xù)短歌》中“長歌破襟”、“短歌斷發(fā)”，凄苦愁絕，心中如夢。他是多么希望君臣遇合，建功立業(yè)，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夜峰何離離，明月落石底。徘徊沿石尋，照出高峰外。”群峰突現(xiàn)，“我”攀石尋月，這里的“石”意象，創(chuàng)設(shè)出了一種悲涼的意境。反映勞動人民痛苦與不幸的《老夫采玉歌》一詩，詩歌立意精巧深刻，愛憎鮮明強烈。詩中的最后兩句“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寫老人冒著生命危險，頂著風雨在懸崖峭壁上采玉，自己處在險境卻叨念處于凍餓之中的“嬌嬰”，對讀者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靈震撼。“古臺石磴”渲染出了悲涼氣氛。《感諷五首》中的“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同樣渲染出了悲涼的氣氛。

李賀詩歌中還有一些盡情描寫思念昌谷鄉(xiāng)居美好生活的詩。諸如其《南園十三首》，詩人以賦的手法，描寫其家鄉(xiāng)的生活圖畫和山水風景，顯得詩情畫意，猶如一幅幅清新淡雅的民俗風情畫，酷似王維、孟浩然筆下那質(zhì)樸自然的田園、山水，給讀者留下深刻而難忘的印象。“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生活在這樣優(yōu)美環(huán)境中的詩人心情是愉快的，心境與物鏡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與和諧，使其這時期詩作中的意象都具有情景交融、詩情畫意的鮮明特點。

“石”意象的運用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并不鮮見，但韓愈、李賀卻以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使其詩獨具個性，并豐富了“石”意象的表現(xiàn)張力。韓愈與李賀都是很有語言表現(xiàn)能力的詩人，而且都很恃才傲物，而且由于相近的政治理想和政治遭遇，韓愈的詩風便對李賀有了相當大的影響。因此他們在詩歌表現(xiàn)上都呈現(xiàn)出了一些相似點，都喜歡選用險怪幽冷的物象，建構(gòu)險怪幽冷的意象，并以此來折射現(xiàn)實，因此冰冷、丑陋的“石”意象就成了他們常用的物象，不過也正是“石”意象鑄成了他們詩歌的風格，成就了其詩歌個性。

注 釋

[1]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上海：中華書局.

[2]柳平凡.古詩文中的“石”意象[J].文學教育（下），2007（7）.

[3]唐詩品匯·七言古詩序目[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余秋雨.藝術(shù)創(chuàng)造工程[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5]陳克明.韓愈年譜及詩文系年[M].成都：巴蜀書社出版，1999.

[6]張獻榮.簡論李賀詩歌意象的審美特征[J].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6（1）.

[7]李軍.李賀詩歌意象探析[J].濟寧師專學報，1977（1）.

（作者介紹：李勝，云南楚雄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