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尤瓦爾·赫拉利教授認為智人善于講故事編神話,并能夠因為信奉同一個神話而傾力合作并形成大規模的社會結構。這個特點最終使智人從其他物種和人類中脫穎而出,成為地球的主宰。他的故事或神話的定義外延很廣,囊括了所有抽象的思考,宗教當然算,但貨幣或公司這樣的概念也算。因此也可以說,這本《人類簡史》就是赫拉利編的一個故事,一個取材于人類歷史的故事。
赫拉利是以色列的歷史學家,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執教。《人類簡史》篇幅不大,規模卻不小,講述的是所謂的“大歷史”—自宇宙大爆炸開始,以人工智能收尾。因為站得高看得遠,書的脈絡比較簡單清晰,具體內容分成四大部分:“認知革命”解釋原始智人如何依賴語言和文化優勢在進化中勝出。他們走出了非洲,散布到了全球。但智人走到哪里,死神都如影隨形:澳大利亞的巨型袋鼠、巨型袋熊和有袋獅子,美洲的劍齒虎、乳齒象、巨型樹懶和巨型犰狳,無數大大小小的陸地動物,最后,連智人的“近親”尼安德特人都紛紛消失滅絕了。“農業革命”細說人類如何發現并培植了谷物而得以安身扎寨,發展出新的文明,但這一過程也使大自然徹底改觀,并完全改變了人類自己的生存方式。“天下一統”總結出人類由散落獨立的小部落一步步地走向全球一體化的最大推動力:貨幣、宗教(包括現代信仰)和帝國擴張。最后,“科學革命”描述了近五百年的巨大變遷。人類終于擺脫了大自然的鉗制;但展望未來,智人本身可能也會消失,或逃逸死亡而成為“超人”,或被人工智能取而代之。
赫拉利關于科學發展歷史的看法與分析尤其振聾發聵。科學并不是單純高尚的智力活動,而是跟殖民主義的擴張,跟資本主義的擴張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科學造就了西方帝國的興旺,促生了一個現代化或者說全盤西化的新世界,但也給人類和其它生物帶來過更加深重的災難,并使整個地球籠罩在隨時可能被徹底毀滅的核陰影之中。作者的這些觀點是靠精心選用的史實來表達的,比如下面這個故事。
(庫克船長帶領的)探險隊于一七六八年離開英國,于一七六九年在塔希提上觀察到了金星凌日,探測了幾個太平洋島嶼,訪問了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并于一七七一年回到英國。他們帶回了大量天文、地理、大氣、植物、動物及人類學的科學數據。這些發現對很多學科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關于南太平洋的精彩故事)激發了歐洲人的想象力,并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博物學家和天文學家。
這一段跟一般科學史中的描述無異。這些探險家們充滿了勇氣和智慧,他們的經歷新奇精彩,令人振奮。但作者緊接著勾畫了庫克航海的其它后果:
庫克探險后的一百年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最富裕的土地都被歐洲移民從原住民手里奪走了。原住民人口下降了百分之九十,活下來的則受到了最殘酷的種族壓迫。對澳大利亞土著和新西蘭的毛利人而言,庫克探險無疑是滅頂之災的開始,他們再無翻身的機會……哎!科學和進步連人死之后也不放過。最后的塔斯馬尼亞人的尸體被人類學家和博物館館長們以科學的名義占有了。他們的頭骨和骨架在博物館和人類學館里展出。直到一九七六年,塔斯馬尼亞博物館才把已死去一百年的最后那個塔斯馬尼亞人楚格尼尼的尸骨埋葬。到二○○二年,英國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才放棄保留她的皮膚和頭發。
這種觸目驚心慘絕人寰的故事足以使科學的光環黯然失色。所謂的“農業機械化”對飼養動物的殘忍更讓人不忍卒讀。《人類簡史》的最大特點就是用這樣的典故促使讀者換個角度或者從更高更遠的視角看歷史,進而反思或接受赫拉利提出的一些新觀念。如果讀者本來就傾向于赫拉利所持的觀念的話,會對此書欣賞有加。
