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
舊時文人怎樣寫情書
◎小千

沈從文的信并不是一味鋪張濃烈感情,他只是娓娓道來,像是與張兆和講道理。但從平淡的文字中,讀者分明感覺到那種“舍你其誰”的韌勁——
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地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猶豫了。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
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1927年六七月間,郁達夫和王映霞在上海租房安家,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在王映霞的幫助下,郁達夫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寒灰集》。在序言中,郁達夫聲稱是王映霞愛的火焰,復燃了他這堆已經行將熄滅的寒灰。
映霞君:
十日早晨發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來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發一封信,不曉得你也接到了沒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夠不要那么地狠心拒絕我。我現在正在計劃去歐洲,這是的確的。但我的計劃之中,本有你在內,想和你兩人同去歐洲留學的。現在事情已經弄得這樣,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了你的真意。我從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經驗,這一次我對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沒有半點不純的意思存在在中間。人家雖則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但我個人,至少是很sincere的,我簡直可以為你而死。
滬上謠言很盛,杭州不曉得安穩否?我真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點憐惜我的心思,請你無論如何,再寫一封信給我!千萬千萬,因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沒有和你兩人傾談的機會,我只恨那些阻難我、中傷我的朋友。他們雖則說是在愛我愛你,故而出此,然而我伯剛那里,好幾天不去了。因為去的時候,他們總以中國式的話來勸我。說我不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他們太把中國的禮教,習慣,家庭,名譽,地位看重了。他們都說我現在不應該犧牲,(損失太大)不應該為了這一回的事情而犧牲。不過我想我若沒有這一點勇氣,若想不徹底地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這一個地步了。所以他們簡直不能了解我現在的心狀,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樂趣,他們以為只在循軌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結了婚就不能離婚,吃了飯就不應該喝酒。這些話,是我最不樂意聽的話,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賢坊只去了一兩趟。
此外還有許多自家也要笑起來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開以后做的。在紙筆上寫出來,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機會相見時再和你說罷。
我無論如何,只想和你見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來一次。請你再不要為我顧慮到身邊的危險。我現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來,能夠使我滿意。
達夫二月十日午后
留學回國后,兼任北京大學教授時期的徐志摩,在一次社交舞會里見了陸小曼,她的倩影猶如康橋的柔波,緩緩地滲入到了他的心里。
龍龍:
我的肝腸寸寸地斷了。今晚再不好好地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呀,這實在是太難受了。我現在不愿別的,只愿我伴著你一同吃苦。
你方才心頭一陣陣的絞痛,我在旁邊只是咬緊牙關閉著眼替你熬著。龍呀,讓你血液里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地受罪,我什么意念都變了灰了!