赫拉利的有些觀點感情色彩很重。“農業革命”部分中,第五章“史上最大的騙局”,認為人類從此淪為土地的奴隸,失去了自由,而且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并不比獵人更幸福、更有保障。這樣的想法不無道理,畢竟人類歷史苦難重重,罄竹難書。但幸福與否從何談起?什么是人類幸福?這并不是可以簡單定義的。事實上,作者自己在最后部分用了一章的篇幅專門解釋這個概念。這種用主觀判斷為歷史下定論的方式,即使完全認同作者的感情立場,也依舊讓人難以茍同。
《人類簡史》的另一個局限是把復雜的問題過分簡單化,以致失去內涵。在赫拉利的描述里,語言和文化對人的思想觀念的影響簡直就跟變魔術一般。法國大革命幾乎發生在一夜之間;他還舉例說,很多現代人一生經歷過數個觀念完全相反的王朝/制度—言下之意,他們的思想也肯定隨之翻來覆去地改變。但人心真的這么容易改變嗎?針對同一時代的歷史,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書中提供了非常詳盡的思想緩慢變遷的過程及前因后果。這當然是因為兩人使用的時間尺度不一樣,但過于簡化的結果只有結論卻缺乏實質性的、可以啟迪思考的細節。
赫拉利對人類的生物本性在歷史中占據的地位也是大而化之。他說三萬年前的智人祖先與今天的人沒有太大的基因區別,似乎文化/歷史與人的進化是可以割離的。艾爾克·坎德爾在《洞察內心的時代》里提及一個有趣的細節,科學家發現“白癡天才”的繪畫風格與法國三萬年前的巖洞壁畫非常相似,那就是都非常明顯地表現出了個體的特征。坎德爾指出,這個觀察說明遠古人類的大腦尚未具備完善的抽象能力,而是靠發達的視覺與眼手協調表達現實;大腦的語言功能產生于視覺功能之后,語言的進化是以視覺藝術才能的退化為代價的。這當然僅是一種理論。但進化生物學家最近發現,僅僅從羅馬帝國至今,英國人也已經變得更高大,膚色更淺,一個嗜煙的基因多態比例也減少了,證明人類依然在進化,而不僅僅是文化的產物。作者還對人類不同的國度和部落中都是男權的現象疑惑不解。他說找不出不存在女權社會的理由,因為男女在體質和智能方面并沒有什么差別。讀到這里,我不免走神:教授是不是從不觀看體育比賽、棋賽啊?他是否對比賽分男女隊也驚訝不已?試圖駁斥“同性戀是違背自然規律的”時,作者提出了一個“大拇指定律”:生物本能放任,文化傳統禁忌(Biology enables, Culture forbids)。他進而解釋說,為什么沒有不許女人比光速跑得更快的法律呢?因為真正“不自然”的事是不會發生的。也即人能做的事,就是天性,就不違反自然規律。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只是這樣一來,不止于同性戀,人類的任何行為都符合“自然”了,哪怕是殺人越貨,虐待動物。但這顯然不是作者在此處應用這個觀點的本意。
需要強調的是,我對赫拉利的這些觀點都非常贊同,但它們或源于信仰或是道德選擇,不是事實也并非真理;無需論證,但也不能隨意用一些非常淺顯的邏輯類比立論,或只挑有利的歷史典故為據。這是《人類簡史》一書的最大缺點。農業革命帶來幸福與否,他請讀者從一個因為荒年快要餓死的三歲小女孩的角度想想。但這就讓人不得不問,難道蠻荒時代一個被野獸追吃的四歲小男孩就幸福了?諸如此類的例子比比皆是。順便插一句,作者似乎也不善于反諷,把“與其說是人把麥子‘馴化了,毋寧說是麥子把人‘馴化了”這句話重復了許多遍,字里行間的微妙幽默盡失。當然,赫拉利也有風趣的一面,他說哈利·波特是花了“七本書”的工夫才掌握了魔力。
據說,赫拉利對“大歷史”的興趣是被名著《槍炮、病菌和鋼鐵》(以下簡稱《槍》)一書激發的,而《人類簡史》也步其后塵,成為口碑極佳的暢銷書。但這是兩本完全不同的著作。
《槍》的作者賈雷德·戴蒙德是一個更典型的學院型研究者。他為了給自己的“地理決定論”立論,曾經滿世界搜羅證據,收集史料。可以說,《槍》是建立在相對嚴謹的科研基礎上的,很多見解和論據都是原創。此外,戴蒙德文筆也好,文字大氣高遠,故事講得尤其精彩,讀起來讓人蕩氣回腸,贊嘆不已。《人類簡史》呢,只能算通俗作品,是赫拉利帶著有色眼鏡,以自己既定的觀念和偏愛,在浩瀚的史料中挑挑揀揀,再重新解讀“定性”而成。論據論點往往是信手拈來,經不住推敲;語言又簡單隨意,很多地方讀起來很像網帖,絮絮叨叨,了無文采。關于動植物馴化那部分的內容應該是直接源于《槍》,但作者只抄了一個輪廓,因而完全失去了原書的精彩。好在赫拉利的主要觀念實質上是警世直言,選用的許多故事也很有意義,因此這本書值得一讀。只是,根據他這個夾敘夾議的口語風格,書名叫作《智人評傳》似乎更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