啊,我的龍,這時候你睡熟了沒有?你的呼吸調勻了沒有?你的靈魂暫時平安了沒有?你知不知道你的愛正在含著兩眼熱淚,在這深夜里和你說話,想你,疼你,安慰你,愛你?我好恨呀,這一層層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掙扎著要命,他們卻擲下瓦片石塊來,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這酒的力量還不夠大,方才我站在旁邊,我是完全準備了的,我知道我的龍兒的心坎兒只嚷著:“我冷呀,我要他的熱胸膛依著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摟著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內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與舒服!”——但是實際上只能在旁邊站著看,我稍微的一幫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說:“不勞費心,這不關你的事,請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這難受,你大約也有些覺著吧。……
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訣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最近的邊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占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愛的身旁放置著,永久的纏繞著。真的,龍龍!我有時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絕對的死的寂寞里去實現完全的愛,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尋求唯一的光明。
初次的相識,胡也頻并沒有給丁玲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是幾天后,胡也頻手捧一束嬌艷的黃玫瑰出現在了丁玲的面前,花朵間的紙條上寫著: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那時丁玲的親弟弟剛剛夭折不久。
愛人:
先說這時候,是11點半,夜里。
大的雷電已響了四十分鐘,是你走后的第二次了。雨的聲音也龐雜,然而卻只更顯出了夜的死寂。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唯有那無止的狂吼的雷雨和著怕人的閃電在人間來示威。我是不能睡去的,但也并不怎樣便因這而更感到寂寞和難過,這是因為在吃晚飯前曾接到一封甜蜜的信,是從青島寄來的。大約你總可猜到這是誰才有這榮幸吧。不能睡!一半為的雷電太大了,即便睡下去,也不會睡著,或更會無聊起來;一半也是為的人有點興奮,愿意來同我愛說點話。在這樣的靜寂的雨夜里,和著緊張的雷雨的合奏,來細細的像我愛就在眼前一樣的說一點話,不是更有趣味嗎?(這趣味當然還是我愛所說的:“趣味的孤獨”)。
電燈也滅了,縱使再能燃,我也不能開,于是我又想了一個老法子,用豬油和水點了一盞小燈,這使我想起五年前在通豐公寓的一夜來。燈光微小的很,僅僅只能照在紙上,又時時為水爆炸起來,你可以從這紙上看出許多小油點。我是很艱難地寫著這封信,自然也是有趣味的。
再說我的心情吧,我是多么感謝你的愛。你從一種極頹廢,消極,無聊賴的生活中救了我。你只要幾個字便能將我的已灰的意志喚醒來,你的一句話便給我無量的勇氣和寂寞的生活去奮斗了。愛!我要努力,我有力量努力,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名,即使為償補我們分離的昔緒也不是,是為了使我愛的希望不要失去,是為的我愛的歡樂啊!過去的,糟蹋了,我的成績太慚愧,然而從明天起我必須遵照我愛的意思去生活。
而且我是希望愛要天天來信勉勵我,因為我是靠著這而生存的。
你剛走后,我是還可以鎮靜,也許是一種興奮吧,不知為什么,從前天下午起,就是從看影戲起便一切全變了。××邀我去吃飯,我死也不肯,××房里也不去,一人蹬在家里只想哭。昨天一清早,樓下聽差敲房門(因為××也沒有用娘姨)說有快信,我糊里糊涂的爬起來,滿以為是你的來信,高興的了不得,誰知預備去看時,才知道是×××來的,雖說他為我寄了十一元錢來,我是一點也不快樂的,而且反更添了許多懊惱了。下午一人在家(××兩個看電影去了),天氣又冷,燒了一些報紙和《紅黑》,《華嚴》,人是無聊得很,幾次想給你寫信,但是不敢寫,因為我不敢告訴你我的快死的情形。幾次這樣想,不進福民也算了,不寫文章也算了,借點錢跑到濟南去吧。總之我還是不寫,我想過了幾天再寫給你,說是忙得很便算了。一直到晚上才坐在桌邊,想寫一首詩,用心想了好久,總不會,只寫了四句散文,自己覺得太不好,且覺得無希望,所以又只好擱筆了。現在抄在下面你看看,以為如何(自然不會好):
沒有一個譬喻,沒有一句恰當的成語;也體會不到一個在思念著愛人的心情。
唉!頻!你真不曉得一個人在自己燒好飯又去吃飯時的心情,我是屢次都為了這而忍不住大哭起來的。
樓下聽差我給了他一塊錢,因為我常常要他開門和送信。因此自己覺得更可憐了,便也曾哭過的。
今天一起身看見天氣好,老早爬起來,想振作,吃了一碗現飯,便拿了《壁下譯叢》到公園去了。誰知太陽靠不住,時隱時現,而風卻很大,我望著那蠢然大塊壓著的灰色的重云,我想假使我能在天上,也不會快樂的了。我不久便又踽踽地走回來了。下午××兩人又去看電影,邀我去,我不愿,我是寧可一人在家思念我的愛而不愿陪人去玩,說得老實點,說是想依著別人去混過無聊的時日。在丁玲是不干的。可是天氣還是冷,你知道,一冷我是無辦法,所以在黃昏我便買了半塊錢的炭回來了。現在還是很暖和地一邊烤著火,一邊為你寫信。若是沒有一點火,我是不坐下來的。
現在呢,人很快樂。有你一切都好,有你愛我,我真幸福,我會寫文章的。而且我決心等到暑假再和你相聚,照我們的計劃做去,而且也決心,也宣誓以后再不離開了。
雷電已過去,只下著小雨,夜是更深了。燈也亮了,人也倦了,明天再談吧,祝我的愛好好的睡!
我真的是多么甜蜜而又微笑地吻了你來信好幾下呢!